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美国完成撤军，阿富汗未来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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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本文是一篇对于近期阿富汗局势分析极其全面的一篇评论文章，详细阐述了阿富汗境内境外各种政治势力的情况，并对最终发展的结果给出了合理的预测。结合近期 (2021年8月中旬) 的事态发展，作者的预言总体上是准确的，即阿富汗现政府几乎不可能幸存，而塔利班将主导未来的新政府。其中作者论证了影响阿富汗未来走向的内部因素，即塔利班如何处理与全球圣战势力以及阿富汗旧有政治精英的关系，也提及了地区大国俄罗斯、巴基斯坦和伊朗的潜在立场。塔利班政府未来是否能得到国际承认，取决于新政府是否足够包容和稳定，对于某些关键性大国来说则是新政权安排是否能使这些大国维持或扩展其地缘政治影响力。目前已有消息传出，土耳其与塔利班已达成协议，拟承认塔利班政权并与卡塔尔合作运营喀布尔机场。文章最后讨论了美国的援助问题，虽然美国已经撤军，但是依然面临如何继续落实承诺的对阿富汗的援助，这一次，美国是愿意与昔日的敌人合作，还是选择通过绕过政府的方法来制衡甚至架空塔利班？南亚研究小组特此转载“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微信公众号文章，供各位读者参考。

本文讨论了美军完成撤军之后阿富汗的前景，并认为可能有多种不同局势出现。本文主要论点是，塔利班的领导层及其他们在该地区的支持者都没有打算重建一个专制的塔利班政权。然而，阿富汗内部的会谈陷入了僵局，增加了在默认情况下重建塔利班统治的可能性，尤其是如果塔利班获得了巨大军事优势，谈判结果不可能达到平衡。塔利班的军事行动会降低他们让步的意愿，无论是针对阿富汗政府还是针对喀布尔政治精英的个别派别。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出现两种结果：事实上的塔利班专制，其中旧政治精英被笼络去充当边缘化的门面角色；抑或是国家崩溃，塔利班将无法在共和国失败所造成的混乱中维持秩序。本文考察了美国撤军之后可能会出现的趋势，并考虑这些趋势如何相互作用塑造出不同的可能图景。

一、近期趋势

（一）塔利班对圣战“去全球化”的雄心

美国与塔利班在2020年2月所签署协议的重要条件之一是必须切断与全球圣战的联系。直到2020年秋季，塔利班试图通过支援基地组织和与之结盟的全球圣战组织并与他们签订庇护协议来兑现这个承诺。塔利班实质上为这些团体提供了留在阿富汗的机会，以换取他们在塔利班登记成员的信息，包括成员的确切下落，并放弃使用阿富汗作为攻击其他国家的基地。塔利班内部消息称2020年秋季随着塔利班与美国的交易频繁遭遇挫折，他们决定冻结这些协议。在经过几周艰难的内部讨论后，塔利班再次与美国特使团队进行协商，并提出如果美国在7月前撤军，他们就会接受这个延迟的撤离。最终在5月，塔利班同意美方在7月底8月初撤军对他们是可以接受的，并且不会撤销与美国的协议。塔利班的态度反映了其挽救协议的诚意。

除了与美国的协议的命运之外，塔利班的领导层还有其他很好的理由来寻找管理位于阿富汗的全球圣战分子的方法：塔利班的消息来源称，许多邻近的地区大国（例如俄罗斯、中国、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明确警告塔利班，如果塔利班以任何方式允许输出圣战和恐怖主义，他们将不会与一个由塔利班主导的阿富汗政府建立任何积极的关系。由于地区大国多次提醒塔利班这条红线，塔利班领导层对于负约的后果心知肚明。

