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道超车”的执念、梦想和破碎
在许多观众心中,中国体操队发明了很多“独门绝技”,因为这些独门绝技其他国家无法掌握,所以国际体联将这些“独门绝技”禁掉,防止中国体操队一家独大。这个说法在观众中流传甚至,那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呢?
我之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谣言粉碎机:打脸所谓“中国体操被禁超难动作”),来具体说明了这个问题。但各位有没有想过,这种现象是怎么产生的呢?
不只中国,世界上各个体操强国,都有不少命名动作。而在其中,中国女队的命名就显得特别的“独门”,这个事情是错觉么?不是的。
中国女队的“独门技巧”,并不是个例。在其背后,有着一些特定运动规律。
一、中国女队的命名动作,与世界名将的命名动作对比
那么,中国体操女队,有哪些命名动作呢?排除掉我上文中提到的那些因为器械原因与姿态不标准等原因不允许使用的动作(如吴佳妮腾跃、王晓燕腾跃、和雪梅空翻等),以及难度过低的动作(如陆莉跳,对于C组以下的动作,FIG会记录于动作表中,但不会承认命名),再排除掉命名过程中的一些乌龙动作(例如高低杠的吉利雅下,即后直900下,这个动作并未为吉利雅所首创,而吉利雅也未做过这个动作,据说是因为有一个朝鲜的姓Ji的运动员首先做的这个动作,但国际体联找不到这个运动员,于是把这个命名安排在世界上姓Ji的名将身上,于是莫名其妙变成了吉利雅下,为体操史上的一个乌龙事件),那么,之前中国女子运动员的承认过的命名动作如下(不完全归纳,可能有疏漏):
马燕红下 高低杠腾身/绷杠后团360下
张文宁腾跃 高低杠上猫跳腾跃
杨波跳 平衡木分腿结环跳(后腿需直腿,不能有屈膝)
王惠莹跳 跳马前手翻前直180
李奕芳上 平衡木手倒立转体360度压下成水平45度支撑成坐木
李莉正吊 高低杠正吊回环(捷克大回环)
李莉正吊特卡 高低杠正吊回环起的特卡切夫腾跃
李莉背转 平衡木背转450度
罗莉中穿 高低杠反握回环中穿腿前上呈扭握
莫慧兰空翻 高低杠后摆前空翻越杠抓杠
毛燕玲转体 高低杠向后大回环360度结束成扭握
毕文静转体 高低杠反吊回环向前单臂转体360度成反握
凌洁转体 高低杠反吊回环,经小跳换握成反握后单臂转体360度成扭臂握
林莉转体 高低杠反握回环单臂转体360度成扭臂握,需要在进入倒立前开始转体
李娅空翻 高低杠前空翻加转180度抓杠
李娅下 高低杠前摆180前屈两周下
黄秋爽转体 高低杠扭掏单臂转体360度
刘璇单臂大回环 高低杠单臂大回环
庞盼盼跳 平衡木交换腿杨波跳(已与交换腿结环跳合并)
商春秋腾跃 高低杠腾身屈体特卡切夫
范忆琳下 高低杠下法,扭握开始后摆180后团两周下
程菲跳 跳马踺子180上马前直540
另外广义上可以算上以下两个命名动作:
黄晓莹上(香港) 平衡木前团180上
丁华恬跳(台湾) 自由操跨跳结环加转180度
我们对比一下体操名将拜尔斯的五个命名动作:
跳马:
BilesI:踺子180-前直720
BilesII:踺子-后屈两周半
平衡木:
Biles下:后团两周加转720度旋下
自由操:
BilesI:后直两周加转180度
BilesII:后团两周加转1080度
类似的,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俄罗斯名将穆斯塔芬娜的几个命名与原创动作:
跳马:
踺子180-前直360(由于与同国的纳比耶娃共同在同一届大比中首次同时完成,所以无法取得命名)
高低杠:
正掏shapo180(由于与姚金男共同在同一届大比中首次同时完成,所以无法取得命名,但该动作最早是穆斯塔芬娜在2010年正式比赛中完成,姚金男2012年才在正式比赛中完成该动作)
后团团身加转540度下
自由操:
高举腿转体1080度
在东京与巴黎周期大放异彩的巴西名将安德拉德(昵称为安卓),又申报过哪些待命名动作呢?
