特朗普的80年代:与日本斗,其乐无穷

老实说,长篇写作一般是个孤独的过程,但写特朗普绝不会孤独。你往任何一个方向搜集资料,随之而来的都是一地包袱。但特朗普绝非无厘头式的戏剧颠覆,相反,在既往四十年中,自1978年他闯荡曼哈顿、完成第一笔大单,财富帝国拔地而起之际,他的逻辑与三观脉胳清晰、一以贯之。你手握一把“史料”,哭笑不得,叹为观止。

里根末期的《奥普拉脱口秀》

由于中美贸易摩擦,近日一则1988年《奥普拉脱口秀》视频被许多网民、尤其中国网民重温。的确,包括《奥普拉脱口秀》在内的1980年代,埋藏着许多有意思的历史的线索和逻辑。

500

《富豪政治的悖论与悲喜》(Donald Trump: Rise of the Rich in Global Politics)第7页

1988年,是里根行将结束第二任期的一年,那时老布什还在竞选,美国的头号贸易对手是日本,而老布什上任后仍将面对美国财政赤字、贸易逆差、通胀压力的难题。在1988年《奥普拉脱口秀》里,特朗普斜靠在座位上,手势流畅,口若悬河,像三十年后的每一次演讲一样,痛陈华盛顿精英们的政策让他人活得像国王,美国自身却连年坐失美金数十亿。

500

1988年,里根行将结束第二任期时,特朗普上了一次《奥普拉脱口秀》。他历数日本汽车和录像机横行美国市场、将美国公司击溃无形。而三十年后,“中国”成为他演讲台上的关键词。

奥普拉问,“你这听上去像是总统范儿的政治演讲,你会不会竞选?”特朗普答,“可能不会马上,但我永远不排除参选的可能,我真的受够了眼看美国被敲诈。如果我参选,我赢面很大,我觉得美国人也受够了眼睁睁看着美国被榨干。如果我当选,从那些25年来占尽美国便宜的人身上,美国会把很多很多钱挣回来,相信我,这一切会改变。”

这是他不能更直白的回答。

从当时至今,在特朗普身上至少有两样思维模式未曾改变:一是恪守“美国优先”,二是坚持“赢家”身份,二者相辅相承。对于把握现任美国总统对美国结构、政策、利益和目标的根深蒂固的看法,美联社在去年他上任时有一句评价:“For Donald Trump, it’s all about the 1980s”(对特朗普而言,一切在1980年代已经淋漓尽致)。这句话毫不为过。除了《奥普拉脱口秀》,翻看当时的特朗普在无数报刊、杂志、脱口秀还有自传里的言谈举止,可以得到许多有意思的启示。

始于1980年代的烙印

“美国优先”逻辑的提出,与特朗普的财富背景密不可分。自1980年代以来,特朗普抨击美国政客“软弱愚蠢”,抨击美国被他人揩尽油水,这一切的出发点首先是他浮华世界里的见闻。

回顾三十年前他在无数报刊、杂志、脱口秀、还有自传里的义愤填膺,他的喋喋不休可谓千篇一律:科威特富商如何在他赌场一掷千金输得精光,还春风满面向他感谢一个愉快的晚上;日本人如何在美国市场赚足油水财大气粗,“花2000万美元买我一个公寓,背后还笑我们蠢”;他的第五大道725号收购计划如何走漏风声,那些“手攥大把钞票、富得不知买什么好的阿拉伯石油暴发户”冒出来,导致与他成交的卖主想毁约;还有他那些大亨朋友,想去日本做生意却被重重政策门槛拦在门外。

最让他气恼的是,美国付出那么多,到头来却是人人喊打的下场,在那么多国家,他甫一下飞机,扑面而来的标语是,“美国佬,滚回家!”

