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屠龙少年,终究要成恶龙?
作者:温伯陵
温乎曰: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1
《让子弹飞》的结尾很有意思。
黄四郎快要领盒饭的时候,老三告诉张麻子:“大哥,我们准备去上海了......您腿脚都不利落了,我们就不跟你回山里了。”
张麻子不理解:“你跟我在一起不高兴吗?”
“高兴,但是有点不轻松。”
最后,迎面驶来的列车里飘来老三的声音:“上海就是浦东,浦东就是上海。”
张麻子骑着白马,使劲追啊追,可只能闻到马拉列车扬起的尘土。
而在电影开头,这辆车是汤师爷的专列。
他们坐在车里吃着火锅唱着歌,准备上任县长拉拢豪绅巧立名目,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穷鬼的钱和黄四郎三七分账。
现在张麻子的兄弟坐在车里,变成新县长,要去上海浦东和新黄四郎三七分账,再也不愿意回山里了。
也就是说,老三和兄弟们,变成当初誓死要打倒的人,这个转变过程很顺利,大家丝毫没有心理压力。
当然,他们不是偶然的。
雄霸鹅城的黄四郎,曾经是辛亥革命的英雄,不仅知道珍藏版地雷炸在哪里,还收藏了另一颗漂亮的地雷。
当年的浴血奋战,让黄四郎延续了祖上的荣光,也躲过改朝换代的清算。
虽然黄四郎是混进革命队伍的投机者,但对于清朝而言,他就是屠龙的少年。
可就是这个屠龙少年,功成名就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作恶多端的鹅城霸主,和历任县长一起把鹅城的税都收到90年后了。
甚至再往前推。
明朝的朱元璋崛起于草莽,算是不忘初心的屠龙少年吧,然而朱元璋的子孙端坐在紫禁城,成了和江南黄四郎三七分账的县长,硬生生把陕北的李自成逼反了。
美国做土肥圆的时候,被欧洲列强鄙视,一旦二战结束坐上龙椅,马上转型成欺压世界人民的恶龙。
苏联是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属于要屠掉欧洲恶龙的少年,他们的理想让无数理想主义者热血沸腾,可苏联强大之后,却变成建立霸权的社会帝国主义。
类似的事情多不胜数。
我不禁有个疑问:是不是屠龙少年的最终命运,就是变成当初要屠掉的恶龙?
为了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们不妨以《让子弹飞》为例子,聊聊屠龙少年和恶龙的变化过程。
最近几年,《让子弹飞》给大家玩坏了。
所以这篇文章不参杂任何预设立场,纯粹就事论事,请各位九筒大哥高抬贵手。
2
我们要明白的第一个问题:什么是屠龙少年?
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少年”二字。
既然是少年,便代表着年轻朝气有活力,看到垃圾桶都要踹两脚,和姑娘拉拉手都要硬半小时,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们敢做事又不怕事,脑子里想的是把江山踩在脚下。对他们来说,省长不干人事都要板砖撂倒,县长算个鸟,至于黄四郎不过是乡间土包子而已。
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少年都有,唯独没有钱、权、地位、名利、美色等等身外之物。
于是,少年便要去争取。
电影里的麻匪,除了张麻子以外全是年轻人,而且是穷的叮当响的年轻人,刚进城就感叹“城里的女人真白啊。”
可见少年们没见过什么世面。
而且敢上山当麻匪,说明他们都不是富贵人家,要不然没必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杀头的无本生意。
所以他们都是敢闯敢干的人,想用自己的拼搏奋斗,换来远在天边的荣华富贵,实现出人头地的梦想。
当然,我们一定要承认人性的高贵。
只要劫富济贫、为国为民的大旗竖起来,往往会让无数人热血沸腾,因为没人能拒绝有史以来最正义的事业。
比如水泊梁山的“替天行道”大旗,让多少人心甘情愿的聚集在旗下,又有多少人愿意为了这四个字放弃生命。
比如元末和清末,仅仅“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八个字,就推倒横扫天下的蒙古和满洲帝国。
麻匪也一样。
现实利益和人性高贵结合在一起,让麻匪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仅仅七个人就能让方圆数十里闻风丧胆。
兄弟们跟着张麻子赴任鹅城,发现黄四郎的碉楼里,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和漂亮女人。
为了满足欲望,他们必须要进碉楼杀四郎,甚至都不用杀黄四郎,只要能三七分账拿到钱,就可以离开鹅城一走了之。
少年屌丝向老年恶龙要利益的过程,便是屠龙。
大要大屠小要小屠,仅此而已。
只要想有所作为,必然要做屠龙少年。
后浪不把前浪拍在沙滩上,永远出不了头。
3
少年屠掉恶龙之后的第二个问题:以后怎么办?
他们很迷茫。
或许老三等兄弟攻入碉楼之后,就想到这个问题,碉楼攻下来了,名利财富都有了,以后怎么办?
放弃到手的利益回山里,还是住在碉楼里做新的黄四郎?
