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战略收缩”是真撤退还是新博弈？｜多极视角

Club提要：美国最新《国家安全战略报告》（NSS）虽以低调方式发布，却依然引发全球热议。文件展现出更为彻底的战略收缩，明确放弃其战后美国建立并主导的多边体系，留下广阔战略真空，进一步加快多极秩序的建立。

文件将美洲界定为美国唯一不可让渡的势力范围，显著降低欧洲与中东的战略权重；在亚太地区，美国对中国定位从“对抗”转向“有限竞争”，并推动日、韩、澳承担更多安全责任。

然而，大量分析已指出，此次《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充斥着大量无根据断言与内部矛盾，体现出特朗普政府冲动、反复无常且投机取巧的外交风格，因此对其内容的解读也应持保留态度。

例如，特朗普政府的实际行动与报告“淡化中东”的表述形成鲜明反差，其外交重心反而在海湾地区“金元外交”的攻势下回流。沙特、阿联酋、卡塔尔凭借3.1万亿美元主权财富基金输出资本与影响力，通过并购、投资、体育与媒体布局撬动地区权力格局，使美国也对这些新兴“代理人”产生依赖，也为特朗普等美国新权贵构建了新的利益契合点。这些主权基金在稳定盟友关系、构建军工能力、重塑舆论叙事及操纵跨区域经济网络等方面的影响力快速攀升，既成为中东政治的核心加速器，也有效填补了美国撤退后出现的权力缺口。

相较之下，身处中美博弈前线的东南亚将面临更被动的处境。美国向马来西亚、柬埔寨推动含“毒丸条款”的贸易协定，以市场准入为筹码换取对华合作限制；越南、印尼则试图保留战略空间，拒绝深度让步；菲律宾继续坚持“安全靠美、经济靠中”的平衡策略。尽管东盟反复强调不选边站队，但对沦为大国博弈“棋盘”的担忧日益加剧。在此背景下，新加坡等国主动强化与日本、欧盟等域外力量的合作，东盟也积极迎合日本的公关行动，助力其连续多年成为“最受东盟欢迎的域外国家”。这些选择本质上是基于打破中美二元对立格局的现实考量，旨在维护东南亚作为经贸中间商的核心利益。

值得关注的是，特朗普在报告中点名批评最激烈的并非中国，而是欧洲，并指责其“丧失文明根基”，要求其承担更高军费，且被美国右翼视为内部改造对象。这种外部压力正加速欧洲的战略再定位：右翼政党从民粹主义转向“传统主义”，梵蒂冈在新教宗领导下，被欧美双方寄予强化“精神外交”的厚望；同时，欧盟加速推进与非洲、拉美、东南亚的多边合作及制度建设，并在绿色产业、供应链与全球治理领域深化对华沟通。某种意义上，美国的战略收缩正倒逼欧洲回归“传统—制度—文明”三重路径，尝试以更独立的姿态，在多极化秩序中重新争夺话语权。

一、美国安全战略“大转型”：战略收缩继续，权力真空再起

近日，特朗普政府发布最新《国家安全战略报告》（NSS），标志着美国全球战略的重大调整：全面转向“美国优先”。文件明确美洲为美国不可让渡的势力范围，计划在加勒比海地区永久部署大批美军，以巩固“西半球主导权”；亚洲仍是战略重点，核心目标为通过军事威慑避免台海武装冲突，并将相关责任移交日韩等亚洲盟友，整体基调偏向现实主义与交易主义，不再强调意识形态对抗。

报告几乎未提及多边机构与全球公共产品，气候变化、全球健康、发展援助等议题被淡化或剔除，凸显美国正主动弱化其战后主导建立的国际秩序，引发显著权力真空。

值得注意的是，相比往年，此次报告发布方式极为低调：深夜发布且总统、国家安全顾问均未发表讲话，可见白宫仅将其视为形式主义例行公事，而非具有约束力的战略声明。美国舆论各界对该报告提出强烈批评，直指其中充斥无根据断言与内部矛盾，因此并不会引起国会山、盟友及“敌对势力”等受众的重视。事实上，国际社会对特朗普政府的外交风格已基本形成共识：书面文件难以约束总统冲动、反复无常且投机取巧的外交决策。

