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面临严重危机，不仅仅是因为现任总统特朗普性情乖戾，威胁要抵制政权和平更替，根本原因，是因为美国的社会两极分化，共和党和民主党作为对立的两派，已经很难相互对话，多年积累的矛盾，正处于即将爆发的前夜。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美国的两极分化也是长期积累的过程。据美国社会心理家乔纳森 · 海德（Jonathan Haidt）分析，上世纪90年代冷战结束之后，美国在消除“苏联”这个外部敌人之后，媒体分化、移民多元、党派激进操作，以及大学校园左派学者们执着“政治正确”概念，导致社会矛盾对立，一发不可收拾。

乔纳森 · 海德被评为全球百大思想家”之一，国内出版其著作中文版《正义之心》

本文是乔纳森 · 海德于2017年底在曼哈顿研究所的一次演讲节选：

我从2007年开始研究政治两极分化。来自盖洛普和皮尤的数据显示，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两极分化稳步上升---- 无论你问人们，他们怎么讨厌对方，他们认为对方怎样威胁到国家安全，或者如果他们的孩子嫁给了对方家庭，他们会有多生气。

为什么我们美国人，会比上世纪90年代初更加憎恨和恐惧彼此？政治学家山姆 · 艾布拉姆斯和我在2015年写了一篇文章，列举了10个原因。我不会全部描述，但是我会给你们一个统一的概念，用一个物理学的比喻: 关注离心力和向心力之间的平衡。

想象一下，三个孩子用胳膊手牵手，做了一条人链，其中里圈孩子的另一只手抓住一根杆子上。孩子们开始绕着杆子跑圈，越跑越快。离心力增加了。这是人体加速时向外的拉力。但与此同时，孩子们相互想要牢牢抓住对方。这就是向心力，沿着手臂的链条把它们向内拉。最终，离心力超过了向心力，他们相互牵着的手滑了。人链断了。

我相信，这就是美国正在发生的事情。我将简要提及五种趋势，这些趋势都可以被看作是离心力的增加或者向心力的减弱。

1）没有了“苏联”这样的外部敌人

美国参与了战争，并赢得两次世界大战，随后是美苏的长期冷战，这都有巨大的凝集国民作用。虽然越南战争在美国内部分歧很大，但总的来说，战争是一个社会已知的最强大的向心力。一九八九年以来，美国发现，外部没有统一的共同敌人。

2）媒体越来越分化

美国建国成立初期的报纸党派纷争，而且往往相当恶劣。但是随着20世纪中叶，电视媒体的出现，美国经历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媒体是一个巨大的向心力。美国人从ABC、NBC、CBS三家电视网络获得了大量新闻资讯，这三家电视台受到严格监管，并被要求展现政治平衡。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CNN有线电视和小型垂直广播的出现，情况开始发生变化，90年代出现了互联网，21世纪头十年出现了社交媒体。现在公众淹没在煽情的故事，非常能挑逗情绪的煽情故事，渲染性很强的视频剪辑。社交媒体正在成为一个巨大的离心力。

3）移民多样化，团结成问题

这是一个复杂的政治问题。总的来说，我认为移民和多样性是好事。经济学家们似乎同意移民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如果我们不对移民开放，美国在诺贝尔奖、音乐、艺术以及现在的科技领域的完全统治地位，就不会发生。但作为一名社会心理学家，我必须指出，移民和多样性有许多社会学影响，其中一些是负面的。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它们减少了社会资本——个人之间存在的信任纽带。

政治学家罗伯特 · 普特南在一篇名为《合众为一》的论文中发现了这一点: “从短期来看，移民和种族多样性，往往会削弱社会团结和社会资本。来自美国的新证据表明，在种族多样化的社区里，各种族的居民往往“保持低调”信任(甚至是自己的种族中间)更低，利他主义和社区合作更少，朋友更少。”

简而言之，尽管有其他好处，但多样性是一种离心力，这一点开国元勋们很清楚。约翰 · 杰伊在《联邦党人文集》(Federalist 2)中写道，我们应该把美国拥有“一个团结的民族——一个来自同一祖先、同一语言、信奉同一宗教的民族”视为一种福气。我重申，多样性也有许多好的影响，我很感激美国接纳了我来自俄罗斯和波兰的祖父母，以及我妻子来自韩国的父母。但普特南的发现清楚地表明，那些希望更多样化的人应该更加注意加强向心力。

最后两个原因很可能会引起最多的公众分歧，包括: 华盛顿的共和党人和校园里的左派。两者都加强了使美国社会分离的离心力。

4）更激进的共和党

在1995年之前，民主党执掌众议院几乎整整60年，他们对共和党少数派的态度并不特别好。所以纽特 · 金里奇在1995年接任众议院议长时，抱着复仇愿望，不难理解。但是他做出的许多改变，使得美国国会两极分化，两党合作更加困难，并将美国带入了一个愤怒和冲突的华盛顿新时代。

