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少年》与流变后的「淋宇宙」:少数派文化的殊途同归
前两天,周深与GAI演唱的“去叶永志”版《玫瑰少年》登上热搜,与热评里一水的吹屁作文分庭抗礼的,是如今十分稀缺的质疑与批评。
歌词阉割已经见怪不怪,毕竟在内娱舞台上,连“给我一支烟”都能被转化为“给我一只眼”。
但这次的“提纯”却与从前有着本质区别。
周深谈起改编心路时说:“我想唱这首歌,不会把它的主歌或中间的bridge(过渡、间奏)留下来,我就只想要副歌,我觉得那个会有呐喊的声音。”
经此一来,重新演绎的《玫瑰少年》,字里行间都无非是五个字“勇敢做自己”——一个文艺作品中早已说烂的话题。
要知道,蔡明与郭达早在1995年合作的小品《父亲》中就曾引用过类似的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与原唱蔡依林的思路相比,不知道降维了多少个等级。
上为改编,下为原版,一字之差,失之千里
《玫瑰少年》的原型,是中国台湾一位因“外形秀气、举止温柔”而遭到校园霸凌,最终自杀的初中男生叶永志。
这件新闻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甚至促成了台湾地区“性别平等教育法案”的通过,法案规定:任何人不因其生理性别、性倾向、性别特质或性别认同等不同,而受到差别之待遇。
蔡依林的创作灵感正源于此:叶永志提醒了我,在任何情况下,我都可能成为某种少数,所以我更要用同理心去爱任何我身边的人。如歌词所说:你是你,或是妳,都行。
《玫瑰少年》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它对“关注少数群体”的呼吁,这是每个人都能“勇敢做自己”的前提。所以,即使是内娱舞台,即使在翻唱这首歌时进行了改编,也都保留了它的原意,或者说,保留了它的核心价值。
当然了,曾发表过如下言论的GAI,意识不到这点很正常。
毕竟,蔡依林对少数群体保有的这份可贵的同理心,是她从20余年的跌宕历程中一步一悟而出的。
在许多歌迷或路人心中,蔡依林是国内少有的与“少数群体”的标签联系密切的艺人。这条共识的形成,赖于她在《不一样又怎样》《玫瑰少年》等歌曲里的发声,更离不开十年前的一场网络亚文化运动。
在那场由各家粉丝主导的大战中,以淋语和淋系表情为搭载主体的淋文化粉墨登场。蔡依林本人亦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拖下水,开始以各种滑稽的姿态出现在各个网络平台。
蔡依林一度不理解,为此自我怀疑。
直到2018年,在《怪美的》MV里,蔡依林用一个经典场景表达了“被黑长达十年”的心路,以及,她对淋文化的和解。
蔡依林一直都知道,网络上盛传着她的黑照表情包
心疼与感叹之余,许多歌迷不知道的是,虽然淋文化的诞生是基于网络暴力与厌女元素,初期也是以“黑”为主要目的,但在后来多年的摇摆反复中,它却出其不意地凝练出了“对抗大多数绑架”的精神内核。
与蔡依林后来为少数群体发声的作品,倒是有点殊途同归。
1.
2005年前后的宝岛台湾,被神仙打架的战果——芭乐情歌所包围。为闯出一片天,蔡依林大胆转型唱跳路线,并在2007年凭借《舞娘》专辑,史无前例地以唱跳歌手的身份斩获金曲奖最佳国语女演唱人奖项。
蔡依林在内地的火热程度尤其居高不下。
当时的互联网还没有形成“文青去豆瓣,粉丝去微博”的风向,他们一个统一聚集地便是百度贴吧。“依吧”的辉煌战绩赫赫有名:第一个破十万会员大关的贴吧,帖子数第一个过亿的贴吧,拥有百度第一高楼(指跟帖数最多的帖子)。vow吧和帝吧,都只是小弟弟。
人红是非多的理论永不过时。
文化隔墙已在千禧年前打破,日本与欧美等地的文艺作品在中国同样拥有着大批忠实受众,分布在各个贴吧。
慢慢地,欧美日音的歌迷们惊觉蔡依林的歌曲旋律、拍照姿势、舞蹈动作、MV构图,屡屡与滨崎步、布兰妮等国际知名女星撞车,并制作出了对比图。
面对指摘,坐拥百度第一大贴吧的骑士们(蔡依林粉丝名称)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撕逼大战一触即发。
起初粉丝大战只局限在单个明星中间,可依吧越战越勇,直接把战火挑到了oricon与billboard这两个分别聚集了大量日音歌迷与欧美歌迷的贴吧。