在“战略收缩”背景下，报告倒是延续了对欧洲的敌意与干涉姿态，宣称欧洲将因移民“丧失文明根基”，直言欧盟“压制言论自由、颠覆民主程序”，并公开支持欧洲极右翼政党，称其为“令人振奋的力量”。同时，美国向NATO盟友施压，要求2035年前将国防支出提升至GDP的5%；虽承诺维持核威慑，但美欧传统安全纽带持续弱化。美方对俄罗斯威胁轻描淡写，主张通过谈判尽快结束俄乌战争，而非继续军事支持。这一系列立场引发欧洲强烈反弹，既削弱跨大西洋信任，又激化欧盟内部意识形态对立。不过，欧盟战略界较年初态度更为克制，普遍主张“行胜于言”，相信能通过沟通推动特朗普政府调整政策；加之欧洲面临经济困境与国内政治极化，已无力扩大外部对抗，只能聚焦内部改革。

在中东，新战略明显将该地区边缘化，且与特朗普的实际外交行动相悖。报告仅强调以色列安全、能源通道畅通及反恐合作，对区域治理与和平机制鲜有涉及。伊朗被定义为“破坏性国家”，但文件称其已在以美军事打击下“严重削弱”。美国不再主导巴以和谈，也未重申对海湾国家的安全承诺，转而推动盟友通过购武与双边协议自保。与此同时，在特朗普首次出访中东及上月沙特王储访美的背景下，现政府核心成员和海湾精英依然保持着较为良好的交易和沟通机制。总的来看，这种表里不一的安全合作模式，将加剧中东安全结构失衡，美军部署削减背景下，以色列、沙特、阿联酋等国将借机强化军备，并寻求与中、俄等新兴大国深化合作，扩大在中东非洲的影响力，填补美国留下的战略真空。

亚太地区方面，美国虽宣称捍卫“自由开放的印太地区”，但政策更趋实用主义。报告未将中国定义为意识形态对手，而是强调构建“互利”经贸关系，对中定位从“对抗”转为“竞争”，战略重心转向供应链安全、技术领导权与地区经济合作。对于日、韩、澳、印等传统盟友，美国要求其承担更多区域安全责任，自身则减少直接承诺。这一“安全分包”模式让地区小国陷入两难：依赖逐步撤退的美国，还是在中美之间寻求平衡？同时，战略真空也引发日本、澳大利亚部分右翼派系异动。

对全球南方国家而言，美国战略转型的核心影响是多边机制与全球公共产品供给弱化。2025年美国再次退出《巴黎协定》，并削减对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等机构的资助。数据显示，美国全球健康援助一年内降幅达67%，导致世界粮食计划署、艾滋病防治机构大规模裁员，影响数百万人生命安全；同时，美国发展援助总额缩减，关闭USAID机构，放弃非洲、拉美减贫与治理计划。反观中、俄，中国通过“一带一路”持续扩大对非拉投资，俄罗斯借助武器输出与能源协议拓展地区影响力，美国的退出为其他大国填补外交与援助空白创造了契机。

拉美成为美国新战略重点区域，但其政策手段激进强硬。特朗普政府以“反毒品、反移民”为由重启“门罗主义”，部署海军封锁委内瑞拉，并干涉地区国家选举。这种单边主义行径引发拉美强烈反弹，墨西哥、巴西、阿根廷等国公开反对美国高关税与政治施压，巴西总统卢拉更呼吁终结“美国霸权主导的贸易战”。民调显示，越来越多拉美国家视中国为全球主要经济力量。在COP30、G20峰会等多边场合，美国的缺席也凸显其对“全球南方”概念的漠视。

当前全球秩序正从多边主义向多极化演变。芬兰总统斯图布本周在《外交事务》撰文指出，世界正从战后规则秩序转向由少数大国主导的“交易型秩序”，中小国家被边缘化，区域冲突频发，全球治理（气候、疫情、科技规范等）能力大幅下降。美国放弃主导地位将削弱联合国、世贸组织、世界银行等机构权威，而替代机制的缺失将导致权力真空，俄罗斯、土耳其、伊朗、沙特等中等强国及雇佣兵、恐怖组织等非国家行为体可能趁机扩张地区影响力。

特朗普政府将国家安全建立在个人意识形态与经济利益之上，试图深化与保守意识形态相近国家的关系、孤立对手。但正如欧美智库的重复警告，这种“选择性结盟”严重削弱了美国全球战略的连贯性与信誉。短期内虽可能通过交易获得合作，但长期来看，美国将失去“全球公共产品提供者”身份，软实力与全球引领力持续下滑。毕竟，战略收缩不等于战略安全，当危机爆发时，退却且力量分散的美国将更难应对突发挑战。