作为一名社会心理学家，我觉得一个突出的变化是: 他改变了立法日程，所有的事情都在周二到周四之间完成，他还鼓励新当选的议员不要搬到首都华盛顿特区。他不希望共和党人与民主党人发展个人友谊。他不希望议员的配偶在同一个慈善委员会任职。其实，在华盛顿的国会立法者和他们的家庭之间的个人关系，长期以来一直是一个巨大的向心力。金里奇故意削弱了它。

这一切都伴随着福克斯新闻的崛起而发生。许多政治学家指出，福克斯新闻频道和右翼媒体生态系统对共和党的影响很大，相比《纽约时报》等左派媒体，它激励更多的极端言论，更多的哗众取宠，更多的愤怒。许多人会指出，媒体总体上倾向于左派，民主党也做了一些两极分化的事情。有道理。但很明显，金里奇着手创建一个党派色彩更浓、零和博弈的国会，而且他成功了。这种更好斗的文化随后渗透到参议院，并传播到各党派文化。

5）马丁·路德·金开始的“身份政治”被玩走样了

资深媒体人乔纳森·劳赫（Jonathan Rauch）对身份政治给出了一个简单的定义: 一个围绕种族、性别、性取向等群体特征组织起来的政治动员，而不是党派、意识形态或金钱利益。劳赫接着补充道: “在美国，这种动员方式并不新鲜、不寻常、不符合美国精神、不合法、邪恶，或者特别是左翼。”这个定义使我们很容易辨别出两种身份政治: 好的那种，从长远来看，是一种向心力政治。坏的那种，从长远来看，是一种离心力。

不公正现象，必然会造成离心的趋势。它破坏信任，引起正义的愤怒。制度化的种族主义，将不公正的现象烙印在体制中，并为最终的种族运动爆发埋下种子。但美国没有管理的愈合过程，以及在重建时代。在20世纪60年代，当吉姆 · 克劳法被写入南方州的法律时，它导致了另一个必然的民权运动爆发。

民权斗争的确是身份政治，但它是为了弥补一个错误，使我们作为一个国家变得更好、更强大。马丁·路德·金的言论清楚地表明，这是一场为民族和解创造条件的运动。他利用美国公民宗教的道德资源来激活美国人共同的身份和价值观: “当我们共和国的缔造者写下宪法和美国独立宣言的宏伟文字时，他们正在签署一张期票。”还有: “我还有一个梦想。这是一个深深植根于美国梦中的梦想。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起来，实现其信条的真正含义: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当然，有些人认为民权运动是分裂的，或离心的。但路德金的演讲是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演讲之一，正是因为它将美国最大的道德失败，框定为向心救赎的机会。这就是好的身份政治。

大学的新左派“政治正确”斗争

让我们对比一下金的身份政治学和当今大学教授的版本。在过去的五年里，有一种新的变体席卷了整个学院。这叫做交叉性。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法学教授金伯利 · 克伦肖在1989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出了这个术语和概念，她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观点，即黑人女性在美国的被歧视遭遇，并不是黑人和女性的经历相加，就能得出结论。

她分析了一个法律案例，在这个案例中，黑人女性是通用汽车歧视现象的受害者，尽管该公司可以证明它雇佣了大量黑人(工厂流水线的粗笨工作本来就是在男性为主) ，并雇佣了大量女性(办公室文书工作，白人占主导地位)。因此，尽管通用汽车公司被裁定没有歧视黑人或妇女的罪行，但它最终几乎没有雇用任何黑人妇女。这是一个极好的论点。有哪个学术界人士会反对这样的说法，即在分析一个复杂系统时，我们必须考虑相互作用效应，而不仅仅是主要效应？

但是，年轻人沉迷研究交叉性概念时会发生什么呢？在一些专业中，它被编入了许多课程。在学生脑海中深深植入了表示特权和压制的矩阵图。这不仅仅是白人特权导致黑人受压迫，男性特权导致女性受压迫，还有异性恋对 LGBTQ，健全对残疾，年轻对老年，有魅力对丑陋，甚至有生育能力对不育，林林总总的歧视。一个群体拥有的任何好的或有价值的东西，都被看作是一种特权，这会对那些没有这种特权的人造成一种压迫。

当年轻人接受这种教育，他们的思想自然就形成了原始部落战争，变成“我们vs他们”的战斗模式，他们陷入了非黑即白的思考维度。你启发他们说，双面人生，总有一面是好的，另一面是坏的。许多学生觉得这令人兴奋; 斗争哲学令他们充满了意义和目的感。

于是，在他们眼中，美国变成一个巨大的压迫矩阵，它的受害者不能单独作战。他们必须团结起来，共同对抗他们的共同敌人——处于压迫金字塔顶端的群体: 异性恋、白人、身体健全的基督徒、犹太人，或者可能是无神论的男性。这就是为什么对一个受害者群体的轻视，会引起所有受害者群体的抗议。为什么现在有那么多的校园团体联合起来反对以色列。交叉性将所有的大学社会正义活动家团结起来，就像“北约”的形成。

