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动画学术趴/babblers

作者 / 乌竹

编辑 / 彼方

“两位女主最终走出学园，意味着少女的消失——对消费社会秩序的背离，正如同少女诞生之时对秩序的偏离。”

由知名动画导演几原邦彦执导的《少女革命》，讲述了男装少女天上欧蒂娜在凤学园中发生的故事——

欧蒂娜年幼时为一位王子所救，由于心怀憧憬而期望自己也能成为王子。入读凤学园之后，欧蒂娜遇到了被称为“蔷薇新娘”的少女姬宫安希，为了保护安希，她被卷入了学生会为争夺“让世界革命的力量”而进行的一系列决斗中。欧蒂娜与安希的情谊日益加深，而更大的谜团也渐渐浮现。

而凡是看过该作品的观众，大概都会记得作品中反复提及的“棺木”意象。作为故事舞台的凤学园，其形状也像一个巨大的棺木。

在《少女革命》中，学园就是世界——人物的行动被限定在学园之内，作品几乎没有提供关于学园外部的影像，建筑的背景常常是极简的线条与颜色的涂抹，甚至有些时候，建筑看起来像是漂浮在空中。凤学园仿佛没有外部。

这一设定的象征意义是易于解读的：学园是一个压抑性的幽闭空间，是需要打破的“世界之壳”。也正因此，女主角姬宫安希在最后一话里提着手提箱向学园外走去的身影，能够成为“革命之胜利”的某种表征。

在剧场版《少女革命：思春期默示录》中，这种冲破学园的意象得到了更清晰的表述：女主角天上欧蒂娜变身成汽车，由安希驾驶着，（就像工业革命冲击“前现代”一样，）闯出了童话的院墙，城堡一般的学园在身后崩解，王子与公主的故事就此被改写。

这部以“革命”为名的作品在很多意义上是反类型的，我们此前也曾写到欧蒂娜的男装形象对性别气质的解构。而另一方面，“学园”这一故事的舞台在日本动画、漫画当中也非常多见，可谓由来已久。

以寄宿学校为舞台的经典少年爱漫画《风与木之诗》、《托马的心脏》

《樱兰高校男公关部》，描绘贵族学校中的欢乐日常

那么，日本漫画、动画作品当中的“学园”形象是怎样的，具有怎样的象征意涵？而当《少女革命》将“学园”设定为压抑性空间的象征时，它又能提供什么样的、关于“革命”的启示呢？

于我而言，学园让我看到了“少女”——不仅是女性，而是为现代日本所独有的少女（しょうじょ）文化。

01

少年漫画中的“学校”

以学校为舞台的漫画作品早在战前就出现了，但作为少女漫画的子类型之一、乃至在一段时间内成为少女漫画主流的“学园漫画”的历史并不算长。

一般认为西谷祥子1966年的作品《柠檬与樱桃》（レモンとサクランボ）是学园漫画的发端之作，在那之前，学校题材的漫画也常常描写校园之外的生活，诸如放学后的家务劳动、从中学毕业后进入社会的情形，学校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青春时期。此外，《柠檬与樱桃》将视线收回校园之内，而且带有大量恋爱要素，这也成为日后作为少女漫画的学园漫画的特征。

《柠檬与樱桃》

学者大塚英志在其著作《少女民俗学》（1989）中对学园漫画在少女文化中的位置做了富有启示性的论述，在此我想结合个人的理解，将大塚的观察介绍给各位。

为了更好地理解少女漫画中学园的意义，不妨先来看一下学校在彼时的少年漫画中是以怎样的形象出现的：在以学校为题材的少年漫画中，最经典的类型是不良漫画（番長もの），或称作硬派漫画（硬派漫画）。这类漫画的早期代表作有《男一匹小鬼大将》（男一匹ガキ大将,1954）、《男组》（男組,1960）等。