无论如何，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凸显美国正逐步撤出全球事务，其核心导向是鼓励伙伴自保、放弃多边主义、推崇现实主义与经济国家主义。这一战略将导致全球合作能力下降、冲突风险上升、各国各自为政，曾经由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陷入权力真空。新的全球格局正悄然成型——或许更分裂、更危险、更不可预测，但同时也孕育着更多机遇。

▲ CFR 文章指出，特朗普政府于 2025年12月4日 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NSS）标志着美国外交政策的 根本性转变，即从过去的强调全球民主和现行世界秩序的维护，转向 “美国优先”和非干预主义。然而，专家普遍认为，这份NSS更像是 一篇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政治论战而非一份清晰的政策指南，其许多主张（如关于和平缔造的成就）与事实不符，其政策执行力最终可能受制于特朗普反复无常的风格。来源：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二、“购买影响力”：海湾国家如何用主权基金撬动地区局势

特朗普政府的实际行动与报告“淡化中东”的表述形成鲜明反差，从上任初期的首次出访中东，到后续高调接待沙特王储访问，其外交实践反而与海湾国家密切相关。

特朗普政府的表里不一，背后正是海湾国家多年来“金元外交”成果的最佳体现。海湾君主国已将主权财富基金打造成权力传导工具，将石油收益转化为强劲地缘政治杠杆与跨区域商业影响力。近20年以来，这些基金从保守债券策略转向股权投资与战略收购，如今沙特、阿联酋、卡塔尔掌控约3.1万亿美元资产，占全球主权财富基金总量的四分之一。2024年，三国贡献全球主权基金60%的投资交易量，投资额达820亿美元，规模相当于德国联邦政府年度投资总额。

这些资金的收益已超越财务回报，还包括选择权、影响力与政治筹码：抢占全球企业董事会话语权，在动荡中东构筑安全缓冲，于全球资本渴求流动性的时代，确立自身不可替代的地位。其核心机制在于：主权财富基金虽极少以外交工具名义公开亮相，但通过收购布局、与统治家族的人员重叠、在防务、媒体、体育、科技等战略领域的集中投资，天然具备潜在政治价值，可在国家需要时转化为实质影响力。

制度设计上，这些基金与国家权力结构和“实控人”深度绑定。沙特方面，王储兼首相小萨勒曼既领导主权基金PIF董事会，又主导国家经济政策；其亲信同时执掌PIF与沙特阿美，并参与对华重要事务。阿联酋的权力融合更为直接：执政家族内部的“法蒂玛之子”集团，同时掌控ADIA、Mubadala、ADQ等核心基金及国家安全、外交、总统顾问体系。卡塔尔虽于2023年推动基金管理层专业化，但其主权基金仍与埃米尔核心权力圈保持高度一致。

通过这一结构嵌合，海湾国家将资本转化为硬实力、软实力与“巧实力”三大权力资源，重塑地区秩序与全球经济格局。

硬实力集中体现在三方面：稳定盟友政权、建设本土军工能力、在关键市场构建依赖关系。埃及是典型案例：ADQ于2024年斥资350亿美元拿下埃及北海岸土地开发权，既稳定埃及外汇状况，也为国际援助铺路；卡塔尔此前向埃及央行注入数十亿美元，发挥了类似作用。2017—2021年卡塔尔遭封锁期间，QIA紧急注资至少200亿美元稳定金融体系，旗下食品企业重建供应链，而其在土耳其的长期投资促成土军加码卡塔尔驻防，大幅提升威慑能力。沙特与阿联酋亦借主权基金推动军工自主：沙特SAMI通过与美、土、西班牙等国军工企业合作，吸收技术、发展本土装备制造；阿联酋则在Mubadala推动下组建EDIC（后并入EDGE），打造区域军工集团，同时持续布局航空航天与新兴技术产业。这些投资并非为军事征服，而是服务于能力建设与战略回旋空间拓展。

软实力的核心是提升国家形象、文化影响力与全球话语权，体育是关键抓手。卡塔尔通过QSI收购巴黎圣日耳曼，将国家品牌植入全球足球产业，同时涉足板式网球（Padel）与F1赛事；PIF则通过收购纽卡斯尔联、打造沙特职业联赛、推动LIV高尔夫重塑全球高尔夫格局，实现国家形象快速传播。阿联酋Mubadala斥资100亿美元入股TWGGlobal，间接持有多支美欧顶级球队股份，进一步扩大文化影响力。媒体领域，PIF收购中东最大媒体集团MBC、投资全球体育流媒体平台DAZN，并通过王国控股公司持有西方媒体与社交平台权益，具备一定内容生产与舆论塑造能力。大型会议亦是软实力展示窗口，PIF发起的未来投资倡议年会吸引全球政商界齐聚，强化了沙特作为全球议题重要参与者的地位。

