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不是解释文明成败的理由——评《华夏文明为什么总是欠缺那么一点阳刚之气?》
原文《华夏文明为什么总是欠缺那么一点阳刚之气?》链接在这里:http://www.3ren.fr/index.php/en/node/11,是两年多以前的,作者刘学伟博士希望我谈下看法。
两年前的这篇文章看了,没有想到的是,刘博士观点之下,还有基因决定论的成分,这个我是不赞同的。当然,西方的政治正确一钱不值和毫无道理,我不会从这个角度讨论。
我思考问题的方式是这样的,先用宏观、整体、长期的角度审视事实和寻找规律,然后上升到哲理层面的认识,再从哲理层面回看具体问题。
我的相关哲理认识是这样的:
1、起点决定道路,影响过程,但这都是有时间局限的,不论是基因还是地理,都是外因,长时间看都不是文明兴衰的决定性因素。
2、人类社会的本质是有序性进化(已知的)最高形式载体,这个载体是群体而不是个体。种族间个体差异,特别是不够大的差异,很容易用成员间的协作来消除。
3、除非亡族灭种,否则任何社会的历史始终是公众改正错误的过程,而从不是其实现最初理想的过程。长时间不能及时认识和纠正错误,根本上说,是主观内因而不是客观外因所致。
4、长时间看,公众群体的实践和认识能力,才是最重要的兴衰成败的内因之一(文明规模大小也是另外的内因)。
刘博士的思路,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基因决定的个体差异是客观的,个体差异的积累产生群体差异,然后再影响文明的发展。但这个思路是不成立的。
一、个体差异即使有也很微小,而且很多人们熟知的真正差异尚无法确定为基因所决定。
连生物学上的生殖隔离都不存在的个体基因差异,本身是相当微不足道的,这个差异,其实,远在我们祖先灭绝掉地球上大多数陆上大动物的时代,就已经解决得相当不错了(没弥补好的那些“人”,他们现在留下的只有化石了),到孙子兵法的时代,国家间的冲突,就已经基本与个体无关了。
以差异较明显的体育成绩为例,如果你愿意仔细思考,就会发现有太多基因不可解释的问题。
黑人擅长打篮球吗?准确地说,我们只知道美国黑人的确擅长,非洲黑人连我们都打不过。美国篮球世界最强,但白人篮球明星几乎都是以外援为主,这个原因,其实是美国白人在很小的时候就主动放弃了。
黑人擅长拳击吗?还是不能这么模糊去说,欧美黑人才擅长拳击,而且主要集中在非轻量级(轻量级是拉丁人的优势,亚洲人也在介入中)。
黑人善于长、短跑吗?不尽然,中、北美和欧洲黑人擅长短跑,非洲原产的黑人不行;长跑,则基本只集中在肯尼亚和埃塞俄比亚,连这俩国家后裔的美籍黑人都不行(全美马拉松第一人Ryan Hall是白人)。
我在跑步论坛上见到纽约马拉松的照片,里面几乎全是白人和拉丁人,问为什么,美国跑友回复说,跑步是项成本比较高的运动,有装备,还要有场地(美国的城市街道可远不像我们这样安全)。
日本人原本被称为“倭寇”,自然应该被猜测基因可能有问题。但是,现在的日本人和我们比却一点也不“倭”,而且不少项目领先于我们,包括原本落后于我们的足球。
我自己就是个跑步爱好者,对这方面了解较多,不妨说说我知道的背后因素。
肯尼亚的长跑运动员出处比较集中,一个叫Iten的小镇就有几千人跑步为生,他们原本是追逐猎物为生的。他们的孩子从小光脚走山路,伤病残废的我们肯定不会知道,我们只知道淘汰剩下的那些拿金牌的选手。
孩子在幼年到成年,这段时间内相当重要,营养不过剩才能产生脂肪细胞少的体型,足够多的锻炼才有合适的肌肉类型,身体一旦成型则一切都不可逆。而我们显然不可能这样摧残孩子,肯尼亚人的生活也未必永远这么悲惨。
还有个对比,我高中时1000米及格线是3:53,现在的孩子可能在4:30以外,无休止的补课和不上体育课是背后原因。而且,三十年后的我现在再跑的话,比高三时候还快,原因主要是现在有好的装备和红橡胶场地,以前是死沉的胶鞋、不舒服的线衣线裤和土操场。整个算上,我们的孩子成绩下降远不是半分钟。这个差别,显然最终肯定要落实到体育产业末端的专业长跑成绩上。
因此,人们以为的基因差异,实际上很可能与基因毫不相干,后天因素才是主因,只不过很多后天因素不是孩子自己或家庭能把握的。
二、社会是个复杂系统,系统的整体强弱,根本不取决于个体的简单叠加,而取决于系统怎么构建。