自由操后团两周加转540度(于2017年申报,因为受伤未能成功命名)
跳马踺子-后直1080度(于2024年申报,因为要保银牌所以未能于正式比赛中完成,但有完成的视频)
以上三人,是21世纪公认最成功的女子体操运动员。而她们三个,都有属于自己的原创动作与新动作。
比到近50岁的著名体操名将邱索维金娜,也是一个体操动作的命名大户,其命名的动作包括:
跳马:
前手翻-前直540度(近几年来的常见高难跳马动作)
高低杠:
跳转360度(转体动作)
团身晚旋下(常用下法)
高低杠:
正掏540
向前回环转体180度腾跃跃杠(男子马凯洛夫腾跃)
腾身shapo180换杠
平衡木:
踢腿后直900下
自由操:
直体旋(晚旋做法,与罗马尼亚的bontas共同命名)
而20世纪最知名的体操名将霍尔金娜,也是在多个项目上有命名动作,包括(其中自由操的霍尔金娜趴为B组动作,不计入命名):
跳马(霍尔金娜有两个命名跳马,但另一跳因为奎尔沃技术删除而被合并):
踺子180-前团540(即团身版的程菲跳)
这些可以帮助我们想一想,中国女子运动员的原创动作,与世界名将有哪些差别呢?
二、中国体操女队原创动作谣传“被禁”的真相
对于熟悉体操的观众而言,归纳起来,中国队的命名动作,集中体现了以下几个特点——柔、偏、怪、断层、上限低。
柔——命名动作以柔韧性动作为主,包括高低杠上的正吊、反吊相关转体(中穿、毛转、毕转、凌转、林转、黄转全部涉及反吊姿态)以及平衡木上的结环跳等动作。
偏——命名动作大部分不在“主流科技树”(下文将解释什么叫主流科技树)上,很多时候另起一棵科技树
怪——命名动作需要的技术基础与主流科技树上需要的技术基础差异很大,需要有点“邪派”的技术,很多时候“看着怪怪的”
断层——命名动作缺少降级动作,一旦状态不好HOLD不住这个动作,无法拿出储备动作来“顶上”
上限低——命名动作未来的发展受限,以该技术为基础的动作天花板不高,面对真正的高手容易出现叹息之墙般的绝望感,无法找到跨越的办法
那什么叫做主流的科技树呢?我们看一下下图,这就是一个自由操上两周空翻的科技树:(括号内为动作组别,组别选取巴黎周期女子体操规则,下同)
可以看出,当你想要练习一个动作时,就需要点亮其中的“前置条件”。例如,你想练习直720旋这个动作,就需要先“点亮”直体旋与团身720度旋。而直体旋的“点亮”,又依赖后直两周与团360旋的学习,可以说,由后团两周这个“根基”动作,运动员可以看到一条清晰的上难度的路线。而出现在这棵科技树上的动作,就是当前女子自由操上两周空翻的主流动作。
而其他的一些两周空翻动作,也是在这棵树的基础上,根据前置动作与技术,逐渐点亮。比如BilesI动作后直两周加转180度,就是依赖于后直两周点亮(需要再加上向前落地与第二周空翻加转的技术),类似的方法可以点亮团身540旋,Jade
Carey也曾尝试在直720旋与团1080旋的基础上,去“点亮”直体1080旋。对于擅长力量的运动员来说,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们练习新技巧串难度的路线与上难度的方式,
这样的“科技树”,就是“主流”的。因为在树上的动作,路径清晰,相邻动作间难度相差不大。这样主流的科技树上的动作,对运动员有以下的好处:
1.练习这样的动作,你的进步曲线相对平滑
因为相邻组别之间,动作难度相对平滑,因此,对运动员来说,就容易找到一条相对平滑的上升路径。例如,在自由操上,团身旋是E组,团两周是D组,相隔一个组别,实际难度也确实是多0.1。那么在你学会团两周之后,当身体素质可以驾驭团身旋,那自然就能将难度过渡到团身旋,再依此逐步学会屈体旋、直二、团720旋,这个上升的路径整体是平滑的,你的身体能力每加强一点,都有对应的难度可以学习。
2.练习这样的动作,可以拥有充足的“退路”可以选择