“巧实力”介于硬实力与软实力之间，核心是通过经济关联与信息架构施加政治影响。海湾基金深度介入欧洲银行、美国科技企业、英国房地产等关键资产领域，在核心国家形成微妙利益纽带。即便不直接施压，这种隐性依赖也能在敏感议题上发挥作用——例如沙特曾暗示抛售美欧债券，以影响西方立法或制裁讨论。科技领域投资则为其打通前沿技术生态入口，使西方资本市场与海湾国家形成结构性依赖。

在海湾地区内部，主权财富基金亦是竞争利器。沙特依托PIF推进“2030愿景”，力图成为地区制造业、物流与娱乐中心；阿联酋以稳健全球投资与进取区域商业外交，巩固金融与战略枢纽地位；卡塔尔则以精准布局见长，通过欧洲及英国关键资产持股，构建政治与商业影响力。三国竞争的核心并非单纯投资收益，而是未来中东叙事权、战略产业主导权及全球资本市场准入权。竞争倒逼三国持续加大海外投资，使主权财富基金成为地区权力角逐的核心工具。

如今，海湾主权财富基金已成为一种模糊而高效的权力投射载体：既非显性外交工具，亦非单纯商业投资。其力量源于模糊性、决策速度、行业选择与集中化治理：资本构建依赖，依赖催生杠杆，杠杆转化为影响力。对这些君主国而言，主权财富基金堪称地缘政治倍增器：助力抵御风险、塑造叙事、争取盟友，并在地区竞争中巩固优势。

海湾富国无需航母，转而收购关键资产；不必发出最后通牒，而是注入资本。在全球资本紧缺、风险攀升的时代，这或许是最有效、最具前景的权力实现路径。

▲工具性资本（instrumental capital）的崛起正在重塑世界格局和国家竞争方式，这种资本是国家指导的基金，旨在同时实现财务回报和投射国家权力的双重目标。虽然中东海湾国家是这一趋势最清晰的体现者，但全球范围内还有多达170个主权财富基金，持有超过14万亿美元的资产，其投资策略正从被动转向主动，服务于更宏大的技术和地缘经济战略。

历史上，工具性资本并非新事物。例如，16至17世纪的荷兰共和国，在八十年战争期间为资助独立战争而设立了荷兰东印度公司，赋予其亚洲贸易垄断权，是早期国家资本追求政治目标的体现。更近代的案例是马歇尔计划，美国在1947年投入133亿美元（约合今天的1500亿美元）重建西欧战后经济，目的不仅是援助，更是为美国出口提供市场、巩固美元全球地位以及遏制共产主义。来源：Foreign Policy

三、中美博弈再次聚焦经贸，东南亚“中间商”算盘怎么重新打？

随着中美博弈聚焦经贸领域，东南亚国家作为“中间商”，近年正面临日益艰难的战略抉择。

马来西亚担任东盟轮值主席国期间，成为美国施压的首要目标。为规避特朗普政府的高额关税，马来西亚于2025年10月仓促与美国签署“互惠贸易协定”：美国仅降低部分关税，马来西亚却需开放农业、制药、数字服务、国企竞争等数十个领域，实质为单向让利。更关键的是，协议包含“毒丸条款”，要求马来西亚未来与第三国签署新双边或区域协议前，须优先通知美国且不得损害其“核心利益”——这意味着美国对马来西亚与中国深化贸易关系拥有实质否决权，与美墨加协定中的反华条款如出一辙。柬埔寨也在峰会上签署类似协议，以换取关税减免。

目前“毒丸条款”尚未全面蔓延。越南2025年初与美国签署框架性文件，拒绝大幅让步：仅同意取消部分对美出口税，保住20%的关税水平，且暂未接受“毒丸条款”。越南国内分析指出，其制造业外资高度依赖中国供应链，中国同时是越南最大进口来源地与关键投资国。印尼同样面临美国加税威胁，但明确拒绝多项政治性条件，尤其反对限制中国航运公司和供应链的条款。印尼政府担忧，削弱与中国的海运联系将导致出口运输成本飙升，重创国内制造业。

有趣的是，菲律宾并不是完全倒向美国，其仍巧妙维持着“安全靠美国、经济靠中国”的平衡。尽管马科斯政府多次谴责中国在南海的“骚扰行为”，但菲律宾仍积极参与RCEP等中国主导的区域贸易机制。这种“双轨战略”正是东盟式的混合平衡：既不与中国全面对抗，也不愿放弃美国的安全庇护。

