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子在缅泰失联,等待电话重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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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惜金

编辑|路子甲

距离儿子失踪,已经过去了半年。最后一次定位显示的位置是在老挝。

从2024年7月4日开始,王萍每天都会给儿子打电话。每一次,电话那头都会传来熟悉的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到今天已经163天了。

今年1月10日,其中的一个手机,突然提示手机欠费。村里人劝王萍,充了话费打过去试试。王萍犹豫了,她害怕如果打过去,接电话的已经不是儿子,自己该怎么办。

如果不是王星,人们或许不会意识到,从2023年到2024年,在缅泰地区,每年都有大量的青年被诱骗拐卖。

几乎每一天,王萍这样的失联家属都活在焦灼的等待中。日历一页页翻过,春节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盼望着,年关将至时,会迎来奇迹。他们也害怕,喧嚣的热点过去,自己还将陷入漫长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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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货车的哥哥,

决定去缅甸背货

“为什么还有人会去缅甸?”“现在还去那里的人不值得同情。”“说白了,都是投机心理,想要一夜暴富。”

寻找哥哥的求助帖发布后,姜涵常常听到这样的议论。她想要辩解,但笔记太短,写不下哥哥的人生。思来想去,也是出于安全考虑,她只好隐藏了帖子。

和网友揣测的好逸恶劳不同,姜涵的记忆里,表哥韩安庆内向温良。

失踪前,他在南通开货车为生,全年无休,甚至过年都没有回家。孤身在外,韩安庆很少主动和家里联系。直到去年12月4日,家里收到货车贷款催收文书,才知道他已经断贷。“我舅舅商量决定,先帮忙还清贷款,让哥哥回归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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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很少和家里联系,但本性并不叛逆

12月13日,姜涵和舅舅根据货车定位找到了南通,却没有发现哥哥的踪迹。他们当即报警,只用三天时间,就从南通追查到了普洱。孟连县,距离缅甸只有一个小时车程,姜涵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没多久,他们发现了新线索。当地某国际洗浴中心的监控显示,早在12月4日,韩安庆被一辆白色商务车接走。12月14日,他的手机定位最后出现在缅甸。

和韩安庆一同上白色商务车的一共有三人,其中一人中途后悔逃回。对方交代,他所在的长沙兼职群,有人发布消息,招人去边境人肉背货,背一趟能赚十万块钱。高薪诱惑着他们,越过危险的国境线。姜涵猜测,哥哥或许也是因此铤而走险。“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大概是觉得,背两趟货还清贷款,就不用给家里添麻烦了。”

阅历丰富的人当然不会轻易上当,但哥哥会轻信,姜涵一点也不意外。

不同于和现实社会有深度连接的人,韩安庆更像是赛博世界里的流浪儿。高中时,他因为家庭矛盾厌学。将近六年时间,他宅在房间里打游戏,很少出门。直到前年,他才走出家门,尝试送外卖、开滴滴、下车间,养活自己。“自从赚钱后,他每个月都会给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买零食。无论自己去哪里,他都记得给我们带当地的特产。”

姜涵明显感觉,有了工作之后,哥哥比从前更渴望赚钱,渴望独立。他开始思考努力的方向,希望能有更多的选择。

2023年11月,他从工厂辞职。当时,恰好看到网络货运平台宣传,0元贷款买车,就能成为平台货运司机,接单赚钱。韩安庆不想再为别人打工,便贷款买下货车。分期三年,每月大约偿还5000元。“现在回想那份合同,有很多不规范的地方,比如说连基础的利息都没有写清楚。”但缺乏社会经验的哥哥,并没有注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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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夏天,哥哥的手头越来越紧

彼时,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货车,对他来说,意味着生活的希望。

那辆货车,详细记录了韩安庆在他乡的生活脉络。短短一年,他跑了12万公里,相当于沿着赤道绕地球三圈。为了能早点还清贷款,韩安庆以车为家,吃住都在车里。当姜涵跟着舅舅找到那辆车时,他们看见车上放着睡袋和锅碗瓢盆。驾驶台上,还放着哥哥的账本,每一笔订单的收入,都详细记录在册。姜涵注意到,最小的一笔订单价格,只有10元。