如果一个动作出现在这样的“科技树”上,给运动员带来的其他好处是,如果运动员在一段时间里状态不好,她是有额外的动作可以选择的。
比如,直体旋运动员做不了,那直两周总能做吧?难度少0.2,但没什么伤病的风险。团身旋做不了,在一些场合就能退化成团两周,难度少0.1来保平安。阿屈二做不了可以做阿团二,换而言之,运动员是有“退路”的,身体情况不合适的话,即使做缩水的成套,影响的也较为有限。
即使是Biles,在比赛中也并不是总是打满自己的难度。比如2019年她参加了一站全能的世界杯赛做调整,高低杠下法与自由操就缩水了难度。2023年她复出时第一串也没有用对她来说较难的开场,而是保守做了一个她掌握的非常熟练的直体旋。而如果一个动作的“科技树”比较奇葩,那等于逼着运动员一定要在身体状态不合适的情况下强行上难度,成套没有任何的退化空间,否则你必然难度大跳水,那运动员的压力,就可想而知了。
3.练习这样的动作,可以让运动员更好地适应跨周期不同规则的变化
我们知道,国际体联每个周期的规则都会进行一定的调整。而如果运动员练习的是主流科技树上的动作,那在规则变化的时候,就更加容易适应规则的调整。
因为,当运动员能力到了的时候,即使一两个动作的难度值受到影响,运动员依然可以研究科技树上“相邻”赛道的动作。动作虽然需要新的技术,但整体上讲变化不会太大,在能力达标的情况下,对运动员本身的难度影响是有限的。对运动员来说,过渡会显得相对“平滑”。
那些经历了多个周期的运动员,比如拜尔斯、安卓、穆斯塔芬娜等,都经历了这样的变化。但是,事实证明对于这些顶级运动员来说,规则的变化并不会对她们的竞争力产生太大影响,这与她们的练习方向与动作选择有很大的关联。比如对拜尔斯而言,当东京周期需要她自由操练习前空翻连接,她旋即拿出了前直360间接团身旋,对于穆斯塔芬娜,当高低杠鼓励换杠连接时,她也在短时间内速成了EEDE的换杠长串,对于安卓来说,当程菲跳的难度比Y900多0.2时,她一样练成了优质的程菲跳并用这一跳将自己的竞争力拉到超一流水平。因为这些运动员的难度上升路径主流,技术储备丰富,切换赛道对她们来说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
但对于我国的很多运动员来说,一旦出现“跨周期”,很多时候成套就会出现“伤筋动骨”。比如伦敦周期,当限制毕转与凌转不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个成套时,杨伊琳的高低杠直接由可以争夺金牌的水平退化到决赛边缘水平。当里约周期羊跳降组、DBC连接取消0.2加分时,我国的平衡木竞争力直接退化了一个档次。看了很多年体操的体操迷一定有一种感受,就是我国在女子方面非常不擅长应对规则的调整,每次规则调整都会出现不少人怨声载道。很少有运动员敢说我能力到了不管什么规则我都能适应都能通杀,这,并不是一种偶然现象。
简单说,判定一个动作与难度是不是“主流”的,一种技术是不是“邪派”的,并不完全是主观因素。一个动作与难度如果是主流的,那背后有其成为主流的客观原因。众多一线选择选择这样的成套上难度,有其背后的道理,而我上面所说的三点因素,就是这样的动作之所以成为主流动作的重要原因。
作为对比,我们看一下我国命名的经典动作,其背后的“科技树”是怎么样的。
比如,马燕红下的科技树如下所示:
可以看出,马燕红下的前置动作,是一个本来就非常罕见的下法“穆希娜下”,而且穆希娜下作为“树根”,本来就拥有一定的训练难度。而且穆希娜下再往下,没有可以缩减的空间,由于杠距增加后,腾身或绷杠后加空翻的技术并不是主流的技术。而且,如果你要练马燕红下,那就必须在你吃透本来就不算容易又有点邪派的穆希娜下的情况下,再加转360度,由D组“蹦”到F组难度,期间没有退化空间,那对运动员来说,这样的升级路线,真的友好么?