塔利班对于全球圣战的政策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与圣战组织的决裂该如何实施。塔利班的利益是关闭全球圣战在阿富汗的基地以换取美国尽量多的让步；另一个问题是塔利班能否有效地切断与拒绝签署协议的圣战分子的联系。鉴于塔利班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掌控阿富汗全境，全球圣战分子，无论是否与基地组织有联系，可能会驻扎在一些不受塔利班统治的地方。从外部观点来看，任何未能达成与全球圣战分子的协议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可疑的。肯定有许多塔利班指挥官不同意与全球圣战一刀两断的政策，塔利班的资料也承认了这一点。塔利班领导层还必须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说服大多数不情愿的外国圣战分子同意这份协议，对这些人来说，同意这些条约就意味着放弃全球圣战的事业。也许塔利班领导层摆脱这个困境的唯一办法是使阿富汗对那些不愿意签署协定的圣战分子而言尽可能变得不安全。撤回塔利班的保护将使外国圣战分子更容易遭受空袭，特别是如果塔利班成员认为他们可以与外国情报机构共享信息。

（二）“搭便车者”开始承担责任

活跃于阿富汗周边的地区参与者在不同程度上批评着美国的阿富汗政策，在一些情况下甚至积极地破坏美国的政策，包括支持塔利班。在公共领域中这方面的证据很充足，尤其是巴基斯坦和伊朗，俄罗斯则稍稍次之。布林肯认为美国撤军会使地区参与者集中精力在阿富汗事务上的观点是对的。然而，当地区参与者承担责任时，他们当然会专注于自己的利益而不是美国的利益。一些参与者也许牢记大局并考虑到美国的利益，希望在其他领域进行交易（比如俄罗斯）或者改善与华盛顿的关系（比如巴基斯坦）。这些国家过去一直扰乱局势，部分是因为他们在阿富汗的利益与美国大相径庭。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美国的驻军造成了很大妨碍。现在，一些国家会更愿意与美国在实现阿富汗稳定事宜上进行合作。

此外，地区参与者在应该做什么这个问题上并非立场一致。没有人希望阿富汗陷入混乱或者崩溃。然而在此之外，他们的利益存在分歧。巴基斯坦希望阿富汗有一个对自己友好的政府，但也想让美国高兴，希望改善与华盛顿的关系。目前，巴基斯坦正在尝试阻止塔利班因外交受阻而倒向军事解决方案。塔利班的内部资料显示即使美国延迟撤军，巴基斯坦也还是向塔利班的领导层施压，让他们挽救与美国的协议。巴基斯坦一直在通过削减资金和物资来阻止塔利班走向好战立场，尽管它宣称这些只是暂时的。对于塔利班来说，这些行动确保坚持数月全面进攻军事行动变得异常艰难。但巴基斯坦似乎并不准备放弃在喀布尔的一些目标，首先是建立一个代替加尼政府的临时政府。

在美国与塔利班签订协议之后，伊朗很警惕美国在离开阿富汗时与塔利班保持良好关系，并一直尽其所能阻止这个结果。如果美国与塔利班的协议破裂，塔利班在阿富汗内部谈判桌上的影响力就会下降，伊朗就会有更多的空间保护其利益，它在阿富汗的盟友和客户就能获得更大的权力与影响力份额。根据同样的消息来源，俄罗斯对于破坏塔利班与美国的协议没有那么感兴趣，反而显得很支持它。俄罗斯似乎坚持要求塔利班接受与阿富汗其他政党与派别合作，暗示它很乐意看到塔利班被困在与阿富汗其他政治行为体的政治协议之网中。这种情况将有利于包括输出圣战等问题上控制和限制塔利班，包括输出圣战这一问题。

地区大国主要共同担忧是稳定性。他们都不太关心即将统治阿富汗的新政权的具体特点，除了一点，他们希望这是个多元化的政权，也就是说，包含不同的派系和团体，尤其是与地区大国相关的群体。为了保护地区参与者的利益，最好有一个权力分享系统，使得战利品的分配不受选举等事件的严重影响，以确保最大程度的稳定性。因此，不应期待地区参与者支持以现行形式保留阿富汗宪法，该宪法规定了基于选举的一个竞争系统。对于这些国家来说，只要不引起混乱，提前安排好结果的选举可能是最终解决方案的一部分。

地区参与者和阿富汗内部力量之间的主要分歧在于不同势力的分配，并且关于权力共享该如何管理也有不同的看法。尤其是对阿富汗选举的管理方式幻想破灭之后，一些重要的参与者正在寻求某种形式的联邦解决方案，并将之视为和平协议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塔利班断然拒绝了这个选项。地区参与者也许会成功地促进他们在阿富汗的盟友和客户达成一致，一个稳定的政治系统也许会在阿富汗内部谈判成功后出现。不过看起来要达到这些成果还有很多障碍需要克服。

