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搜沉了,谁来救她
作者 | 柳飘飘
本文由公众号「柳飘飘了吗」(ID:DSliupiaopiao)原创。
四月还未完,有的人已经跌出了热搜——鲍毓明。
连环的娱乐瓜轰炸,大众关注度减退,老早就表示“不担心”的鲍先生,似乎更不用担心了。
而一路被挑剔的李星星,在这遗忘中,姿态更加“不如人意”。
幸而,在4月27日这一天,整件事,再次被广泛追问。因为一个在四月消逝的芳魂——
林奕含去世三周年
鲍毓明案不能停止发声!!!
对于一个以自身经历为原型,写下关于小女孩被诱奸故事的作者。
在去世三年后,有人提到她,能想起需帮助的“房思琪们”,这本来是最好的纪念。
可,不尽如人意的李星星,又怎么配和文学女神相提并论呢。
热搜里有忙着解绑的。
有阴谋论的。
有认为“小太妹李星星”和才女有壁的。
一路看下来,飘飘齿冷之余,也不禁迷惑:
这些“维护”“夸赞”着林奕含的人,你们真的明白过她吗?
若非说话太难听,思想太极端,飘倒是多少能理解一部分想将林奕含与涉嫌性侵的社会案件解绑的人。(虽然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她似乎逐渐成了一个图腾。
大众对于她在“被性侵”“写了书”标签之外,她的思想,她的痛苦,她对于自己作品的解读……了解不够。
1991年3月16日,林奕含出生在台南一个医学世家。
很多人会形容林奕含,是“别人家的小孩”。
或许吧,自小爱好文学,中学就读于当地排名第一的“台南女中”,高中以满级分考进了台北医学大学医学系,辍学复考又“轻松”进了政大念文学……
但我不想这样去描述,甚至不想夸耀她的漂亮、美女作家等等。
如果美丽无罪,那就该一直无罪。
可现实早已碾碎了道理,美丽已然受害。
再去标榜,不晓得会不会勾起房思琪的“怡婷之羡”。
何况她也不喜欢“超级小孩”的塑造。
而反复辍学考学,也不是什么才高人胆大,是因为抑郁症严重到无法读书。
“人人道纯金纯银、远大前程的女孩,早在十七岁的时候,身上就死光光了。只有手里的书,一直紧紧抓到现在”,她这样描述自己。
故而,我无法去夸赞那些身外的、世人万分羡慕,但又不能救赎她于万一的东西。
2014年,林奕含曾向律师咨询,状告补教名师陈星性侵女学生,但因为没有证据保存,且“年代已久、难以成案”,不了了之。
这本是万千个让人“读不下去,细节腥膻”的社会版案件。
但作为当事人,她选择用一种“巨大的诡辩”来写一本书。
写一个叫房思琪的13岁女孩,被国文老师李国华诱奸的故事。
明明是惨案,但要写得美,让你既痛且快。
那些腥膻的细节,你铁定是看不下去的
可是今天在这个小说你却看得下去
为什么?
因为你在其中得到了一种审美的快感
有一种痛快,它是既痛且快的
这诡辩,她本身是不会的,是从未碰触的。
是李国华们教她的。
这本书没有想象中的狼师模样。
房思琪第一次见到的李国华,是“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
这里也没有反抗到底的烈女,和剔牙露肉的大汉。
发生关系后,思琪会问李国华: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
李国华用《红楼梦》中林黛玉初次登场的描写回答她:“娇喘微微。”
这里倒有很美的情话——
“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
“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
“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
……
如果,不是出自一个强奸犯的嘴里。
李国华利用了少女对文学的爱好,通过修辞来美化自己所做的,这本是诡辩。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不是一本很好读的书。
时而避复,时而复叠;时而倒文,时而层递。
加上常常故意避开词语广义,而用其歧义,甚至故意误用典故……读起来是有些晦涩的。
我说温良谦恭让
温暖的是体液
良莠的是体力
恭喜的是出血
俭省是保险套
而让步的是人生
但,对于尚在塑造期,就被撞击到整个人生都歪斜掉的思琪来说,这种语境很贴。
加上精美、繁重的修辞,裹挟着最粗暴、原始的侵略。
林奕含套用了李国华们的诡辩手段。
如果她想写一本纯批判的书,太容易了。
她要试试,这样是不是所有人都会上当,来看下去。
来看这座“乐园”——
我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会有一点看不起自己
我觉得我书写的是屈辱的书写
这是一个不雅的书写
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书写
必须承认的是,思琪和奕含,都不完全毁于肉体强暴。
还有另外两方面:
一来,是社会性质的强奸,及对于被强奸者有意无意的狙杀。
思琪在书中,在与诱奸她的李国华持续发生性关系后,有过一次碰触到救赎之门的机会,她试探性聊起那个话题——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二来,是对于文字的迷信。
是有文学痴情的少女,尚停留在囫囵吞枣阶段,就被欺骗拐带。且以精神世界核爆规模的摧毁,去揭露真相。
这使她们身心俱疲后,仍小心翼翼地问:
艺术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
自小读“诗言志”,原来不是。
太相信“诗缘情而绮靡”,原来也不是。
都是假的吗?
