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大跃进,让你喝上凉白开

标题取自 @网易看客的万赞文章:

《网易看客:感谢国家,让我喝上了凉白开》

虽然背后有一个门户网站和大批的外派记者作支撑,但 @网易看客的大多数文章只能得几百赞。到现在,它的文章和回答合计总赞数不过20万,其中万赞文字5篇,排行第三的就是上面写凉白开的文章。

这篇文章上来开宗明义:

鼓励国民喝开水,是毛泽东和蒋介石为数不多的共识之一。

后面说:

1936年,在新生活运动的带动下,在门市卖热水的“熟水店”,逐渐成为城市一业。……为了完成国民党未竟的KPI,早在1937年到1945年之间,毛泽东就在红军中大力提倡喝热水。喝不到开水的战士,可以向上打报告;喝生水的,则要被口头批评。从这一年(1953)起,全国性的爱国卫生运动,便在“打死一只苍蝇就是消灭一个美国鬼子”的口号下展。这一次,喝开水要从娃娃抓起:“应该给孩子喝开水,保证每天喝三次,养成喝热开水的习惯。”

通篇看下来,虽然结构散乱,但有一个主旨是明确的——喝开水不是什么传统,而是近现代政治运动的结果。这个打破“常识”的主旨有很好的媒体传播效应,所以得到了异乎寻常的点赞。

然而,“喝开水有利于健康”如此浅显的道理,非得毛泽东蒋介石告诉我们吗?之前的老百姓就不知道?的确1858年巴斯德才发现细菌致病原理,但古人凭经验也早就有自己的判断:

凡煮水饮之,众病无缘生也

——东晋 《养生要集》

至于煮水的器械,再穷的人家也备得起——总不见得比石器时代更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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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陶袋足鬶 大汶口文化作品 距今5000年

真正的原因在于燃料。实际上网易那篇文章也谈到了这个问题:

农业社会,燃料宝贵。那年头,煮沸一锅水比做饭更费燃料,为了喝一口热水而支起炉灶,对于民间人士来说不甚经济。因此,在广大平民阶层,热水这种奢侈品,总是留给那些最需要热水的孕妇、老人和病患。而普通人家一年四季只喝生水,在早期的《申报》中,就常常可以见到利用明矾清洁生水的报道。

但是,燃料是怎么解决的?就凭两个政治领袖大手一挥,中国人民就开窍了?燃料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实际上,老蒋的“新生活运动”号召甚多,远不止喝开水,比如说不打麻将,为什么中国人现在还喜欢搓麻赌钱呢?总不能说成功了就是老蒋高瞻远瞩,失败了就是中国刁民不自觉吧。

发现了问题,却虚晃一枪绕开,这写法是故意还是无能暂且不论,我先回顾一下问题。

首先,为什么要强调喝开水?

因为生水含菌量太高。

为什么细菌多呢?

因为人口太密集了,垃圾渗液和粪便进入河流和地下水,不煮开的话简直是喝细菌鲜汁。

举几个极端例子:

北京王府井的来历及历史故事

据光绪十一年《京师坊巷志稿》记载,当时北京内外城共有1258口井,绝大多数是苦水井,做饭不香,洗衣服不干净,洗头发黏手,甜水井是稀缺资源,故名声特别响亮。

隋开皇二年(公元582年)“汉营此城将八百年,水皆咸卤,不甚宜人”(《资治通鉴》),诏令迁址另建新都。五代十国时期,渠系淤废,城市用水全赖水井,水井数量增多,但因地下水质恶化而渐趋咸苦。据北宋善感禅院新井碑载,市区“计其井不啻乎万也,然而泻卤之地,井泉惟咸”(现代)因城市缺乏排水系统,受人类长期居住活动影响,地下水质严重污染恶化,城内多数区域井水味咸苦涩,含大量氯化物、硫酸盐、硝酸盐等可溶性矿物质,俗称“苦水”,尤以城市北半部偏东区域为甚。居住在“苦水”区域的市民,院落井水仅能供作洗涤,须另购“甜水”饮用。自清代乾隆年间起,拉车卖水成为西安市的行业之一,民国23年(1934年)后出现西京冰厂等以卖水为业的厂家。拉车卖水者从公用甜水井汲水或从水厂、私人甜水井买水,走街串巷售给城市居民。