500

1987年《大卫深夜秀》(Late Night with David Letterman)中,特朗普痛斥日本、沙特、科威特等国占尽美国便宜。

在经贸问题和国际政策上,里根执政的八十年代是特朗普观念形成的重要时期。那时有许多美国商业与政治领袖相信,日本经济很快就要超越美国,原因是日本拥有精良的生产方式,又用高关税门槛将美国商品拦在门外。八十年代,匹兹堡、底特律、芝加哥等“锈带”城市陷入困境,物美价廉的日本钢铁涌入美国市场,大量美国工人失业。与此同时,美国的牛肉、柑橘、烟草、半导体、汽车部件等产品进入日本的谈判停滞不前。

在那时的美国政治辩论中,日美贸易摩擦是头号议题。1984年,里根第一任期结束之际,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在一份备忘录中直陈,“我们有理由质疑,我们是否浪费了四年时间。”彼时美日首脑间的温情关系被形容为“里根-中曾根”佳话,而这段佳话,在备忘录中被批为“致使日本官员在行事时相信美国不会采取‘过分’行动”的原因。贸易代表办公室敦促里根,第二任期内应就各种贸易问题对日强硬。

1985年,著名的《广场协议》签订,美元贬值,日元升值,美国试图通过干预汇率刺激出口,重振经济。尽管从后来的历史往回看,日本经济山雨欲来,《广场协议》终成日本泡沫经济破灭的起点,但当时对于特朗普这样的商人而言,紧接1985的,是美国耻辱的五年。

特朗普曾不止一次公开言及他对这段经历的反感。大幅升值的日元让日本人荷包胀鼓,手持大叠美元的日本买家,跨越一整个太平洋大举收购资产。日本人买下洛杉矶闹市区半数房产,买下夏威夷九成以上的酒店和高级住宅。用特朗普的话说,日本人还“买下整座曼哈顿,赚足我们的钱”,“日本正在榨干纽约,必须阻止他们”。

洛克菲勒大楼、哥伦比亚电影厂这些被视为美国象征的资产亦落入日本人囊中。炫耀式资产收购为日本人留下许多离奇传闻,比如在签订收购协议的最后关头,日本富商突然主动要求多出钱,原因只是为了打破收购纪录。在当时的好莱坞电影里,银幕坏人多是日本人。对日本而言,那是镀金的八十年代,商人们沉浸于“买下美国”的迷酣,留下身后美国精英的怨叹:终有一天,日本人买走自由女神像的消息就会传来。

500

纽约自由女神像身后山雨欲来。三十年前,美国精英曾经哀叹,终有一天,日本人买走自由女神像的消息就会传来。|作者摄影

特朗普不是没有试图与日本人达成交易,然而并不愉快。他的自传《交易的艺术》中这样写:“在发展经济方面,我对日本人充满敬意,但是说到我的金钱生意,日本人通常非常难合作。首先,他们来见你时,都是一大群人一起,六人,八人,甚至十二人,你想达成任何协议都得说服他们所有人。你也许能说服一个,两个,三个,但要想说服十二个人实在太困难了。”

在自传《东山再起》中,特朗普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位傲慢骄恣的日本巨贾如何声势浩大地来见他,开口就要投资房地产,他毅然将此人轰出门外。特朗普还公开抱怨,在曼哈顿竞标任何一栋大楼都是徒劳的,因为“日本人永远出价更高,就为了秒杀我们。”


致美国人民公开信

在特朗普的财富积累生涯中,整个八十年代是他崭露头角名声大噪的时代。从1980年代的脱口秀,到1990年代客串肥皂剧,再到2000年代真人秀,和如今的推特,媒体从来是塑造赢家形象和品牌身份的途径。

自1980年代起,特朗普不断累积荧幕权力,“赢家”形象借由媒体得以强化。在1989年“特朗普桌牌游戏”(Trump The Game)的电视广告中,特朗普本色出演自己,他的加长豪车在特朗普大厦前停下来,人还没下车,记者已蜂拥而上。

1999年《欲望都市》(Sex and the City)中,特朗普再次本色客串,他与一个追求萨曼莎的有钱人做生意,“你考虑一下,我就在特朗普大厦办公室里等你消息。”