新加坡的动向颇为耐人寻味。新总理上任后，其长期奉行的“战略等距”原则出现调整。面对中美竞争升级，新加坡反而强化与日本的合作，总理黄循财公开表示，新日共享区域秩序核心认知，将在科技、创新、国防等领域深化协作。这一倾向与区域民调趋势一致：日本连续被宣布为东盟信任度最高的“外部大国”，被视为“礼貌的力量”“最不具威胁的强国”——这既是日方公关的成果，也是东盟国家的“顺势而为”。与此同时，新加坡继续与美国保持高水平军事互操作性，长期允许美军舰艇使用其设施，采购大量美制装备，并在印太战略中扮演关键节点角色。简言之，新加坡似乎代表了东盟国家的正形成的“三角定位”：经济保持开放、对美军事合作稳固、在规范与秩序议题上靠拢日本，对中国形成温和制衡。

尽管东盟领导人反复强调其在地区安全架构中的“中心地位”，但各国在防务安全领域的具体选择，正推动东盟渐进式边缘化。为践行“不选边站”的对冲战略、寻求自主权，东盟成员国普遍优先发展域外双边伙伴关系（尤其在安全领域）以获取技术和后勤支持，这一行为削弱了东盟多边合作框架。加之东盟在预防性外交、冲突解决方面缺乏经验与专业能力，其作为中立对话平台的作用受到外部质疑。此外，外部大国推行的“印太战略”及Quad、AUKUS等竞争性微型多边框架，进一步稀释了东盟的领导力。长远来看，东盟领导力弱化与机构边缘化，将使各国更易单独面临大国压力，加剧地区分裂，对区域稳定构成实质风险。

目前，东盟的核心战略考量是“避免成为中美博弈的棋盘”，核心挑战在于能否维持“所有选项开放”的灵活策略。在中美竞争加剧的背景下，东盟既因被排除在关键决策之外而沦为“无助的受害者”，又在全球博弈中扮演“棋子”角色。经济上，东盟国家陷入双重困境：一方面因美国共和党政府的不可预测性，部分丧失美国市场准入机会；另一方面又面临中国产品的市场冲击。美国被视为不可靠、不稳定的衰落霸权，其民族主义与单边主义行径进一步疏远东盟。这种复杂局势导致东盟集体决策因成员国分歧受阻，而其最担忧的，是中美两国可能达成牺牲地区利益的妥协。

具体来看，东盟的核心对冲策略包括四点：1）务实深化与中美两国的合作，避免被迫选边；2）推进区域内部整合，例如2025年东盟主席国马来西亚将《东盟数字经济框架协议》列为重点，强化跨区域数字贸易规则与数据流动体系；3）引入日本、欧盟、澳大利亚、印度等“第三方力量”，稀释中美二元竞争结构；4）以多边主义抵消大国压力，彰显东盟“开放包容”的外交理念。

东盟国家的选择淡化了历史情感，而更多参考现实主义的权力考量。尽管中国从未侵略或殖民任何东南亚国家，但快速崛起的硬实力与相对不足的对外沟通，反而易引发邻国的警惕；中国近年的进取行为，也让东盟国家普遍认为中国“有能力且有意愿”对其国家利益施压。东盟国家担忧，过度依赖中国将进一步压缩本区域的战略自主权与经济政策空间。

讽刺的是，美、日、欧洲国家虽有殖民或霸权历史，但其政策透明度相对更高、制度约束较强，在地缘政治敏感问题上更为“迟钝间接”，留给东盟的周旋谈判空间更大。当中美竞争重回经贸领域，东盟国家的算盘依然是：能稳住各方的预期，继续保持作为“中间商”的地位从中渔利。

▲ 美国最近与马来西亚（2025年《互惠贸易协定》，ART）和柬埔寨（2025年ART）达成的贸易协定中加入了限制与第三方国家（特别是中国）达成贸易安排的条款，即所谓的“毒丸条款”，这呼应了早前的美墨加协定（USMCA）的先例。这些条款允许美国在伙伴国与特定第三方签署贸易协议时终止协议，旨在地缘政治竞争加剧的背景下，迫使贸易伙伴在美中之间进行经济选边站队，复杂化其对冲战略。USMCA的条款（第32.10条）定义较为狭窄，仅针对非市场经济体（如中国），并设有三个月事先通知和六个月终止通知等广泛的程序保障；而最新的马来西亚和柬埔寨协议则采用了更广泛和更具酌情权的触发标准（例如，威胁“美国根本利益”或“实质性威胁经济或国家安全”），且缺乏USMCA那样的广泛程序保障。