《男一匹小鬼大将》

《男组》

不良漫画的典型叙事模式是：

①主人公A转学到受不良B支配的学校中，打倒不良B并将其收归座下。

②新的不良A与附近高校的不良C进行斗争，打倒不良C并将其收归座下。

③重复①~②的过程，直到统一全日本各学校的不良团伙。

在这种叙事中，学校仿佛是小型的国家。主角通过一系列斗争，得到最高权力；随后学校与学校之间的争斗，更是对战国历史的模仿，而漫画的主题便是一统天下。

将学校视作国家缩影的想法，也正是彼时舆论的主流。在关于教育的论争中，无论支持怎样的教育模式，论者们的共同点在于将学校默认为管理社会的雏形，问题只是在于学校应该模仿民主国家还是警察国家。教育评论家坂本秀夫在《校规研究》（校則の研究,1986）中曾将校规类比于法规，将学校的管理者类比于国家机器的捍卫者：

“大凡民主国家，宪法与法律的目的当是保障国民人权及权利，国民当通过代表进行自主决定，这是常识。

然而校规的目的却是管理学生并取缔其权利，而且一般情况下，教师只进行单方决定、压制学生。教师严密监视着学生是否违反校规，甚至可能对违反者加以体罚。在一些学校里，学生会甚至扮演了秘密警察的角色。将其比于国家，便是专制主义、警察国家。”

视学校为国家的社会思想在少年漫画中得到了反映，少年们的“爱校心”在某种程度上，就如同国民的“爱国心”一般。

而在少女漫画中，主人公对学校的爱已是另一种不同的感情，学校本身也被呈现为一种别样的面貌。

02

从“学校”到“学园”

让我们以纺木拓（紡木たく）的作品《一起歌唱毕业》（みんなで卒業をうたおう，1986）为例。

漫画的主人公是一位高中一年级的少女，她暗恋着三年级的前辈石川なっちゃん，也憧憬着三年生的学校生活。在她眼中，他们好像格外快乐。

在毕业Live结束后，主人公终于鼓起勇气告白，然而甚至让她自己都出乎意料的是，对前辈的告白仿佛变成了对学校的告白，变成了对前辈的羡慕，因为想像前辈一样享受快乐的校园生活。而前辈的回答，也是对学校的告白——“我也很羡慕你们啊，你们还有两年。”

“我能来到这所学校……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能够看到刚才那样子的前辈……能够看到身为这所学校的学生的前辈……能够遇到前辈”

“要怎样才能……在这所学校快乐地生活呢？我也想像前辈们那样毕业……好羡慕啊……”

“我也很羡慕啊……你们不是还有两年吗”

少女终于明白，此前自己所觉察到的前辈“爱着谁人的目光”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前辈爱着的是学校。

最后，少女也爱上了学校。“如果是前辈喜欢的东西，我也一定……（能够喜欢上）”。

学校题材的少年漫画里常见的那些暴力与竞争都不见了，在这里，学校成为了一座谁都不想离开的乐园。

这座乐园同时是一座不存在外部的圣城。故事在学园里开始，在学园里结束，作品描写的空间被尽可能地限定在学园之内。在《一起歌唱毕业》中，当毕业Live后的前辈乘车离去时，近处的校舍清晰可见，而车辙只是消失在一片空白之内。学园的外部是什么？没有人在意。

在少年漫画中，正像在现实中一样，学校的意义是被放在它与外部的关系中进行衡量的；在少女漫画里，校国同构的观念根本不存在，学校不被当作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而是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世界，与现实的时空相隔离，它浮在虚空中，它根本没有外部。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樱之园》《生徒诸君》，还有后来的《樱兰高校男公关部》……尽管故事并非完全限于校园内部，但学园仍是一个特殊场域，是一座隔断了外部日常的永恒花园。而离开学园的行为——“毕业”——常常具有某种仪式性的意义，具体还会在下文谈到。

《樱之园》——只受感情支配的地方，没有丈夫支配的公主们的王国……

寄宿学校尤其能表现学园的封闭性。吉屋信子在大正年间创作的少女小说《花物语》系列被认为是少女文化的奠基性作品，其中有十余篇以寄宿学校为舞台的作品，儿童学家本田和子将这些作品中的寄宿学校形容为：