如果要回山里,把金银财宝和美女分给穷鬼,那不是暴殄天物么,再说,穷鬼也不见得会感恩啊。
与其如此,不如哥们也顺手捞点,不枉费打碉楼付出的心血。
但碉楼是住不进去了。
张麻子勾起鹅城百姓的怒火,让鹅城百姓打心底觉得,碉楼不是好东西,住在里面的黄四郎更不是玩意。
谁要是敢住进碉楼冒充黄四郎,绝对是给鹅城百姓上眼药,没等睡个安稳觉就被拖出来斩首了。
所以碉楼一定不能住。
不过,浦东是个好地方。
于是老三等兄弟带着大包小包,骑自行车改换马拉列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去了浦东,顺便替二哥娶了花姐。
其实碉楼和浦东没什么区别,只要拥有钱权、财富和名利,在下一代少年眼中,他们就是必须要屠掉的恶龙。
因为资源是有限的,前浪占了后浪就没有,后浪占了后后浪就没有。
永远有恶龙趴在利益上睡觉,永远有不甘于人下的少年,就像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正年轻。
“以后该怎么办”其实不是问题。
对于大多数屠龙少年来说,做出正确的选择很简单,那就是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屠龙者终成恶龙是解不开的宿命。
张麻子那种愿意放弃一切利益,重新回到山里当麻匪的人,实在太少了,亿万人里都挑不出来一个。
所以张麻子是圣人,但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就因为太稀少了,根本不具备普遍性,所以鹅城百姓才怀念张麻子。
历代百姓对清官念念不忘,不就是因为清官少嘛,唯有少才贵。
老三等兄弟不愿意跟着张麻子回山里,就是不想当圣人。
毕竟屠了无数条恶龙,给穷人发了数不清的钱,但个人的欲望迟迟得不到满足,现在张麻子已经腿脚不利落了,再等下去,老三和兄弟们也腿脚不利落了。
他们不禁惆怅:“啥时候才能变成恶龙啊,我们都等不及了。”
于是兄弟们去了浦东,张麻子回了山里。
或许在碉楼陷落,鹅城百姓哄抢物资的一刻,他们已经明白,以后到底该怎么办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
张麻子是偶然,老三才是常态。
4
第三个问题是在浦东出现的:如何做一条合格的恶龙?
这个问题电影里没说,但我们可以根据黄四郎的历史经验,合理推测一下。
汤师爷告诉张麻子:“夫妻最要紧的是恩爱,县长最要紧的是忍耐。”
屠龙的初衷是洒向人间都是爱,可一旦成为恶龙,首先面临下一批屠龙少年的攻势。
所以当恶龙最要紧的是守住利益,同时对赶来的屠龙少年示以恩爱,自己在名利龙窟里保持忍耐。
老三等兄弟一定会美化屠龙的过程和目的,并且花点小钱,收买一批武智冲、胡万等小弟为自己服务。
武智冲和胡万可以是看家护院的打手,也可以是摇唇鼓舌的媒体,他们会给老三等兄弟精心打造最神圣的光环,让他们看起来不可亵渎。
要不然,怎么能证明自己是天选之龙呢?
类似于这样:
掌握话语权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阻断屠龙少年的来路。
老三和兄弟们,一定会在浦东打造更加恢弘的新碉楼,随着时间推移,以新碉楼为中心的秩序逐渐建立起来。
在这个秩序中,新碉楼处于食物链的最上游,掌握着整个浦东的利益分配,新碉楼里给多少,下游才能拿到多少。
为了让新碉楼的利益最大化,分出去的利益一定是最少的,最好够维持生活就行,至于其他就不要想了。
而真正说了算的是老三和兄弟们。
这玩意叫做资本垄断。
至于具体案例么,在国内是福报论,在国际是美国的铸币税。
资本垄断建立起利益护城河,第三步就要给想屠龙的少年灌鸡汤。
什么能力之外的资本等于零、什么安于现状不要想入非非、什么你们是垮掉的一代别折腾了......
美国则对第三世界国家说:你们的民主自由是最好的制度、你们是环境保护最好的国家......
只有打断屠龙少年的脊梁骨,新碉楼才能高枕无忧。
很多少年信了。
他们放下屠龙刀,转身回到破旧的草房,想想新碉楼里传出来的话:“好像蛮有道理的诶,要不就算了吧,岁月静好真美妙啊。”
嗯,屠龙少年信了,新碉楼就赢了。
于是黄四郎家族传承5代家业、两大家族子弟搂着银子和枪杆打麻将、卖凉粉的永远是卖凉粉的。
可以想见的未来,老三等兄弟的子女,也将继承父辈的衣钵。
张麻子要是看到这些事,能气的从山里回来:
“你们装模做样戴我的九筒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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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到这里就知道,“屠龙者终成恶龙”是必然发生的事情,这玩意是人性,谁都改不了。
不论创业者的初心多么美好,只要进入碉楼成为既得利益者,都会转型为守护利益的恶龙。
大到明朝、苏联和美国,中到阿里、腾讯和百度,小到事业有成的中产......都是一样的。
能永远洒向人家都是爱的张麻子,只会昙花一现,然后被老三们抛弃。
他孤独的骑着白马,慢慢走向山里,看着车里的兄弟吃着火锅唱着歌,听着老三说浦东就是上海,上海就是浦东。
他想改变这一切,却丝毫没有办法。
而且既得利益的恶龙和屠龙少年,对张麻子的评价是不一样的。
那些成为既得利益者的恶龙,永远在抹黑张麻子,他们不愿意相信土匪的名字叫牧之,他们宁愿相信他的脸上长着麻子,他们更愿意相信他和花姐有很多不清不楚的事情。
那些年轻的屠龙少年,越来越感觉到,即便手提屠龙刀也闯不到碉楼门口,即便996也得不到更多利益分配,即便穷尽一生也买不起鹅城和浦东的房子。
他们开始怀念张麻子,希望张麻子能够回来,带他们再打一次碉楼。
不是少年有反骨,他们只不过在上一代人。
张麻子永远是屠龙少年的导师,永远是恶龙的敌人。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