这些“毒丸条款”对不同伙伴国的影响和美国的杠杆作用各不相同，取决于其出口依赖度和替代市场可及性等国别因素。例如，柬埔寨对美国市场依赖度较高，其42%的商品出口流向美国（根据最新的WTO贸易概况），因此受到的经济约束更为显著；而马来西亚对美商品出口依赖度约为11.5%，美国的整体杠杆作用相对温和。同时，条款也影响跨国公司的投资决策和供应链配置。如果美国根据马来西亚协议终止贸易关系，马来西亚对美出口将面临24%的互惠关税，明确的后果可能起到威慑作用。然而，美国的这种杠杆受到其自身出口损失、其他区域框架（如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3.0升级和RCEP）提供的替代市场，以及“毒丸条款”迄今尚无被实际援引的先例等因素的制约。对于正在或将与美国进行贸易谈判的国家而言，应预期此类条款可能成为常态，并需要积极争取更强的程序保障。来源：Global trade alert & FT

四、欧洲的自救：回归传统，精神外交与“南方合作”

美国最新《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将跨大西洋联盟明确置于次要地位，甚至警告欧洲或将面临“文明性消亡”风险。这一带有威胁性的表述，标志着欧洲在华盛顿地缘战略中的价值急剧下滑，美国正将战略重心转向美洲与印太，公开扶持欧洲内部“爱国保守派力量”，将其视为瓦解欧盟凝聚力的“天然合作者”。

对欧洲而言，特朗普正在加速欧洲国家重新定位其国际角色。正如芬兰总统近期撰文指出，在全球权力结构重塑完成前，欧洲或许只剩最后一次参与规则制定的机会，否则未来十年或将沦为地缘政治的被动承受者。

在欧洲内部，其政治联盟也正经历深刻蜕变：在各类新闻炒作背后，极右翼势力其实正从民粹运动转向“传统思想”寻根，试图通过古典智慧建立新共识，复兴其文明基础，并成为新的建制派力量。

匈牙利方面，欧尔班持续推行“非自由主义国家模式”，标榜中世纪基督教王国传统，以此论证自由民主在本国“根基薄弱”；意大利境内，梅洛尼领导的意大利兄弟党虽外交政策务实，但其意识形态源自战后新法西斯主义，强调“国家—家庭—基督教文明”三位一体，近期通过的文化法案更明确将意大利“语言、艺术、传统手工艺及宗教遗产”列为国家财富核心；波兰即便已由温和中间派政府取代法律与公正党，天主教民族认同与传统家庭结构理念仍深刻影响政策走向。这些政治力量虽在经济、外交层面日趋务实，但其思想内核仍是前启蒙时期的等级观念、宗教共同体逻辑与排他性文化定义：右转“保守化”是策略选择，“传统主义”则是深层共识。

伴随政治回潮，欧洲正重新审视自身精神资源。2025年美国出生的良十四世当选教宗后，梵蒂冈的全球影响力被西方再度抬高。新教宗上任即召集全球宗座大使会议，提出“战争撕裂世界之际重建桥梁外交”的主张，重申天主教社会思想中“人类共同尊严”的核心地位，并表示梵蒂冈将继续在冲突调停、人道走廊搭建、战俘交换等议题上扮演“道德中介者”角色。历史案例显示，圣座在哥伦比亚和平谈判、南苏丹圣城和解会晤等复杂内战中，能以宗教权威介入而不引发强国对抗性反应，良十四世延续这一路线的可能性极高。

在俄乌、加沙等问题上，分析人士预计新教宗将采取比方济各更明确的“斡旋式中立”立场，而非偏向某一方。他曾公开批评美国右翼政客的反移民言论，显示出在跨大西洋政治中秉持鲜明道德立场的意愿。此外，美国天主教徒作为关键选民群体（如2024年大选约60%天主教徒投票支持特朗普），意味着教宗关于移民、人道主义、家庭与尊严的相关表态，必然会影响美国后续政治议程。对欧洲而言，这意味着梵蒂冈有望成为缓和美欧价值分歧的“精神稳定器”，尤其在欧美社会两极化持续加深的背景下。