我们对比主流的下法科技树(需要注意的是团身下法与直体下法是两个技术路线,一般直体旋下不依赖于团旋下,而是从直二往上加转360,直720旋同理):
对于一个能力比较强的运动员来说,在能够选择主流的下法路线的情况下,有什么非要选择马燕红下的必要呢?主流的下法升级路线,上升通道平滑,状态不好了存在退化可能(比如掌握了直720旋下的谭佳薪,后期很多比赛就退化成直旋甚至直二),既“好练”,又“好退”,除了有的人技术特点实在偏门,否则,为什么不选主流的下法升级路线呢?
再比如,我们知道,九十年代中国队内练出不少高低杠的大空翻莫慧兰空翻,以及它的升级动作前摆180前团越杠(由于这个动作第一次由周端在国际比赛中完成,所以体操迷通常将其称为周端空翻),不考虑它之后存在虚摆的问题,它的科技树是怎样的呢?如下图所示:
注意到,我图上画的红框与红箭头。这就表示,当你练出D组的屈体叶格尔之后,你需要直接“蹦”到G组的莫慧兰空翻,中间差着三个组别,而且没有任何过渡动作。这,意味着这个难度上升曲线,是“陡峭”的。
难度上升曲线陡峭,意味着当你的状态不好时,如果你做不了莫空翻,你的难度将从G组直接退化到D组,不然就需要冒着极大的掉杠风险强行冲击G组莫空翻(经典的代表就是2013世锦赛姚金男),为了竞争力你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这样运动员的心理压力极大,侧面也放大了运动员的失误率。这个问题的根源就是上难度的科技树本身并不是特别合理,如果要靠着这棵科技树来上难度,那就必须接受这样的风险。
而我们再对比一下现在主流的运动员使用的特卡系列的跃杠动作的科技树(这棵科技树仅为示意使用部分列出,不包含所有常用的特卡技术,比如并掏特卡系列、特卡180系列等并未列出):
可以看到,这样的科技树,明显是更适合运动员去“攀登”的一棵科技树。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的主流运动员大量地在高低杠使用特卡系的动作来填充难度的一个重要原因(除了科技树本身的合理性外,还有一些其他技术方面的原因),相比莫空翻的科技树,这样的升级路线明显“平滑”了许多。
另外,中国运动员命名的这些动作,普遍上限并不是很高。也就是说,你在这个动作的基础上,未来再怎么发展,也总有一个“天花板”在封着你。例如,中国体操的命名动作,有很多都是高低杠上的回环转体动作与平衡木的跳步,而对于高低杠与平衡木的非飞行与下法动作,封顶难度只有E组。你高低杠就算杠上转个900度(还真有人尝试过,不是中国运动员),也最多给你个E组的组别,这就表示,依赖这些动作的成套,是存在一定的“天花板”的。你练会了这些动作,可以很快把你的成套练出一个比较高的难度,但是当真正对上了国外的绝顶高手(比如高低杠上阿尔及利亚的内穆尔),你就会发现,你的难度已经到顶了,再没有任何办法能继续突破你的难度,而人家还能继续往上加人家的难度,人家的成套上限是“不封顶”的,那在赛场上遇到对方,就会产生一种叹息之墙的绝望感。你如果想突破自己,就必须要重头开始爬人家已经爬完的科技树,这个过程,注定痛苦而漫长。
纵观我国之前的那些命名动作,除掉80年代的王惠莹跳以外(前直180的难度已经相对有些落后时代了),只有两个动作是在“主流科技树”上的,分别是程菲跳与商春松腾跃。而这两个动作,实际上也是最多地被外国运动员使用的中国人命名的动作。这背后存在着一定的必然性,从根源上找,都可以找到背后的原因。(另外这里提一句题外话,从技术角度分析,腾身实际不如正掏系动作更适合发展难度,所以欧美国家使用正掏系动作的要多于腾身系动作,商春松腾跃算是相对主流的动作,但仍然不在最主流的那棵科技树上)
其实,对于国际上的名将,也存在“跳出科技树”去追求“陡峭上升曲线”的行为。例如,拜尔斯就在东京与巴黎周期练习了跳马上的踺子后屈两周(男子中对应动作为杨威跳)这样一个不在主流科技树上的动作。然而,这样的前提在,一方面,拜尔斯是一个已经“证明过自己”的运动员,对她而言跳马与全能上该拿的荣誉全都拿过了一圈,她的追求本来就是突破自我,另一方面,她在原本的主流科技树上也拥有足以让她称霸的储备,即使不用踺子屈两周,她依然可以拿出Y900、程菲跳这样的高难动作来保稳。那在这种情况下,她练习Y屈二,就成了在已经有足够保底的情况下,突破自我追求极限的选择。