这意味着在任何一个交叉性很强的校园里，观念冲突都是永恒的，对言论和思想使用喊叫、恐吓、甚至暴力是最常见的。新英格兰地区的耶鲁大学、布朗大学和米德尔伯里大学，西海岸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长青学院和里德学院。这些地方是言论压迫最严重的地方，还是这种新思维方式最为普遍的地方？

美国著名教育改革家艾瑞克·唐纳德·赫希(E.D.Hirsch）曾提出: “美国的实验... ... 是一个彻底的人造装置，旨在抵消群体怀疑和仇恨的自然冲动... ... 这个庞大的、人为的、跨部落的构想，是我们的建国者们的目标。”而交叉性的目的正好相反: 煽动部落间的猜疑和仇恨，以激发学生的愤怒和行动主义，招募学生为了教授的政治使命而战。今天在美国校园里，教授们的“身份政治”与马丁·路德·金的完全不同。它拒绝美国价值观，没有提到宽恕或和解。这是一个庞大的离心力，现在已经渗透到高中，特别是进步的私立学校。

今天的身份政治，还有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特征: 它教会学生放弃文科教育的多元思维来面对问题。20世纪80年代，耶鲁大学，作为一个学生可以学到很多理解世界的工具，从功利主义者或康德主义者，弗洛伊德主义者或行为主义者、计算机科学家或人文主义者等不同的角度思考问题。 

但是现在，那些主修社会正义而不是追求真理专业的学生，只有一个观察维度，那就是遏制权力，并被告知，要将其应用于所有情况。一切都与权力有关。每一种情况都要从遏制坏人的角度来分析，所有行为是为了维护好人的权利甚至特权。这不是教育。这是一个邪教，一个原教旨主义的宗教，一个偏执的世界观，把人们从彼此分离，并把他们送上异化，焦虑和智力无能的道路。

你能想象一种与大学使命更为对立的文化吗？你能相信许多大学开设了许多课程，来促进这种思维方式吗？有些美国的大学甚至要求所有的学生都参加这样的课程。

 让我们回到杰斐逊的愿景: “因为在这里，我们不畏惧追随真理，无论它将引向何方，也不容忍任何错误，只要理性能够自由地与之作斗争。”如果杰弗逊今天回来参观我们国家的顶尖大学，他会对恐惧文化、普遍存在的不可挑战的错误以及对理性的束缚感到震惊。

如果你想要更多的希望，让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认为从2018年秋天开始，大学校园的情况会开始好转: 因为随着校园情况变得更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站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寻找解决方案。一些大学校长开始站起来了。他们都知道自己坐在一个火药桶上，他们想要拆除它。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新任校长卡罗尔 · 克里斯特显然对2016年春天她所在学校的声誉受损感到羞愧，她采取了非常强硬和公开的立场，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支持言论自由，并将出钱保护演讲者。芝加哥大学校长罗伯特 · 齐默一直表现出色。我曾与其他几位大学校长交谈过，他们希望公开站出来，但仍然觉得校园里的狭隘派别太强大。

校园里的问题ーー强烈的反自由主义ーー集中在几个致力于政治活动主义的部门。当你看到有谁在请愿书上签名，谴责教授所写的内容，或者要求撤回期刊文章，大多数都是来自人文学科和身份认同研究领域的七个系的教授。在2015年，很少有教授敢冒险惹恼这个狭隘的左翼分子，但随着每一次新的政治迫害，每一次咄咄逼人的抨击，更多的自由派左翼分子愿意站出来说: 够了，够了。这与我的价值观相悖。

最重要的是，一些学生开始站出来了。里德学院是美国政治上最正统的学校之一，一年多来，社会公正活动人士一直在抗议并中断人文学科一年级的课程，因为这些通识课程基本都收录去世的白人作家作品。他们说这门课程对非白人学生造成了精神创伤。他们每天都把标语和口号带进教室，使得教授很难教学，学生也很难学习。许多里德学院的学生和教授表示反对，但没有人敢公开这样做，以免自己被称为种族主义者。最终，几个亚洲学生站出来，批评抗议者，并要求他们停止干涉他们的教育。一旦这些学生站起来，对抗议者的道义支持就崩溃了。这也说明，许多人是出于恐惧而妥协，而不是出于信念。 

所以请不要绝望。要警惕ーー形势确实令人担忧。但是，大多数美国人都是体面、有思想的人，他们不想放弃自己的国家或大学。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来减少部落主义，强化我们的孩子，修复我们的大学。婴儿潮一代和X一代把美国弄得一团糟，社会分裂成左派和右派，共和党和民主党。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团结起来，承认我们搞砸了，改变我们对孩子和大学生所做的事情，我们就能弥补过错。

参考资料：

https://www.nationalreview.com/2017/12/age-outrage/

作者 | 艾艾森森

https://mp.weixin.qq.com/s/6Dy2JPT55It44YtKWjvjd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