拒绝父母关系与家庭生活之类的日常性、让纯粹的少女们的梦想肆意奔腾的、围起来的时间与空间。

——《作为异文化的儿童》（異文化としての子ども）

在吉屋信子之后的一百年，我们仍能看到许多以寄宿学校为舞台的少女漫画，晚近如21世纪樋野茉莉的《吸血鬼骑士》（ヴァンパイア騎士），早年如70年代竹宫惠子的《风与木之诗》（風と木の詩）、萩尾望都的《托马的心脏》（トーマの心臓）。后二者虽说是描写少年爱的作品，但作品中的少年可以被视作少女心灵的投射。在《托马的心脏》后记中，斋藤次郎如此评价这部名作中寄宿学校的设定：

“将学校从城镇的日常生活中切开，且隔离在森林、小鸟中。……如此一来，寄宿学校就成了少年们爱与梦的纯粹培养皿。”

正是在这样的形象里，“学校”（がっこう，一个更常用的日语词）变成了“学园”（学園，がくえん）。《日本国语大辞典》对“園（その）”的解说是：

限于一定区域内建造出的场所。如庭园、公园。（一定の区域を限って作った庭。庭園、公園など。）

“一定区域内”的封闭性和“建造”的虚构性，构成了学“园”。

这样的学园，被大塚称为“无联系”（無縁）的空间”。他借用了历史学者网野善彦的概念“无联系的场所”（無縁の場）,这个概念指的是日本历史中存在的一种“自由”意象的原型。例如在鬼捉人游戏中，事先划定一个圆圈，鬼就不能进入圆圈捉人。在日本中世时代，寺庙与神社就是保护下人不受领主权力干涉的“圆圈”，只要（也只有）待在寺庙与神社里，下人就能获得自由。

学园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个场所？

作为从属者的女性，出生后首先从属于自己的家庭，成人后又要成为妻子和母亲，从属于丈夫的家庭。松苗明美（松苗あけみ）甚至在作品《纯情Crazy Fruits》（純情クレイジーフルーツ）的最后讽刺地描写了女主角们从高中毕业后的庸常人生——成为平凡的家庭主妇，成为OL而被迫与上司维持男女关系。然而只要在学园里，她就是脱离了传统秩序的少女。

《纯情Crazy Fruits》

03

“毕业”

问题来到了“少女”上。谁才是少女？或许有必要先进行一点简短的说明。

可以说，“少女”这一文化形象是日本现代社会的产物，又深刻地形塑了现代日本。传统日本有的只是“儿童”与“大人”，13岁时举行表示性成熟的成人式（男性的仪式是“褌祝い”，女性的仪式有“ヘコ祝い”“腰巻祝い”“湯文字祝い”等），从此被纳入劳动与生产的秩序中。在现代降生的少女则成为儿童与大人之间的中间物，美国学者苏珊·奈皮尔将其称为一种“临界身份”（liminal identity）。

少女时期并没有明确的起讫仪式，如果要寻找起点，最接近的应是初潮；而最接近成人式的通过仪式，大概便是毕业。（笔者认为，以法律规定的成年年龄为基础、自上而下推行的20周岁成人礼，与民俗社会中的通过仪式是不同的。）

我们已经很熟悉少女偶像团体的“毕业”——成员退出团体。这种系统起源于1985年成立的偶像团体“小猫俱乐部”（おニャン子クラブ），实际上，这个团体的理念就是“女子高中生放学后的俱乐部活动”，其成员也是通过公开选拔招募的素人女高中生。在这个现象级偶像团体理念的背后，我们能够再次确认 “学校”与“少女”的关系，同时也能理解为什么小猫俱乐部会把成员的退出称作“毕业”。

1986年春季，在一般高中生毕业的季节，小猫俱乐部成员中岛美春和河合园子决定退出，中岛决心成为洁牙师，因此从演艺圈引退，河合以个人歌手的身份继续活动。这是小猫俱乐部第一次正式使用“毕业”一词。为两人的毕业，小猫俱乐部发行了单曲《再见》（じゃあね）。歌词里把毕业称作“踏上成为大人的阶梯”（大人への階段を昇る），又感叹着“若是时间静止该多好”（時が止まったらいいのにね）。