在媒体上所展现的“把属于美国的东西拿回来”、“让美国再次伟大起来”的“美国优先”逻辑,是特朗普在财富生涯中形成的看法,而这一看法会与美国的历史进程、民众诉求如此高度契合,甚至后来将他推入白宫,并且主导美国政治政策议程,其实是特朗普始料未及的。

上《奥普拉脱口秀》的前一年,也就是1987年,特朗普买下9月2日《纽约时报》的整版广告,刊登了一封致美国民众的公开信。开宗第一句:“日本和其他国家占美国便宜占了几十年。”全文痛批美国对外政策,称美国政客斥巨资保护日本,干涉波斯湾,换回的唯有全世界的嘲笑:沙特人连自己的扫雷舰都不让美国用;而日本人搭上便车,趁势经济崛起,保持日元低位,甩下巨大的贸易赤字让美国人承担。

这封信的结论是:美国政府的征税对象不应该是自己人,应该是盆满钵盈的日本和其他富得流油的盟国们。美国需要保护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是美国农民,是那些疾病缠身、无家可归的美国人。美国人应当给自己减税,减少赤字,把伟大的国度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500

1987年特朗普致美国人民公开信,刊登于1987年9月2日《纽约时报》广告版。公开信全文译文见《富豪政治的悖论与悲喜》(陈晨晨著,世界知识出版社,2018年5月)附录一。

在当时的特朗普眼中,这一逻辑让民众产生那么强烈的共鸣,在他意料之外。在1987年CNN《拉里·金现场》脱口秀里,拉里·金问特朗普,在他买下《纽约时报》整版、发表痛斥美国对外政策的公开信之后,收到的是什么样的反应?特朗普答:“我们接到好几千通电话。我们受到巨大支持。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事。我真的从来,从来做梦也没想到,就在报纸上登一则广告,说‘喂,我们在犯错,我们本该这么这么做’,能激起这么大反响。”

500

1987年《拉里·金现场》脱口秀,民众给特朗普疯狂打电话,以他为人生赢家的榜样,并且赞同他美国优先的政策观念

如果说那时的电话和支持信令特朗普初次感受到他的民意根基,到了1988年《奥普拉脱口秀》,他斜靠在椅子上滔滔不绝的时候,已经可以自信地说,“我是受够了,我觉得美国人也受够了。”而到了1990年《花花公子》那篇专访,那篇让默克尔和安倍在2017年初访美前特意调出研读的专访,特朗普则直接强调,“如果我去竞选,工人会投票给我。工人喜欢我。我走在大街上,那些出租司机都开始冲窗外大喊大叫。”

500

500

1990年《花花公子》杂志的专访,是一篇全面呈现特朗普个人三观的媒体访谈。2017年初,德国总理默克尔、日本首相安倍访美会见特朗普前,曾通过助手调出1990年《花花公子》对特朗普的专访,加以研读,以期了解特朗普的观点。专访译文见《富豪政治的悖论与悲喜》(陈晨晨著,世界知识出版社,2018年5月)附录二。

一种逻辑,一个群体,一个时代的轨迹

如今观察家们细察“特朗普主义”,将它分解为许多标签:民族主义,贸易保护主义,民粹主义,白人至上主义等等。从漫长的历史脉胳看,所有这些成分都非新近生出,都曾在十九世纪的美国出现过。

而中间隔着的二十世纪发生了什么?

政治从来是对资本逻辑的应对,二十世纪的美国经历了两次转向,一次罗斯福新政,一次里根经济学。罗斯福以凯恩斯主义应对19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由此开启战后黄金时代。而面对1970年代的石油危机与“滞胀”泥潭,里根以新自由主义纠正政府强力干预的负面效应,促成战后第二次繁荣时代。

二十世纪由此被切割为三个部分,三次繁荣与衰退的更叠周期。二十世纪落幕时,第三个周期尚未完全结束,它一路延续至二战后最严重的衰退:2008年金融危机。在危机中以“改变”口号上台的奥巴马曾试图调整,但仍未从新自由主义的框架中走出来。