恰巧,蔡依林出了一张名为《爱的练习曲》的英文翻唱专辑,欧美歌迷本就对歌曲的英文发音极为敏感,一些骑士还拉踩“翻唱远超原唱”,丝毫不守如今的通用饭圈法则,一场一对二的战争,顺理成章进化为了一对多。
可即使是一对多,依吧也丝毫不落下风。
这里就要提到一位百度ID为“英中啊英中”的关键人物。
不熟谙淋文化,也多少见过这张脸
在空谈与实干上,此人皆战斗力超群。
无论是华语乐坛的当红女歌手,还是曾与蔡依林传出双J恋的周杰伦,都逃不过被他嘴臭的宿命。
娱乐圈另一位风头正盛的唱跳歌手萧亚轩,尤其是英中的头号打击对象。
2010年,萧亚轩的母亲患癌辞世,结合了萧亚轩此前拍摄MV时不慎扭伤韧带的新闻,英中信手拈来了一个恶毒的词汇:断腿司马。如今网络盛传的骂人缩写NMSL,实际上也是英中的杰作。
英中另一个突出成就,是开辟了“制造伪证”的先河。
利用在图文印刷厂打工之利,英中篡改作品的发布时间,反咬是其他女星抄袭蔡依林,还把成果投递给媒体,扩大流传。
以至于连不明就里的粉丝们都信以为真,开始自产自销。自此,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中越战越勇,甚至创建了贴吧专门用来黑对家。
眼看局势已经分明,战况却突然发生了扭转。
那是雁过皆留痕的互联网草莽时期,人肉搜索正处于它的黄金时代。英中只顾前线,后方失守,几大对线贴吧干脆联手,把他的个人信息从头到尾扒了个遍。
曝光贴一出,英中迅速销声匿迹,烂摊子却甩给了偶像。
也是因此,才间接导致了淋文化的形成,造成了蔡依林接连被黑十年的局面。
2.
在恶搞文化茁壮发展的2010年,发源于李毅吧的“讲内涵”是每位大神的必备技能。
初期的淋文化,实际上就是充满内涵意义的恶搞文化。
首先体现在黑称:淋淋——它取材于“淋病”的内涵,又结合了林的谐音。
腰下三分地是互联网经久不衰的话题,那个年代,各个贴吧、论坛上广为流传着诸如“小姐回忆录”等猎奇又色情的帖子,如果为骂人词汇列个榜单,榜首的绝对是这个职业的系列衍生词。
而围绕“性暗示”的侮辱也就成了淋文化的突出属性。
和黑称同步出现的,还有依托于蔡依林在公开场合发表的言论、采访以及歌词而诞生的反语言——淋语。
不可否认,下流又恶毒。
贴吧时代,互黑对家的另一重要手段是P黑照。
巧合的是,蔡依林当时正处于拥有较大上升空间的成长阶段,表情控制、穿衣风格都与现在大相径庭,再经过八卦杂志狗仔们的惯例丑化,天然就为黑粉们提供了源源的养料。
谁能想到,这居然是原版
另一片黑料沃土,则是蔡依林2007年举办的“唯舞独尊”演唱会。
当时,蔡依林刚刚从公司赋予的“少男杀手”定位,以及与周杰伦的分手绯闻中挣脱出,《我知道你很难过》与《倒带》这样的情歌虽火,但并不完全适合她。
于是,蔡依林开辟出了一条唱跳的新路数,一出手就技惊四座。
《舞娘》专辑成为了台湾地区2006年度销售冠军,这更让她笃定,这条路是正确的。
事物的发展总是螺旋上升,很不巧,倾注了大量心力的“唯舞独尊”演唱会,在许多人眼中,就是螺旋中的低谷。
为了突破自己,蔡依林在这场演唱会中融入了体操、吊环、跳马等多项动作,本意很好,但实际效果却有些惨不忍睹。
表情包来源
有人曾评价这段风格杂糅的编舞:高难度、零美感。再加上奇怪的妆容、服饰,不用刻意等待时机,随手一截就是现成的全方位有死角黑照。
甚至有粉丝发出这样的怀疑:
演唱会上,蔡依林激动地说了一段感言,“报纸媒体给了我很多很好的评价,其中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jolin不是天才,是地才……我相信,努力一定会成功。”
这段话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从蔡依林的从业经历来看,也的确是她的真实感悟,但和前面那些实在算不上精彩的表演承接,难免就有“自我感动”的嫌疑了。
各类原因结合在一起,这场演唱会,就成了淋系作品的直接来源。
除了表情包,黑粉们还把蔡依林的头像PS到影视剧或小游戏上,制作了系列淋短剧和淋游戏。
来源于唯舞独尊演唱会的地才蓝三件套
这些淋系作品给稀里糊涂被卷入其中的当事人带来了持续性地伤害。蔡依林后来曾在宣传专辑时忍不住落泪:我不知道那件衣服做错了什么。
而当时的淋文化创始人们还意想不到,在此后十余年的迭代发展中,无论是淋文化的使用人群,还有精神内核,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3.