很少有人知道,在2013年,美国队的马龙尼在训练营里跳了一个踺子后屈两周,但是这个训练随即被美国当值的主教练Martha叫停,就是因为马龙尼还不具有拜尔斯这样的前置条件来练习这个动作。因此,追求“非主流科技树”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绝对不能做,但它并不是一个适合一个国家普遍进行选择的事情,更适合让具有特定技术特点的运动员进行“单点突破”,换句话说,这样的路线,并不适合作为“常规武器”。
所以,说了这么多,我想,对读者来说,中国女子体操的动作之所以被广泛传言成为“禁技”,它的真相就很明朗了。
并不是国际体操去下令封禁这些动作。真正的原因是,这些动作里的大部分,不在主流科技树上,国外的运动员大部分不愿意去练它,因为练这些动作不划算,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那对于国外的运动员来说,为什么不去练一个在主流科技树上的动作,而是要去追求“邪派”呢?
既然这些动作只有中国人愿意练,外国运动员没什么人想练,那自然,营销号所谓的“中国体操被禁动作”自然就大行其道,中国因为自己的独门动作太强导致国际体联有意封杀的故事大家都爱听,都愿意想象自己成为受害者,但是事情背后的真相,又是如何呢?
三、弯道超车的根源与形成的桎梏
而中国队之所以会选择这样的路线,背后,也是有着自己的原因的。
什么是主流的技术路线,什么是非主流的技术路线,其实从上文中我们也能看到,它并不是一个主观的事情,而是存在一定的客观性的。国外的体操专家可以看到,中国队的体操从业者,包括领导、教练,也可以看到。
所以,最应该走什么样的路线来上难度,其实体操队的教练是心知肚明的。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主流的技术路线上,“充满了人”。因为大家都知道应该这样上难度,因为业内都知道,这样上难度有优势,存在这样那样的好处。所以,对于优秀的运动员来说,必然会首先选用这样的方法来上难度。这条赛道,太拥挤了。
拥挤,也就意味着竞争。
一条充满优点的路,已经被别人走了。
对于中国体操女队,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在于,如果你要选择这条赛道,那你必然要面临着比较高水平的竞争。在你的面前,有着全世界水平最高、最强的好手,而且这条赛道,你的竞争对手,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你,是一个后发者。路被别人走了,你就显得无路可走。
和雪梅空翻,中国被禁动作中唯一一个真正因为危险而被禁的
主流的赛道,大家都想走。但是如果你走这条赛道,就意味着,你只能很长时间作为一个追赶者。人家的科技树已经爬过了半山腰甚至爬到了顶,在尝试点亮新的技能,而你的科技树还在树根处上面一片漆黑完全没有点亮。主流的赛道,就意味着你必须和对手以你的能力、技术去进行正面PK,不掺杂一丝水分,意味着你所有的优缺点都会暴露给对面。这一点,对后发者,是绝望的。
因为你的对手,已经通过许多人的试错、充足的技术储备等形成了一道很坚实的技术壁垒,这样的技术壁垒你无法绕过,必须自己想办法去把这个技术壁垒亲自突破。而当你突破这个技术壁垒时,你会发现那些“先行者”在你的面前又形成了一道新的技术壁垒,周而复始,无休无止。那对于后发者来说,这样的追赶,是很难看得到尽头的。
短时间看不到尽头,就意味着,短时间没有成绩。
作为后发者,从领导的层面,是需要看的到成绩,才能和高层要得到经费。体操的从业者,需要证明高层给我们批了钱,能产生价值,那就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出成绩。
所以,中国体操女队,可供选择的余地不多。“弯道超车”,也就成了此时为数不多的,看上去可行的选择。
你们不是都去爬主流的科技树么?那那些看着不太合理的科技树,就由我来爬。
你们不是没人愿意啃那些看着邪乎又怪怪的动作么?那就我来啃。