看着那一笔笔开支记录,哥哥蜷缩在驾驶室吃泡面的样子,仿佛历历在目。姜涵能够想象,哥哥记录下那些支出时的期待。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平台派发的订单量明显下滑。姜涵还记得,哥哥曾经抱怨过,单子变少,钱也越来越难赚。

“4月开始,他就已经入不敷出,需要和贷款公司商量,能不能挣一点,还一点,每个月还款一两千。因为车辆所有者是公司,绿本也是由挂靠公司绑定的,所以他一直不清楚自己的车辆扣分情况。直到10月年检,他才发现自己的车子被扣了24分,不仅被罚了几千块钱,而且再也无法运营跑车。”

挣扎了半年时间,韩安庆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货车。背负着十几万贷款,利息利滚利,债务雪球一点点增大,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其实,11月舅舅去找过他,想要帮他还清贷款,可是他要强,非要自己解决,父子俩还大吵了一架。”姜涵回忆起兼职群里的招聘消息,她猜测,或许那时哥哥正在想要怎么找份兼职,渡过难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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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设计过的航班,

谁能够幸免?

演员王星从泰国平安归来之后,张琴语第一时间学习了求救作文。她模仿王星女朋友的方式,在社交网络上求助,但得到的关注依然有限。距离姐姐张琴雅失踪,已经过去了70天。她感觉求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即便如此,她也在努力字斟句酌,希望能最清晰地传递出有效信息。

和那些被高薪诱惑的年轻人不同,24岁的张琴雅失踪之前,在上海的互联网企业工作稳定。和大多数受害者家庭一样,张琴雅的父母都是朴实的农民,文化水平不高,因为要抚养三个子女,经济也不宽裕。在张琴语的印象里,三个子女中,二姐最谨慎稳重,从来不让家里操心。每到寒暑假,她都会出去兼职赚钱,很少好好放松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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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妈妈关节疼痛难忍时,张琴雅买的热水壶

2024年10月的东南亚之旅,原本应该是她毕业后第一次轻松的旅行,但谁也没想到,这会成为疑云重重的失踪案。

10月19日,张琴雅从上海飞往珠海,而后由珠海前往澳门。随后由澳门前往泰国曼谷,由曼谷飞往柬埔寨金边。10月24日,张琴雅坐飞机回到泰国曼谷。但3天后,张琴雅最后一次被定位到了泰国湄索附近。这里距离缅甸妙瓦底只有一河之隔。

张琴雅的妈妈,每天早上都会给三个子女打电话闲聊,可是27日这天,张琴雅的电话无法接通。10月28日,张琴雅给朋友发送了一条消息,说后面几天比较忙,暂时联系不上。朋友觉得奇怪,犹豫要不要报警。

10月30日,张琴雅主动打来了电话报平安。然而电话中的她,语气明显十分僵硬。“正常人报平安,我们不会一直强调平安、安全,而是会说我很好之类的。而且这通电话,我们也没有见到他本人,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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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发前,受害人张琴雅住过的酒店

怀疑和不安瞬间笼罩着大家,张琴语立刻第一时间上报到了公安机关。原本大家只是有些不安,然而警方科普之后,他们才意识到,姐姐可能早就已经陷入了布置好的阴谋中。看似正常的航线,实际上由缅东犯罪集团精心设计。

“我国边境有两条,一条叫国边境,另一条叫做管理境。二姐她从珠海到澳门,看上去依然在中国,但实际上已经属于境外地区。此时,如果家属预感到危险,尝试报警,会面临管辖权的困难。而随后,由泰国飞往金边,由金边又飞往泰国的航线,看上去也比较正常,很容易扰乱家属视线。当家属不设防时,亲人可能就已经由湄索送入妙瓦底了。”

这段有心设计的航班,增加了警方的办案难度。张琴语想要调用姐姐失踪全过程的监控视频,想要查明从澳门到曼谷的行程中,是否有可疑人员控制姐姐的行踪,但因为涉及到了跨境问题,一直无法确认具体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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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人张琴雅失踪地址