在大国竞争加剧、美国日趋内向化的背景下，欧洲外交核心任务已转向积极介入全球多边体系与“全球南方”。欧盟近年推进的“全球门户”（Global Gateway）计划正加速锁定非洲、东南亚及拉美重点项目：在南部非洲，欧盟已批准向南非提供约115亿欧元绿色能源与电力网络建设资金，同时在肯尼亚、塞内加尔及几内亚湾沿岸布局可再生能源供应链；在拉美，与巴西、阿根廷、智利共建锂供应链新框架，降低对单一供应国依赖；在东南亚，与印度尼西亚、新加坡建立网络安全与数据治理联合机制，助力当地企业对接欧洲市场标准。

中欧合作也在悄然重塑。尽管双方在意识形态等领域分歧仍存，但随着中美经济合作缓和，中欧有望迎来新一轮合作契机。正如法国总统马克龙本周访华时所言，欧盟将继续与中国在气候、数字化及基建融资领域保持沟通。2025年初举行的中欧高级别经济对话中，双方已同意扩大绿色技术合作，并在非洲可再生能源项目开展联合投资试点。

显然，相较于加拿大、墨西哥及东南亚小国，欧洲在努力规避美国式“排他性联盟”，通过外部合作将中国纳入更透明的多边框架，这也有助于欧洲保有一定的战略自主。欧洲精英界依然相信，只要欧盟维持技术标准领域的竞争力，其与中国的合作不仅可控，更能助力提升在全球南方的存在感。

若想真正影响未来世界秩序，欧洲还需将对外合作转化为制度化力量。为此，欧盟正积极推动联合国安理会改革，主张扩大非洲、拉美国家常任或准常任席位参与机制；贸易治理方面，与80多个发展中国家签署联合声明支持WTO改革，推动数字贸易、碳边界机制等领域建立更透明规则；全球税制领域，与非洲联盟、经合组织携手推进全球最低企业税第二阶段实施，遏制跨国企业在发展中国家的税收侵蚀；气候领域则承诺2030年前为全球南方动员至少3000亿欧元适应性融资，并开放欧盟绿色技术标准供合作伙伴共同制定。

这些举措的核心目标，是让欧盟重新定义“规范性力量”：不再是单向度价值输出，而是与亚非拉国家共同制定规则、治理风险、分享收益。欧洲深知自身硬实力有限，因此格外注重制度建设、市场准入、技术共享及和平治理经验输出。在全球秩序多中心化趋势下，这套组合拳让欧洲仍能保有存在感并塑造外部环境。

▲新任教宗良十四世（Leo XIV）选择“ Leo”作为教宗名，旨在发出明确的外交信号：他的教宗任期将以对话、战略和对全球危机的世俗与精神参与为核心，而外交正是这一切的核心。他援引了两个重要的历史先例：首先是良一世（Pope Leo I，440-461年），他以说服阿提拉撤兵避免罗马遭受劫掠的“软实力”外交壮举而闻名；其次是良十三世（Pope Leo XIII，1878-1903年），他通过安静的谈判和道德外交，成功地将梵蒂冈重新确立为全球舞台上可信赖的行动者。良十四世此举意在同时继承“对抗混乱的狮子”和“与现代世界和解的狮子”的双重遗产，强调外交既是保存（Preservation）的艺术，也是在多极世界中重建信任的工具。

良十四世的背景进一步凸显了外交的重要性：他曾任主教部部长，深刻理解全球教会运作；他拥有在秘鲁数十年的经验和秘鲁国籍，使其具备拉丁美洲和北美的双重身份，成为弥合教会内部和外部隔阂的“桥梁教宗”。此外，作为奥斯定会（Augustinian）的成员，他继承了该修会自1244年以来在教会外交中发挥的关键作用，这些外交家（如参与特伦特会议的吉罗拉莫·塞里潘多枢机）擅长将神学信念与政治谈判相结合。来源：Vatican News & Diplomatic Hera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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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部传统主义回潮，到外部精神外交复兴，再到对全球南方的制度化合作布局，欧洲正处在决定未来数十年命运的关键节点。特朗普2025年的“敌对警告”倒逼欧洲加速摆脱对美单向依赖，新教宗当选让欧洲重获跨文明道义话语权，欧盟多边行动计划则正将愿景口号转化为实质成果。

换言之，若欧洲能持续扩大对外投资规模、深化与中国及亚非拉国家的联合项目、推动联合国与WTO改革落地，即便在中美竞争加剧、全球秩序重塑的时代，仍有望成为新世界秩序的共建者，而非被动旁观者。

■ 北京对话 Beijing Club

参考资料：

[1] Atlantic Council, "Experts react: What Trump’s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means for US foreign policy," Atlantic Council.

