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正气赋浩然 ——文天祥最后十二年人生中的几首诗
在人类最成熟优秀的中华文明五千多年发展过程中,平民百姓和士大夫们共同创造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诗歌文化。《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所以,中华诗歌不是现在所谓“诗人”摆弄的游戏玩物,而是人们的生活文化。清代人刘熙载认为“诗品出于人品”(《艺概·诗概》),这虽然不能绝对化,但古来诗品和人品俱高的人的确不在少数,文天祥便是其中最伟大的英杰之一。
文天祥出身于南宋江南西路吉州庐陵县(今江西省吉安市青原区)乡村的一个略有薄产、家境困难的平民(用土改时的分类可以称之为“下中农”)家庭,宋理宗宝祐四年丙辰,二十一岁的他以深厚的学识考中殿试第一甲第一名(状元)进士及第,开始了他不算长但极其伟大的政治生涯。
文天祥一生诗文颇丰,多数反映了他的从政经历和思想志趣。而自南宋咸淳六年庚午到元至元十九年壬午,文天祥人生的最后十二年间,他所赋的诗更是表现出坚贞不渝、正气凛然的高尚品格。
南宋度宗咸淳六年,忠义不阿的文天祥第四次被罢官,回到庐陵家乡。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坦言:“进退行藏,惟其所遇,而无心焉。则今奉亲课子,弹琴读书,流水青山,悠然独往。”他读书教子、饮酒会友、下棋弹琴、徜徉山水,写了不少“隐居”诗,表达远离是非官场的轻松愉悦。比如七律《用前人韵赋招隐》吟道:
钓鱼船上听吹笛,煨芋炉头看下棋。
剩有晚愁归别浦,已无春梦到端闱。
有时坐在船头垂钓,悠闲地听着远处传来的笛声;有时一边在炉火上烤山芋,一边看别人下棋。暮色中怀着淡淡的晚愁从河边回家,完全没有了做官的梦想。
还有五律《晓起》二首之二:
远寺鸣金铎,疏窗试宝熏。
秋声江一片,曙影月三分。
倦鹤行黄叶,痴猿坐白云。
道人无一事,抱膝看回文。
远远的古寺传来隐隐钟声,居室里熏香氤氲,涤尽尘务,诗人像倦鹤、痴猿一样散淡闲在,或听秋江的无边涛声,或观窗上朦胧的月光,有时还漫无目的地翻看一番那回环往复却无深义的回文诗。
然而,在这种“退则独善其身”的表象之下,文天祥的心中仍然激荡着忧国忧民、匡扶神州的壮志,这在他“隐居”期间的“闲淡”诗中仍然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比如五律《夜坐》:
淡烟枫叶路,细雨蓼花时。
宿雁半江画,寒蛩四壁诗。
少年成老大,吾道付逶迤。
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
淡烟笼罩着枫叶,细雨飘打着蓼花,成群的大雁寄宿于江边,凄切的蝉鸣回响在四壁,真是“悲哉秋之为气也”!而诗人已人到中年,雄心壮志的实现似仍遥遥渺茫,怎能不喟叹万分呢?但是,诗人济危振世的壮心并未稍减,他不会让东晋名将祖逖闻鸡起舞的壮举专美于前,即使远居乡野草舍,仍在准备着要报效国家!最后一联健笔纵横,赤心耿耿,诗人的品格和节操跃然而现。
果然,隐居两年后,文天祥又驰骋“剑心”了:咸淳九年癸酉,他被起复担任湖南提刑,致力于抚民治军、筹谋救国。咸淳十年甲戌宋度宗病死,年幼的恭帝即位,蒙元趁机以二十万大军大举南下,形势危急,太皇太后谢道清下《哀痛诏》呼吁各地文臣武将、豪杰义士急赴国难。文天祥接到勤王诏书,立刻传檄响应、毁家纾难,捐出全部家财招募义勇之士,组成三万人的勤王军,并亲自率领奔赴都城临安。此后两年中,文天祥曾在前线率军苦战,也曾在朝中力挽危局,全力以赴抗元救国。
宋端宗景炎元年丙子,文天祥受命出使元军时被敌方扣留,他寻机逃出,历时两个多月才乘船到达福州。期间,他被元军追捕,也曾遭到宋朝前线将领的怀疑,不得不到处躲避,可谓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九死一生,但他的信心却没有丝毫的动摇。在从南通乘海船到浙东去的路程中,他作七绝《扬子江》一首,书写了自己的坚定意志: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他把此前的艰险经历看成是做了一次旅游,把自身比作指南针,始终向着南方,无论如何也要回到江南,重整旗鼓继续抗击蒙元鞑虏。简洁的诗句,宣示着文天祥坚定的意志。