如果我做到了,那我就成功弯道超车,超到了你们的前面。我也获得了我的核心竞争力,可以在世界大赛上争金夺银了。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国家都将大量的人力、精力,投到了弯道超车的技术上面,也取得了不少的技术突破。没有多少人在乎这样会产生什么样的隐患,也没有多少人在乎我们弯道超车的初衷是什么,大家只是觉得,我们弯道超车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强项,有了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我们也是一打一的强国了。
但是有些事情,是回避不了的。
选择了弯道超车,就注定我们在主流的科技树上的攀爬进度是缺失的。我们在主流技术上的根基并不扎实。那些不太合理的科技树上之所不太合理的缺点,将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呈现。
更为要命的是,因为弯道超车的“成功经验”,在我们发展的过程中,形成了非常严重的路径依赖。在有的时候,甚至会反向干涉导致我们在主流科技树上的进步。
中国队里并不是没有运动员想去攀爬“主流科技树”,但是这些运动员里除了程菲外,其他的运动员几乎清一色遭到了失败。像王薇、刘景行、贾芳芳、罗友涓、刘杰瑜、程诗怡等运动员,在主流科技树的爬升过程中,做各种主流科技树上的尝试。
但是,因为我们拥有弯道超车的经验,我们更加鼓励的是弯道超车,能做世界的前列而不是追赶者,而那些追赶主流科技树的运动员,一方面是经验不足不容易出成绩,另一方面是不那么被鼓励。
这些运动员,在爬升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成套不扎实、姿态出问题、稳定性下降、难度一时上不来的问题,但是,在她们需要被人“推一把”的时候,现实中,却被体操队无情地“踩了一脚”。
因为,这些运动员是在爬主流的科技树。而爬主流的科技树,这些运动员的进度,实际上放在世界上,仍然是比较落后的。
所以,依赖这些运动员,我们不可能短时间内展现竞争力。这些运动员无法在短时间内给体操队与领导提供价值,那自然,不可能成为体操队里鼓励的方向。
就像写论文一样。有些人在研究一些小组里之前从未有人讨论过的方向,研究了很久,发明了一套算法。但是,这套算法比起市面上的主流算法,运行时间与空间上仍然不存在优势,那这个算法在论文的角度,就是没有价值的。这篇论文如果最终没有发表,那这些努力,也就终究只能成为了无用功。
用金庸宇宙打比方,世界主流的升级方式是郭靖、张无忌先修内功再习招式循序渐进逐步升级,我国的打法更像周芷若
练九阴白骨爪。毕竟,老老实实地拼内力,增强自己的底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追上目标的。
不难想象,凭借短期的弯道超车,你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一定量的成功,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隐患,必然越来越大。在巴黎奥运会上,这样弯道超车的后果,就非常清晰地体现了出来。
跳马自由操能力的缺失,让中国女队失去了团体竞争力。
高低杠遇到了我们现今的技术天花板,让竞争对手用更高一层的实力形成了叹息之墙。
平衡木的稳定性始终制约着中国女队的成绩,依赖混连形成的成套无法保证稳定性导致想拿金牌举步维艰。
而且,这些问题,你在短期内看不到解法,看不到出路。因为你已经在这条“弯道”上走得很远很远了,越严重的路径依赖,代表你走回主流科技树的难度越大。
但是,天花板问题解决不了,代表着内慕尔在役一天,你的高低杠就一天看不到拿金牌希望。
跳马自由操的技术捡回来也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成绩,就意味着中国的团体奖牌遥遥无期。
平衡木依赖不稳定的混连与结环跳刷难度,失误率最小的手翻动作与两周空翻下法因为技术缺失做不出来,那中国体操队注定要面对平衡木高失误率的梦魇。
弯道超车的梦想,终于到了被刺破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