难点还不止于此,张琴语曾经联系过中国驻泰国大使馆,希望能够帮助营救姐姐。但是大使馆并没有执法权,只能建议张琴语前往湄索报案。

一家人为此事反复商量了很久,一想到湄索的混乱,他们就难免犹豫。“那边水太深了,我们人生地不熟,如果真的过去了,难保不会一家团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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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中等待的亲友们,

盼望电话响起

随着王星平安归来,“星星回家计划”在互联网上如星火燎原般展开。随着一份收集“全国亲朋被骗缅甸概况(缅北+缅东)的在线文档传开,人们发现,据不完全统计,2024年,至少有1600名失联人员被困在缅甸。

因为这份计划,王萍找到了互助群组织,也终于看见了一点儿子回家的光亮。

2024年7月4日,儿子方超突然给自己打电话。电话里,孩子非常兴奋。他激动地告诉王萍,自己要去云南挣大钱。一开始,王萍夫妻俩一度怀疑儿子是在开玩笑。可没想到,到了晚上儿子发来定位,竟然真的在云南。

王萍记得,儿子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我走了。”着急的王萍,立刻拜托朋友联系。老伴的战友查到,方超离开昆明机场后,就在监控中消失了。定位显示,儿子最后出现的地方,竟然是在老挝。

老挝在哪里?王萍根本分不清楚。她尝试去公安局报案,但并没有拿到回执单。“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立案。如果立案的话,应该会给我一个回执吧?”这是许多失联家属的缩影,缺乏人脉,缺乏知识,遇到这样的大事,只能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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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妙瓦底园区(图源网络)

王萍关注了抖音上的营救队,想要求助,但家里人说网络不可信,谁知道是不是骗子。她也想过要找媒体求助,可是有人又告诉她,如果让那边的人知道了,没准会报复孩子。王萍也只能作罢。

王星归来之前,像王萍这样的失联家属有很多。有传言说,如果让缅甸园区里的人知道家属报警了,那失联人员就会遭到报复,因此家属往往只能沉默,悄悄寻找解救途径。

每天,互助群里都会传来残酷的视频。失联者被吊起来殴打,两条腿不断往下滴血。哀嚎声凄惶地钻入耳朵里。王萍害怕,但还是会点开,她担心画面里的人会不会是方超。

两百多人的互助群里,每天的氛围都很消沉,大家聚在一起,时不时发一些园区的图、视频,或是提起自己的孩子如何如何。王萍看得心惊肉跳,可只要一有空,她还是会抱着手机查看群里的消息。那是她目前唯一有可能得到孩子消息的途径。

有时,王萍会忍不住想象最坏的情形。等自己找到孩子的时候,孩子可能已经没了肾,缺了腿,少了胳膊……可无论怎样,只要孩子活着,只要孩子能回来,一切就都还有希望。她也时常梦见儿子,儿子还是像从前一样,在家门口院子里玩闹。家里的阳光照着他,晒得暖融融的。没有挨打,没有受伤,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王萍把自己的梦,告诉了村里人。村里人都说孩子应该回不来了,因为梦都是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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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诈骗园区(图源网络)

除了焦虑伤心,自责和内疚也时常压垮父母。去云南找哥哥韩安庆的那几天,姜涵目睹了舅舅一夜苍老。三天三夜,他没有合眼,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哥哥12月14号出境,我们12月16号到了孟连,相隔只有两天。舅舅现在只要一想到这点,就会情绪崩溃。”和儿子的争吵,成了插在他心里的一把刀。他一遍遍自责,为什么当时没有替孩子还清贷款,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告诉亲戚们这件事。

等待,似乎除了等待,失联者的家属们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了。王萍睡觉时不敢关机,她害怕自己会错过儿子的电话。也许那个关机的电话,有一天会重新开机。也许某个深夜,他会突然跟自己报个平安。也许某一天,园区里的人会联系王萍,让他们赎人。

“马上就要过年了,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回家呢?”说到这里,王萍又哽咽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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