古希腊民主是一种系统构建方式,分封和中央集权、郡县制,也同样是构建方式。不同的构建方式其系统坚固性不一样。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本身就已经不是原生文明,但就算是它们,也最终难逃被蛮族灭绝的命运;中央集权的构建方式,则一直让我们延续到现在。而以个体价值为终极目标的西方,他们所倡导的民主自由价值观,不但没有把西方甚至欧洲整合在一起,危机下反而更加趋向分崩离析,这也是一种系统的构建方式。
但不管是哪种构建方式,都不是简单到个体叠加等于整体——就算是全民选出的领导团队,也总是要借助和任用很多高水平人才,他们的水平并非公众的简单平均。所谓的系统构建,其实就类似与生物上的分化或社会中的分工,人们分别履行大脑、神经、内脏、骨骼和肌肉的功效,分工更合理、配合更协调,系统就更强大,反之则更衰弱。而即使是最差系统,大脑和肌肉也是有区别的,不可能功效雷同。
我们所看到的实实在在的优劣,其实背后都是系统整体能力的成与败。
从1840到1937,近百年间面对外强我们一败涂地。但以《论持久战》和统战思想起始,中共的党建、群众路线等为手段的系统重新构建,让同样基因、文化和落后装备的中国军队在十几年的时间里表现完全两样,先前打败仗被俘虏整编和后来打胜仗的,甚至还可能是同一支部队。这是最典型的案例了,作为中国人,不应该不清楚。
三、“阳刚之气”不适合评判社会这样的复杂系统。
先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哪个国家或民族最有“阳刚之气”?他们最终的下场或发展的趋势怎样?遍寻古今中外,我觉得只有以下这么几个还算部分时间段里符合这种标准,但其结局或前途都有问题。
1、历史上的蒙古。都熟悉的,不多说。
2、罗马帝国。西罗马和拜占庭存在的时间不等,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是,这个帝国的统治从未稳固过,灭亡后文明本身并未延续,所谓的继承者实际上却是劫掠者。
3、日不落帝国。曾经的殖民地广大无比,但都早已不受自己控制。现在它正在死皮赖脸地玩拖欧游戏。
4、前苏联/俄罗斯。它为自己的“阳刚之气”付出的代价就是冷战惨败解体和丧失发展机遇,现在经济举步维艰,领导人变换可能是天大的问题,将来可控核聚变成熟的话,俄罗斯的结局极其不乐观。
5、美国。“阳刚之气”让它在最强大的时候打败了最弱小的国家,结果只是让自己的衰落进程提前几十年,而它的衰落早就注定,从未停止过。
6、纳粹德国。现在还有外国驻军呢。
这里,我没提一副奴才相的东亚某国,他们连表面的“阳刚之气”都配不上。
还要说明,这些所谓的“阳刚之气”国家,其实历史上都曾为某些原因委曲求全过。
而现在,口头上的所谓“阳刚之气”国家还是另有几个的,有人宣称过要把别国从地图上抹掉,还有人想让自己很小的国家成为“主体”,更有人为自己的极端种族观念不惜支持恐怖主义和与所有国家把关系搞僵。这些国家,不是位于整个世界的视野之外,就是处在受谴责和制裁的焦点之中,他们的强硬是不可能有前途的。
我想,以上答案已经说明了不少问题了。
然后,我要说明,和猛兽对抗需要的是制造枪弹的技术,不是把自己的牙齿和爪子长出来。“阳刚之气”只是一种简单的野人逻辑,复杂的文明远比简单的野蛮强大得多。
更重要的是,“阳刚之气”甚至还并不解决现代问题。英国野蛮殖民美洲,带来的是美国的诞生和取而代之,美国直接回击阿富汗,导致的是恐怖主义更加泛滥失控。这种“阳刚之气”,其实更像是饮鸩止渴,或者是给对手的喷催化剂。
四、华夏文明的问题在于自身缺陷和错误,而不是缺“阳刚之气”。
比如,刘博士文中提到的长期安稳生活而丧失所谓的“好斗基因”,这在我们祖先也早有说法,叫做“居安不思危”,这就是明显的主观错误认识。安定本身是客观因素,但意识不能超越直接经验而预见到到危险,那就是主观错误,并且,我们被北方外族入侵之多,可说是不计其数,我们甚至也并不缺经验教训。
我们更重要的缺陷是,反复的历史轮回我们循环过的次数太多了,但只知道被动适应而没有选择主动去突破,生产力发展水平始终没有质的改变。这背后的原因,正是我一直关注的,理论与实践不均衡的哲学错误——我们长期极端地偏重实践,只重视实用而不去试图认识事物本质,从来不曾建立科学体系,科学成果缺乏交流和积累的平台,所有的聪明才智都只能在各个时代单打独斗和自生自灭,形成不了滚雪球效应,最终彻底缺席近代科学发展的历史,直到1840的落后挨打。这也不是个体基因的问题,而是彻头彻尾的群体主观错误。这个错误,至今未曾被正视过。
我们该问自己的是,为什么西方人可以从更低的起点、用很差的效率(中世纪的大部分时间被浪费掉了)发展出科学,而我们不但一直没做到,甚至西方把科学送过来,我们也选择了不接受,直到被枪炮逼迫接受?