人口密集的地方,几百年就能彻底用粪便排盐毁掉地下水,日常用水的含菌量可想而知。就算是有河流的地方,河流也是所有人的下水道和垃圾桶、洗衣站,除非你住在最上游,否则免不了喝别人用垃圾培养的大肠杆菌。

近代江南生活环境变迁与社会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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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温可以杀死细菌,大肠杆菌对温度尤其敏感,煮开可以100%杀死。所以,既然中国绝大多数人口聚居于平原农业地区,烧开水就是很有必要的生活方式。这一点用不着领导号召。

然而,人口密集意味着绝大多数土地都开垦为农田,否则无法解决吃饭问题。宋朝中国人口突破一亿,明清玉米等坡地作物引入中国,人口突破两亿,只能砍掉森林灌木,占用山地种田。结果人均粮食产量还勉强维持,人均的林地面积却急剧下降,柴炭供应出了大问题。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收缩成四件事就是柴米油盐,可见柴的重要性。很多地方的农户做饭都尽量一顿做出很多干粮,然后分几次吃冷饭,免得每顿饭都分别加热,怎么可能有额外的柴草烧开水?

对于柴草匮乏问题,下面是两个比较残酷的例子:

怀念!小时候湖口农村一起分山割柴的经历......

几百年前,我们村和隔壁施村为了这座山包的山权各不相让,发生争执,以致拳脚相向,发展到宗族械斗,双方都捞起出锄头铁锹。县令令两方族长:“尔等各执一词,吾实难决断。今日让铁匠拿来从火炉中刚刚烧红的铁靴一双,你俩谁穿上沿山跑一圈,跑完多少,这山就得多少,永不再议!”彼时彼刻,我们的老祖宗,当时的族长——周德建先生,毅然穿上红通通的铁靴,如一头疯牛向深山狂奔,尖利撕心的嗷叫声震荡山林。此后,我们村的祖祖辈辈进山割柴,烧火生饭,年年如是,周施二姓亦再无争执。可是,德建公,为了子孙后代,我们族史上的英雄,被红靴活活烫死,倒在驼子峦脚下的柴堆里。

易江波:社群主义、共同体与中国传统法文化

1953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中南分院在对江西、湖北、河南等省人民法院提交的农村山林水利纠纷报告的批复中列举了各地形势和有关案例。乐平县新睦乡副乡长徐盛灯更公开组织群众争夺柴山,向群众号召说:“不要外出,准备械斗,打伤由大家负责医治,打死按烈属待遇!”东平县新水、上河两村争执柴山时,竟提出“保宗族、保柴山,不分阶级,大家都要出动准备械斗”的反动口号。

没有柴,就没有热水,谁号召也没有用。 各大城市近代之所以茶馆文化兴盛,就是因为茶馆集中购买柴炭和清洁饮用水,可以略微降低一些平民生活成本。而难吃的高粱遍布全国各地,除了因为土地盐碱化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高粱的秸秆多,可以缓解一下烧柴不足的困境。但无论怎么挣扎,人口最密集,最需要烧开水的地方却烧不起开水,这个矛盾残酷而无解。

@网易看客

里面以上海老虎灶为例,企图证明集体烧开水是近代政治动员的力量:

1936年,在新生活运动的带动下,在门市卖热水的“熟水店”,逐渐成为城市一业。光是上海地区,“熟水店”的数量就从民国初年的159家飙升至2000多家。烟气氤氲的老虎灶遍设弄口巷尾,早晚“泡开水”成为弄堂里一家常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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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是工业的力量。

1856年(清咸丰六年)间泰西外煤运沪销售,其中大量供应蒸气机使用,少量供应市民炊用。”后来,华商陆续从河北开平、江苏徐州、安徽池州等地采运煤炭来沪销售,煤炭才逐渐扩大到石灰窑、砖瓦厂、熟水业(老虎灶、茶馆)使用。