[2] China-CEE Institute, "Responses to the Rise of the 'Global South'," China-CEE Institute, 2025-08-10.

[3] Choong, William and Lin, Joanne, "2024/54 Japan, the Courteous Power, Bares Some Teeth for Regional Stability," 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

[4] CNA, "Commentary: The Asian art of hedging in the time of Donald Trump," CNA.

[5] CNN Brasil, "EUA divulgam nova estratégia de segurança e política externa; entenda," CNN Brasil.

[6]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Unpacking a Trump Twist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7] El País, "EE UU abre una nueva época de intervenciones en América Latina," El País, 2025-12-07.

[8] El País, "La gira de Trump por Asia: una tregua en la guerra por los minerales críticos," El País, 2025-11-11.

[9] Freeman Spogli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Studies (FSI), "Will Pope Leo XIV Shift Global Politics? Q&A with Professor Anna Grzymała-Busse," Stanford University.

[10] Georgetow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Southeast Asia’s Grand Strategy: Hedging," GJIA, 2024-08-12.

[11] Global Trade Alert, "Can Trading Partners Still Hedge? U.S. Poison Pills and the Limits of Dual Engagement," Global Trade Alert.

[12] Institut Jacques Delors, "Building Europe's Strategic Autonomy Vis-à-Vis China," Institut Jacques Delors, 2025-04.

[13]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Strategic Studies (IISS), "Strategic Comments: 66-5 Book 1," IISS, 2024-10-22.

[14] JNS.org, "El enfoque de Estados Unidos en Medio Oriente 'disminuirá' bajo la estrategia de seguridad nacional de 2025," JNS.org.

[15] Le Monde, "L’Asie du Sud-Est à l’épreuve de l’affrontement entre la Chine et les Etats-Unis," Le Monde, 2025-10-23.

[16] Le Monde, "US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targets Europe and spares adversaries," Le Monde, 2025-12-06.

[17] Longbridge, "What are the poison pill clauses in the bilateral trade agreement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alaysia?," Longbridge.

[18] LSE Blogs, "The EU and the UN: Can Europe revive multilateralism in a divided world?," LSE Blogs, 2025-10-29.

[19] Max Security, "Trump’s MENA Strategy: Hardline on Iran, Deals with Gulf Allies," Max Security, 2025.

[20] National Catholic Reporter, "Can the Vatican still shape peace in a fractured world?," National Catholic Reporter.

[21] PRRI, "Religion and the 2024 Presidential Election," PRRI.

[22] Reuters, "EU aims for 400 billion euros in Global Gateway investments, von der Leyen says," Reuters, 2025-10-09.

[23] Reuters, "Indonesia rejects US 'poison pill' clauses in trade deal talks, FT reports," Reuters, 2025-11-28.

[24] Reuters, "Italian first! Meloni's nationalists defend cultural identity at risk of irking EU," Reuters, 2023-04-12.

[25] Reuters, "South Africa judges G20 summit a triumph of multilateralism despite US no-show," Reuters, 2025-11-23.

[26] Reuters, "Trump administration says Europe risks 'civilisational erasure', drawing outcry," Reuters, 2025-12-05.

[27] Reuters, "Trump strategy document revives Monroe Doctrine, slams Europe," Reuters, 2025-12-05.

[28] Reuters, "Trump tells UN that climate change is 'greatest con job' globally," Reuters, 2025-09-23.

[29] Reuters, "US companies hold the line at climate talks despite Trump," Reuters, 2025-11-24.

[30] Review of Democracy, "Two paths to power: Meloni & Orbán," Review of Democracy, 2024-08-02.

[31] Review of Democracy, "Westernization by Preemptive Rejection: How Viktor Orbán Sells to U.S. Conservatives Their Own Obsessions," Review of Democracy, 2022-12-07.

[32] Stiftung Wissenschaft und Politik (SWP), "The ASEAN Summit 2025 – More Than Just a Stage for Trump," SWP.

[33] The Straits Times, "Push and pull for S-E Asia as China counters Malaysia’s US trade deal with own pact," The Straits Times.

[34] The Straits Times, "Singapore will continue to deepen strong ties with Japan under new premier: PM Wong," The Straits Times.

[35] Think Global Health, "The State of Global Health Funding: August 2025," Think Global Health, 2025-08.

[36] TIME, "Southeast Asia Survey Shows Increased Trust in the U.S.," TIME.

[37] TV Brasil, "Após ligação para Trump, Lula afirma esperar nova redução de tarifas," TV Bras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