从近代至今,我们选择的道路也不能完全用“阳刚之气”去解释,我们没有参与军备竞赛,经济上也选择了融入对手框架去借力发展——改革开放,实际上是用被盘剥做代价去换取发展速度,其本身是赔钱的。这样的选择,可以说背后的思考相当深入和高明,这是文明的思维胜过简单蛮力的又一范例。
而刘博士所说的“食肉的文明”,不但不是我们的可选项,反而正是美国和西方必然衰落的真正原因。“食肉的文明”,需要的是稳固的金字塔型的食物链支撑,食物链上端文明的稳定成长,必须以全部文明的稳定成长为前提,而自己和食物的成长,本身是就矛盾的。不仅如此,整个世界的资源是有限的,越是接近这个极限,食物链结构越不稳定,最终会在供需关系某个环节上失衡而导致整个系统崩溃。“食肉的文明”的注定衰落和失败,是结构性的,与道德没有任何关系(不在同一成型利益共同体内,也根本不存在道德)。
中国人口数倍于美国,替代美国成为最大“食肉的文明”,只会让我们更快失败。这是我们提互利共赢和命运共同体的原因——平等合作交流的利益交换,背后不是失衡的金字塔结构。
自然地,我们也不会重蹈欧美国家历史上扩张的覆辙。
五、用“阳刚之气”看问题的背后,是西方错误的主流价值观。
我前面说过,社会的本质是有序性进化的载体,这个载体是整个社会这个系统,而不是组成系统的个体。西方的价值观是建立在极端的个体终极价值基础上的,因此一切问题的研究视角才都少不了个体角度,以至于只适用于个体的规律外推到群体或整体。刘博士身在西方这么多年,恐怕难免受其左右。当然,这一点我不知道刘博士自己的世界观是否愿意接受。
以上是我对刘博士主要论证思路的看法。
下面还有几个小问题,我也说一下。
海外华人群体的问题,这个是比较困难的。我们自身的文化传统更文明,这毫无疑问,但麻烦的是对方是更野蛮的环境。适应对方环境,培养野蛮思维去对抗,在大多数情况下很可能适得其反,毕竟华人群体肯定不够大。但适当地联合起来维护自己合法权益倒是应该尝试,这么多年依旧没做好,这里面应该确实有我们自己文化的缺陷原因。当然,华人本身内部是否团结一致也是问题(这里也涉及台湾)。
不过,现在欧洲面临的问题,却是激化的移民文化冲突和治安恶化,当地政府不见得会避免得了问题的恶性引爆,在极端情形下,华人的利益是很难保障的,参考下92年洛杉矶黑人骚乱和05年的新奥尔良暴乱。这就是我说的“矛盾分界线是街区”的麻烦,搞不好就是卢旺达和叙利亚模式,欧洲和美国都有这样的风险。
刘博士的主要观点,我依旧是支持的,多元化的坑不可以跳,文明间的优劣差别也不可以无视。只不过在我看来,刘博士把观点搞对了,把理由的一个重要基础讲错了。比较合适的表述,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对不同客观的反映才可能有多元化,对相同客观的反映则不可以。我们生存其间的世界,现在正处在有序系统从国家向全球化扩充的阶段,这是个客观对象世界在整合统一的过渡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多元化认识不断弱化,单一性的认识不断加强是趋势。
我这个表述,也等于是给出了过渡建议:缓慢渐变为主,不要随意搞突变。国家或文明冲突这样的突变代价谁也承受不起。
穆斯林世界的问题,我已经在对刘博士另一篇文章的回复中表述过了,他们自己的问题自己付代价解决,能量应该主要在他们社会内部引爆和释放,我们不要随便介入或站队,不要像小布什那样祸水外引,被树为外敌而替对方付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