（三）“黎巴嫩化”(Lebanization)的趋势

如果阿富汗的冲突继续持续，那么很有可能整个国家会分裂成不同的势力范围。在这样的情况下，阿富汗的黎巴嫩化可能要么被认定是不可避免的，要么被地区大国和大部分阿富汗人视为“相对较轻的恶”加以接受。本文所说的黎巴嫩化是指冲突中的主要行为体实质上接受国家至少暂时分裂为不同的势力范围，存在着力量的相对平衡。

虽然不是一个长期的方案，但黎巴嫩化比一场大多数参与者卷入其中的全面内战要好一些，它可以为阿富汗内部建设性的谈判提供更好条件。如果阿富汗的西方与北方由与自己关系密切的行为体主导，伊朗和俄罗斯会感到放心。巴基斯坦当然是希望阿富汗的普什图地区被与它关系密切的行为体控制，例如塔利班。阿富汗的政治势力中，一些人可能相比于更快的冲突解决过程，更倾向于国家分裂，因为前者可能会使他们被边缘化。黎巴嫩化可以在政治解决方案中确立某种权力下放的形式。然而，黎巴嫩化只有可能在一段时间的公开内战和激烈对抗后出现。暴力冲突是不同势力互相考验对方实力与支持的一种方式。要想让黎巴嫩化成为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必须巩固领土控制。

然而，塔利班似乎并没有针对阿富汗政府军暴露的脆弱阵地采取行动。他们更愿意对喀布尔防御系统的神经点施加压力：高速公路和一些主要城市。塔利班乐于看见政府军被分散在成千个据点中，只能通过空中获得补给和支援。这样的策略至少不会直接导向黎巴嫩化所需要的战略整合；它可能导向僵局（如果喀布尔政府设法守住了底线），或者国家崩溃（如果喀布尔政府没守住底线）。但是如果喀布尔能够控制住塔利班，后者可能会改变战略，通过将注意力转向更暴露的区域，比如偏远的地区和省份，来寻求更容易的收益。反过来，这将逐渐导致战略整合，因为阿富汗政府将不得不放弃许多这些地区来保卫其余的部分。

（四）离心力

黎巴嫩化假定了反对派会对部分国土拥有某种程度的稳定控制，而且仅有有限能力或没能力继续扩大势力范围。它还假定冲突中主要的阿富汗势力内部有相对较高的一致性。这一切都不能保证发生。

塔利班最具分裂性的问题是与基地组织及其盟友的关系，以及有多少旧塔利班的伊斯兰酋长国框架不得不在政治中被抛弃。如果美国与塔利班的协议破裂，阿富汗即将发生内战，塔利班更容易保持团结。然而，即使没有正式分裂，不同塔利班成员为组织做贡献的意愿程度在过去都是有所不同的。一些心怀不满的领导人一再囤积军队，要么不参与行动，要么略微参与领导层下令的行动。互相竞争的不同派系内部凝聚力差，可能会导致黎巴嫩化所隐含的稳定更难实现。买断对立派系的内部对手将成为冲突各方的选择，内部分歧可能导致某些派系突然失去竞争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阿富汗就会重蹈90年代的覆辙。

（五）向心力

然而，向心力也在阿富汗及其周边地区发挥作用，推动着国家团结：人民越发厌倦战争，地区大国不希望阿富汗陷入混乱；塔利班的政治领导更倾向于政治解决方案，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想在国际上合法化自己的权力，也因为武力夺取政权很难合法化国内的领导权。除非战败，海巴图拉也有可能被获得胜利的军事领袖抢风头；在傲慢和阿富汗政府必倒台的信念的驱使下，塔利班可能会夸大其词，并过于提高他们的要求，以至于使喀布尔的政治精英再次团结，选择共同抵抗塔利班；1980至1990年代的“老圣战者”（他们组成了喀布尔大部分的精英）认为要想振兴已逝的荣光最好的办法是与塔利班达成协议，而不是打一场早已不适合他们的新内战。