此后,从景炎元年被任为右丞相、枢密使兼都督诸路军马开始,文天祥在两年多时间里率领督府军转战东南,英勇抗敌,并曾挥师席卷赣南,收复了大片失地。但因元军铁骑势大,南宋朝臣又不能同心同德,抗战最终失败,文天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率残部进入广东,仍坚持继续抗战。宋末帝赵昺祥兴元年戊寅十二月,文天祥率军在五坡岭(今广东海丰北)扎营时被元军围困,他在战斗中力竭被俘,自杀未成。从此,文天祥不屈不挠地用精神意志与敌抗争。
在兵败被囚的四年中,文天祥写了不少诗,例如《过零丁洋》、《南安军》、《金陵驿》、《建康》、《真州驿》、《过平原作》、《和中斋韵》、《除夜》、《正气歌》等等。这些诗中之意有壮志未酬的遗恨,有山河破碎的悲恻,有物是人非的惆怅,但所有的诗最后几乎都归结到取义成仁的赫赫精忠之志。
宋末帝赵昺祥兴二年己卯正月,蒙元大将、汉奸张弘范在下海追寻南宋行朝时,曾要求文天祥写信向宋枢密副使张世杰劝降,文天祥抄《过零丁洋》诗回答张弘范,使张弘范感惭而罢。
七律《过零丁洋》诗云: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诗的前三联感慨自己明经入仕后的辛苦遭逢和身世浮沉,乃至坦承自己在遭受挫败时的忧虑迷茫和惶悚不安,以及孤军奋战的无助、无奈,痛惜国破民亡,可谓悲愤交加、百感交集、愁绪万端至于极矣。如果全诗按这样的基调终结,或许也能博得后人一掬同情惋惜之泪,但在中华浩如烟海的诗作之中,也只能列入平庸末流之类。然而,诗人非凡人也,最后一联振笔一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自问自陈,高亢激昂,丹心映天,顿使《过零丁洋》成为一首千古不朽的浩气壮歌,撼人心魄,感激后来!
元世祖至元十八年庚辰六月,文天祥在元大都兵马司监狱的恶劣环境中作五言古风《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
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阴房闃鬼火,春院閟天黑。
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
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
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这首诗,先概言天地正气构成了山川、日星,也孕育了人间的正义浩然,接着历数历史上不畏强权、坚持正义、视死如归以及赤胆忠心、竭诚报国的大量仁人志士,褒扬他们可歌可泣的事迹,然后叙述自己兵败被俘,求死不得,在潮湿污秽的监牢中度过了两个寒暑,精神意志仍然不能被打垮,最后表达自己承继前代志士浩然正气的坚定信念。整首诗结构严谨,层次分明,一气呵成,行文犹如奔腾的江河一泻千里,气势磅礴,令读者顿生慷慨激昂之情。浩然正气不仅仅书之于诗句,更见之于文天祥在敌人面前的行为举止,史载:元主忽必烈曾亲自出面劝降文天祥,文天祥对之长揖不拜,左右侍卫强逼他下跪,甚至用金棍打伤了他的膝盖,他仍坚立不动,终不为敌酋而屈。真是诗如其人,人如其诗。
元至元十九年壬午十二月,文天祥荷枷赴刑场,边走边大声吟诵:
昔年猃狁侵荆吴,恃其戎马恣攻屠。
忠臣国士有何辜?举家骨肉遭芟锄。
我宋堂堂大典谟,可怜零落蒙尘污。
二君从海不复都,天潢失散知有无。
衣冠多士沉泥涂,齐民尽陷敌版图。
我为忠烈大丈夫,诗书礼乐圣贤图。
竭心尽力思匡扶,驱驰岭表万里途。
如何天假此强胡,宗庙不辅丹心孤。
英雄丧败气莫苏,痛哀故主双眸枯。
今朝此地丧元颅,英魂直上升天衢。
神光皎赫明金乌,遗骸不惜弃草芜。
谁人酹奠致青刍?仰天长恨伸乌乎!
这首诗歌厉斥蒙元蛮兵南侵时残杀无辜的滔天罪行,抒发家破国亡的强烈悲愤,展示了以死殉国的忠臣烈士大义节操。
文天祥从容就义后,在其衣带上发现绝笔自赞八句: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后人把这称为《衣带赞》。它可以说是一首慷慨壮烈的四言诗,表明了自己舍弃生命,取义成仁,无愧于先贤教诲的人间正道。它不啻一篇中华文明高尚精神的宣言书。
可以看到,《过零丁洋》、《正气歌》和《衣带赞》不过于追求一般认为的“诗意”,往往引述史实,直陈道理,有的句子类近于口号,看来落于某些论诗家所谓“分行散文”之讥。然而,“含蓄蕴藉有情味”并非中华诗歌文化的全部,有的时候,直书胸臆也是诗义之所在。诗言志,这几首诗用直白凝炼的语句表达了高尚的意志和情操,超越了许多“含蓄”的唐诗宋词,成为列于中华诗文化之巅的千古绝唱,为炎黄子孙传续了天地浩然正气,也为人类世界树立了最高的文明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