随着年代的推移,早期参与粉丝大战的互联网原住民的活跃指数慢慢下沉,新一代的淋文化使用者不再单纯是黑粉,而蔡依林也不再是淋文化中的唯一主角。
图源《恶搞现象嬗变到粉丝文化的传播学研究-以淋文化为例》,作者叶健威
淋文化里人气更高的,是“粉丝行为,蒸煮买单”的始作俑者英中。她化身为一位名叫周阴婷的女性,表面上的人设是人淡如菊、仙气扑鼻的唱跳全才,内地里却是拉不到客的站街女王。
就是用蔡依林的歌词重新填词了一些曲目进行翻唱
淋系艺人还包括,微博上单方面与蔡依林称姐道妹的初代网络红人凤姐、曾在《快乐女生》中演唱蔡依林歌曲《美人计》的拉拉、自称是宇宙公主(恰好是蔡依林曾经的黑称)的邪教头目郑辉,以及仇视同性恋群体的庄老狗。
以凤姐为主角的淋系作品
每人都有各自的代表作品以及人物设定,以现实参考,但却游离于现实之外。
本质骑士(淋文化使用者)认为,他们不过是现实人物的分身,类似于平行宇宙。比如因仇视同性恋群体而被纳入淋系艺人名单的“庄老狗”,在淋系作品里,他总是以负面的形象出现,俨然成了一个文化符号。
同理,曾在选秀比赛上演唱蔡依林歌曲《美人计》翻车的杨蕊依(小名“拉拉”),在淋宇宙里同样是以文化符号的作用而存在,代表着虽然不一定会成功,但始终积极向上的群体。在创作淋系作品时,骑士们一般会为她设定正面的角色以及美好的结局。
而周阴婷的文化符号,则是娱乐圈中的超级女明星,黑粉无数,却依然不被侵蚀,保持耿直的性格,与如今时刻紧绷精神、规行矩步(至少在微博上)的明星们形成鲜明对比。
在这片虚拟出的淋宇宙里,属于小众群体的本质骑士得以尽情地发挥脑洞。
新一代淋文化与性少数群体的接壤是水到渠成的。
在知乎问题“为什么说淋语的大部分是gay”下,有这样一条回答。
在我看来,还有另一层原因。
淋文化的本质,实际上是一种颠覆文化。
比如淋语中的“美如画” “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都是以对抗主流表达的方式在阴阳怪气地说反话。
在淋宇宙的设定中,周阴婷是一位见到男人就“我可以”的站街女,放到十年前的网络语境中,的确是侮辱性极强的人设,但现在,它却和余秀华在纪录片里脱口而出的那句“他们说我是荡妇,我想我就是个荡妇,怎么着吧”有异曲同工之处。
那就是用自黑的方式自嘲,大胆地表示他们内心的诉求。
这则以女德讲师丁璇的经典言论为蓝本制作的淋系图片,也是典型案例。
它的内在含义,不是鼓吹丁璇的裹脚布说法,而是以讽刺的方式对抗腐朽的性观念,偏要做丁璇口中离经叛道的“不洁女”。
为什么新一代淋文化能在性少数群体间获得极致的发展?
正是因为他们所处的生活环境就是极度压抑且与大多数人格格不入的。
如同玫瑰少年叶永志,被强迫着与周围人同化,进行“符合生理身份”的性别演练。
淋文化能在后来十年的发展中收获大批新的受众,并且发展出新的精神内核,就在于它切合了许多人的刚需。
它不仅能让性少数群体找到自我认同与身份归属,实际上更是承载了他们被大环境压抑已久、亟需喷薄而出,隐秘又真实的渴望。
所以,即使是蔡依林的忠实粉丝也在说淋语、用淋图这样与十几年前截然相反的现象,放到现在,也并不奇怪。
蔡依林于09年3月发行的《花蝴蝶》是那场粉丝大战的导火索,也成了淋语最重要的素材来源之一。
起初,歌里的那句“只是比较豁出去比较敢一点”被黑粉们用来讽刺对家歌手与粉丝做事无底线,而十三年后的今天,经过时间的过滤,这句歌词的贬低色彩淡去,已然成了性少数群体们敢于做自己的宣言。
《玫瑰少年》和如今的淋文化,像是同一话题的一体两面,一个是呼吁对少数群体的关注,一个则是少数群体有意识地集体发声。
而它们的殊途同归,也不止体现在精神内核上。
那句“永志不忘纪念,往事不如烟”的歌词,消声于另一方土地。那道寓意深刻的彩虹,通过某一片天空的过滤,也只能呈现出单调但统一的色彩。
在周深与GAI翻唱《玫瑰少年》的当晚,张惠妹在小巨蛋演唱了完整的《彩虹》,留下了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