二、近期局势

（一）伊斯坦布尔谈判取得成功

极端的圣战分子，例如伊斯兰国和塔利班内部的一些异见分子，可能会继续战斗，但他们对阿富汗总体稳定的影响是有限的。这种情况如果要发生，双方必须同意实行一项混合制度。当然，说比做容易，但由于塔利班和旧圣战分子的意识形态有相同之处，这种情况并非完全不可能。塔利班领导层会成功实施与全球圣战一刀两断的政策，政治分裂趋势会得到遏制，协议谈判会成功。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成功也是有代价的。会有输家，特别是加尼总统的世俗主义者和现代化者联盟，亲西方的民间社会团体等等。越来越多的阿富汗人即将外逃，要么是由于他们与已倒台的亲西方政权有联系，要么是根本不适应新政权，他们会将西欧，美国和土耳其作为移民目的地。新政权的政治轴心将转向极端保守。

（二）国家崩溃

最悲观的情况是国家崩溃。国家崩溃意味着阿富汗分裂，塔利班无法立即接管，要么是因为阿富汗政府的组成部分（政党与部落）在外国势力的支持下各自为战，要么是因为塔利班自己因失去了主要敌人而丧失内部团结。国家崩溃可能采取不同的形式，具体取决于分裂趋势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地区大国是否能成功施加影响。地区大国将是大输家，因为他们必须应对阿富汗混乱的长期后果。

（三）漫长的战争变得更加旷日持久

如果阿富汗政府能在拒绝塔利班的要求时团结起来，情势就可能陷入僵局。如果僵局持续的时间足够长，最终可能会导致阿富汗内部新一轮的谈判。僵局也可能会延长阿富汗已经承受了40多年的战争。为此，阿富汗政府需要巩固对领土的控制，放弃更加暴露的地区。阿富汗政府能否承受更持久的冲突而不崩溃，使之前的场景重演，还是一个问题。

（四）塔利班掌控政局

最后，总有塔利班军事接管的可能性。这可能是阿富汗内部谈判破裂（无论是什么原因）的结果。如果塔利班获得了一场全面持续的军事攻击所需的资金和物资，而阿富汗政府缺乏内部凝聚力或是足够的外部支持，塔利班就有可能获胜。问题是塔利班是否可以有效地控制全国，是否会面临来自旧政权支持者和强硬圣战分子的叛乱。在任何情况下，塔利班都会受到来自多方面的压力，寻求容纳尽可能多的团体和派别，尤其是旧圣战分子。塔利班可能愿意这样做，但是否能达到双方都满意的协约，甚至能让地区参与者都感到满意，还有待观察。美国与塔利班的协约也许会破裂，而塔利班只会获得有限的国际认可。

（五）美国的角色

美国在这些局势中的作用依然不可忽视。要达成乐观局势尤其需要美国持续的外交参与，利用在阿富汗多年经营的影响力，也包括对巴基斯坦的影响力。即使是在僵局中，美国也可以发挥重要作用。如果没有美国的大笔资金、援助和其他形式的支持，其中包括空袭，僵局最终将导致阿富汗政府的崩溃。然而阿富汗的稳定与生存不能仅仅通过送钱和偶尔进行空袭来保证。即使是在外援的巅峰时期，该国也从来没有真正团结过。美国该如何建设性地与阿富汗的精英相处是个大问题。对美国来说，继续监控其资金和设备的使用情况是尤其麻烦的。如果阿富汗政府的安全部队侵犯人权的行为大大增加，即便理论上美国应该支持它，也很难维持同样程度的支持。

总之，即使阿富汗政府以现有的形式幸存的可能性越发渺茫，阿富汗冲突最终的结果仍有多种可能性。塔利班看上去非常有可能主导任何未来的政府，即便他们内部不同派系之间联盟崩塌的可能性一定是存在的。

本文转载自“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微信公众号2021年8月31日文章

本文来源于“国政学人”微信公众号2021年8月30日文章

作者为Antonio Guistozzi

译者为江若婵

本期编辑：穆祎璠陈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