从这一历史脉胳看,特朗普试图应对的,是1980年代以来繁荣背后业已潜伏的危机,是既往三十多年中他曾痛彻体会且强烈反对的、一个让美国支付高昂代价的全球化进程。里根时代的新自由主义在应对美国国内经济问题时是成功的,但接下来的全球化进程却让美国人始料未及地失去了传统产业主导权。

这里的传统产业,包括制造业、基础设施,也包括特朗普的来路:传统房地产业。用美国经济学家杰拉尔德·爱泼斯坦的话说,新自由主义、金融化和全球化成为1980年代以来全球经济变革的三大进程。金融化,即垄断金融资本崛起,凌架于实体产业资本之上,金融扩张成为经济的修复手段与主导力量。

这一进程导致了美国经济、政治与社会的内部失衡。当大企业纷纷输出制造业,投身风光无限的金融业务,传统产业加速衰落。1980年代,日本商人的炫耀式资产收购,让当时的美国人惊愕目睹了非盎格鲁-撒克逊的全球化推动者。随后日本经济陷入低迷,但在日本“消失的二十年”里,许多发展中国家第一次成功打入制造业产品的全球市场,美国的产业空心化成为无可逆转的趋势。

在1988年的《奥普拉脱口秀》里,特朗普历数日本汽车和录像机横行美国市场、将美国公司击溃无形,而三十年后,“中国”成为他演讲台上的关键词。

需要指出的是,关于里根、撒切尔的新自由主义与经济金融化之间的确切关系,学界尚有争论;“共生关系论”者有之,“现象与本质关系论”者有之,亦有学者认为二者仅仅是接连出现的关系。无论如何,新自由主义为金融化提供了一个不错的环境,而特朗普从根本上持有的是产业经济逻辑,他反对里根时代以来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走向完全金融化与产业空心化,他的个人经验是最直观的佐证。

从更漫长的历史视距往回看,特朗普无法与罗斯福、里根比肩——作为一种解决方案,特朗普主义从一开始就存在明显的内生矛盾。他更多出于直观的个人经验,而非缜密深远的考量。以贸易问题为例,熟悉特朗普及其贸易政策团队的人披露,“1980年代那段日本经历具有决定意义”。但毋庸置疑的是,当特朗普的利益诉求恰恰契合了美国社会结构性变化的临界,他拥有了权力的根基。

现在,再来回复特朗普的财富史:特朗普生于1946年,经历了二战后美国的黄金时代,他来自传统房地产业,财富帝国始建于1980年代的里根时期。在美国富豪榜上,他并不是最富裕的,关于他的身家数值争议亦不绝于耳,但相较于他财富数值本身,他的资产类别以及他在财富史上形成的观念要重要得多。

特朗普当然不是孤身一人。他背后是一个群体,一种逻辑,一个时代的轨线。当他走向权力巅峰,他首先折返身寻求结盟的,亦是他的同类——那些历经1980年代,与他拥有强烈共鸣的美国人。

这些人在平民中有之,在精英中亦有之。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一人是:特朗普的贸易政策塑造者之一、现任美国贸易代表罗伯特·莱特希泽。对,你没有看错,1980年代里根政府的美国副贸易代表,当时一位敦促里根在贸易问题上对日强硬的人,如今特朗普贸易政策团队里的一位核心人物。为了保护美国本土制造业,莱特希泽曾在对日谈判中成功施压、签成协议。与他并肩谈判的人后来透露,“我们一边跟日本谈判,一边倒希望美国在贸易问题上能学一学日本。”

这一切可不是巧合。

500

【本文摘编自陈晨晨新书《富豪政治的悖论与悲喜》】

500

陈晨晨,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研究员、宏观研究部副主任。毕业于南京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南京大学中美中心。曾任Global Times(《环球时报》英文版)评论部主任、社论起草人,于2014年获中国新闻奖。2015年赴英国牛津大学任访问学者,回国后投身智库工作,聚焦美国研究。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