小猫俱乐部第三张单曲《再见》

其实，小猫俱乐部的歌曲中，经常抱有少女时光终将结束的意识。在《不要脱掉水手服》（セーラー服を脱がさないで）里唱着“在成为欧巴桑之前，来把我美味的heart吃掉吧”（おばさんになっちゃうその前に/おいしいハートを/食べて），《先告辞了》（お先に失礼）唱着“又有谁成为了lady”（誰かがまた一人/レディーになった）。

一旦毕业，便成为了大人，不再拥有能够“用歌声唱出十几岁少女的世界”的、偶像必备的“少女性”。或者转职成为成熟歌手或演员，或者放下话筒，离开舞台，结婚、成家。

1980年，山口百惠放下麦克风，从此告别舞台

但是，如果不毕业呢？对现实世界中的我们来说，无论是在比喻的意义上毕业的偶像，还是在实指的意义上毕业的女高中生们，这个选项显然只是幻影。但在想象的世界中——在前文所描述的学园漫画的世界中，它是可能的。在学园之外，一切都不存在；只要继续待在这座不存在外部的圣城中，少女就永远拥有乐园，少女就永远是少女。她已经拥有具备生产能力的身体，但她无需被纳入生产的秩序（讽刺的是，当女子学校，这一封闭空间的范本，在明治初期设立时，其一大目的便是培养贤妻良母）；她也脱离了国家话语的束缚，既然学校不再被视为国家的单位，她就不必被组织进国家和社会的系统中。

04

结语

学园漫画的魅力，或许部分在于它提供了一种关于解放的想象，即便只是幻象：永恒的学园中永恒的少女，“既是对母亲角色的拒绝，也是对回归秩序等中心话语的怀疑。”[3]

但是，随后呢？就像苏珊·奈皮尔所说：

在更广阔的媒体世界里，“少女”通常与消费相关联，要么作为被男性消费的身体，那些男性的梦想好像总是关乎没有威胁的校园女孩；要么作为消费主体自身。

 ——Anime from Akira to Howl’s moving castle

离“生产”最远的少女，反过来离消费最近。在从母亲角色中挣脱出来之后，反而以另一种形式被收编，乃至以身体拥抱父权，将“被男性消费的身体以及女性的身体被消费社会化”作为“女性的欲望和自我实现的手段”[4]，最典型的例子大概是援交。

又如学生制服的历史：制服本来像学校一样被视为管理的象征，但少女们将其变成了“可爱”（かわいい）的东西，成为少女身份的标志；后来，制服又成了承载欲望的符号，小猫俱乐部的大热单曲《不要脱掉水手服》就充满了情色意味。甚至，就连“战斗美少女”这一类表达女性力量的少女形象，也变成了一种萌属性。

最后，让我们回到《少女革命》吧。《少女革命》将学园由圣城反讽地改写为压抑性空间，我想便是体认到了少女形象发生的异变。两位女主最终走出学园，意味着少女的消失——对消费社会秩序的背离，正如同少女诞生之时对秩序的偏离。

参考文献

[1] 大塚英志（1989）『少女民俗学 : 世紀末の神話をつむぐ「巫女の末裔」』光文社

[2] Napier, Susan Jolliffe. Anime from Akira to Howl’s moving castle: experiencing contemporary Japanese animation. New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Print.

[3] 大塚英志《“御宅族”的精神史：1980年代论》，周以量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4] 钟子默《黑化与病娇——动画“疯女人”形象的文化探析》https://mp.weixin.qq.com/s/UI0rJ8__5IDB43fZ_phEqg

参考网站

[1] https://jp.hjenglish.com/arashi/p620981/

[2] https://www.mext.go.jp/b_menu/hakusho/html/others/detail/1317595.htm

[3] https://ja.wikipedia.org/wiki/%E5%AD%A6%E5%9C%92%E6%BC%AB%E7%94%BB

[4] http://sakurakoji.sakura.ne.jp/902Comics/110.htm

[5]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29236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