上海使用煤炭虽有200年历史,但上海居民使用煤球却只有70多年。20世纪20年代初,沪地始出现用白煤屑与黄泥合捏成,利用日光晒干的煤球。最先生产这种煤球的是上海麦根路(今淮安路)华丰厂。这家厂生产的煤球虽然价廉、耐烧,但由于手工操作,产量低,难以满足居民需要。民族资本家刘鸿生得知当时市场滞销的白煤屑可制成市场热销的煤球,就决定派员出国考察机器制造煤球的操作技术,于1926年11月在上海创办第一家机制煤球厂——中华煤球公司第一厂。从此,煤球在居民、商家中才得以普遍使用。至1932年,上海已有12家机制煤球厂,年产煤球11.7万吨,其中10万吨销于市区,其余运销江苏各地。

上海作为购买力最强,工业最发达的城市,民用煤和工业用煤一起采购,摊薄了烧煤成本,所以街头巷尾可以遍布老虎灶——还是做不到每家自己烧开水。至于中国其他地区,开水需求没有上海那么集中,购买力比上海差,无论新生活运动怎么号召,该喝凉水还是要喝凉水——1949年全国煤炭产量3000多万吨,平均每人每年60公斤,合每天三两。即便一公斤也不给工厂,全拿来烧开水,又能烧多少?

对此局面, @网易看客也略有描述:

在农村,免费的开水供应只是在1958年开始的“人民公社大食堂”期间昙花一现。公共食堂失败后,因大炼钢铁而导致燃料紧缺的村民,又恢复到“屁股上挂个瓢,咕咚咕咚灌生水”的节奏。

实际上呢?

同一篇文章提供了相反的案例:

尽管如此,在这场运动中,保温瓶得到进一步的推广。在一次下乡走访中,调研人员惊讶地发现,山东和河北的好几个农业社,暖水瓶保有量都超过了手电筒。要知道,在1962年,国内还没有工厂能生产出它的内胆之前,保温瓶是年轻人结婚时除手表、自行车、缝纫机“三大件”之外最好的彩礼。

热水瓶只能保温,不能烧水,热水瓶的推广恰恰证明中国农民的燃料匮乏问题逐渐解决,开始广泛喝热水。

燃料从哪来?

指望秸秆是不行的——人口爆炸,耕地面积却不能同步增长,秸秆都背回家也只够吃饭。

当然也不是砍森林——建国时,东部已经没什么森林可砍了,全国的森林覆盖率只有8.6%,大多数分布于横断山区和大兴安岭。人口密集的河北省,算上太行山也只有3.6%的覆盖率。而从1949年到1979年,森林覆盖率是上升的,从8.6%恢复到13%,没有越砍越多的道理。

唯一的答案,就是上海人民已经实践过的经验——烧煤,让工业化拯救中国的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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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图,1957年的时候,煤产量1.3亿吨,1958年大跃进跳增到2.7亿吨,1962年虽然下跌,但从此再也没有少于2亿吨的年份。1962-1972,煤产量翻番到4亿吨,1978年6亿吨。

如果只看乡镇地方煤矿的产量,大跃进期间从3千万暴增到1.5亿,之后虽然回落,但也比大跃进之前翻了一番。

煤炭产量,尤其是乡镇煤炭产量的增长率超出了中国人口增长率,这就是中国森林覆盖率上升,热水瓶越来越普及的基础。而网易特意强调的细节:

在农村,免费的开水供应只是在1958年开始的“人民公社大食堂”期间昙花一现。公共食堂失败后,因大炼钢铁而导致燃料紧缺的村民,又恢复到“屁股上挂个瓢,咕咚咕咚灌生水”的节奏。

恰恰说明了一点——大跃进期间煤炭产量暴增,解决了燃料问题,之后又有回落,热水重新变成奢侈品。但最终还是煤矿在60-70年代解决了中国人民烧柴问题,让保温瓶不至于空着。网易尽可以说毛蒋二人合力推广开水出了成果,实际上是毛领导的新中国工业提供了条件,中国人民自然而然就会在水壶里灌满凉白开。

总之,没有工业化提供的额外燃料,喝开水就必然是农业地区的奢侈品。1958年的大跃进或许代价巨大,但通过全民总动员,在各地区打造了初步的煤铁复合体,给中国补上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缺课。至于凉白开,只是工业社会无数福利中微小的一项成就,固然也值得一说,但脱离生产力讲段子,就只能靠历史名人的“秘闻”光环搞传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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