文字美与人格美,可以如此悬殊的吗?
连一丝合理支撑的脉络,都没有吗?
我们都知道,一个人说出诗的时候
一个人说出情话的时候
他应该是言有所衷的
在小说的最后,思琪疯掉了,而怡婷叹道——
“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
这话该怎么去理解呢?
容我比方一下,前年蓝洁瑛去世时,很多公众号都在发一种观点的文章,金句标题是:人的一生,走得出是xxx,走不出是蓝洁瑛。
按这个逻辑,林奕含显然也是“走不出”的那个。
如果换做一个是对文字钝感,对语言不迷信的女孩,这毁灭或许不会如此致命。
可,我要说的是——
即使痛苦真的可以物状,可以放在秤上去称,再平均无差地分给每个人。
它作用在每个人身上的反应,也会是不同的。
苦难的眼泪没有必定滴数,嘶吼的音量没有指定分贝。
而每个人的痛点,也不尽相同。
伤害,是罪犯一早加诸的,但痛点发作,使这伤害,在个体上被无限放大。
“李国华们”于肉体上的罪恶,是强行插入一个未成年少女的阴道。
于精神上,则是利用最致命的痛点来欺骗,但又无法永远骗下去,最后揭露层层裹包,原来少女们以为的美,唐风宋雨里沐浴千年的美。
实际只是一条腥膻的阳具。
所以这整个故事最让我痛苦的是
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
他怎么可以背叛整个浩浩荡荡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
我是非常非常迷信语言的人
我没有办法相信
精神毁灭,信仰幻灭的房思琪,选择以自骗,来续上这主谋离场的骗局。
而我说林奕含在中国凡有《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通行的地方,永远不可能与社会性侵案件解绑的很大原因是:
她是第一位作者,如此详尽、明确、且以极美笔触让我们了解到——
受害人是有可能“爱上”强奸犯的。
是有这样“费解”“不够像”的受害者的。
表面上的爱慕、亲昵、撕扯……或许不够符合社会对于“强奸受害者”的期待,也不意味着她不会是受害者。
而林奕含自己,也不够符合社会对“精神病患”的期待。
她在和丈夫的婚礼上,讲述过她患精神病以来,要面对的旁人的质问:
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穿洋装、涂唇膏的能是精神病?
精神病算病吗?
她描述自己发病时的样子,幻听,幻视,灵肉对立,似乎灵魂抽离出来看自己的肉身……
但,在种种痛陈后,她又在最后说:
‘新人’这个词出自《圣经·新约》,是使徒保罗叫耶稣基督为new man。我在想,如果今天我们是新人,如果我们可以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成为一个新的人,那么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要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的人……
至此,我被震撼袭击。
这是一种天然且浩大的勇和善。
它天然到,有些人天然理解不了。
浩大到,有些人挨过这一生到终老,问是否还愿再来,摇头摆手——
不了,够了,无胆再消化。
而这无胆,又是如此正常且合理。
可,同样是血肉之躯的她,又可以——
已够勇敢,已流过血,还可以再去。
已够感知,已然够痛,还可以再来。
为我,为他,为她们。
这种对人群的深情和善意,绝不是忙着解绑李星星和房思琪和林奕含的人,能够理解的。
林奕含以自身投影写出的房思琪,已足够“冒犯”大众想象。
但相对于社会底层的“李星星们”,她又是一个较完美的受害者。
漂亮,纯真,多才,生在一个高知富有的家庭。
甚至她的毁灭,都是“有门槛的”。
这个故事里,没有广众所鄙夷的不乖女孩,所判定的金钱参与,所揣测的贫女富豪,所同情的“足足等了三个月”的老板,与其十四岁才学会“温良恭俭让”的嫩老婆。
在一些人眼里,性侵案件凡涉及以上,便不存在暴力逼迫,及性同意能力的考量。
会直接掉落于“都不是好东西”的浑水,甚至被推下“是脏女人反咬一口”的悬崖。
但,写出房思琪的林奕含。
这样一个痛到下世,仍愿意更多、更多地去感知他人痛苦的林奕含,可能会去嫌恶那些不够完美的受害人吗?
这些基于她的“有文化”“成功”之上,彰显的优越感,是她认同的吗?
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
我不想要说我的成功建立在这个故事之上
而且它对我而言,它不只是一个故事
然后我依然在出版了以后
书中的李国华,他仍然在执业
我走在路上我还看得到他的招牌
他并没有死,他也不会死
然后这样的事情仍然在发生
所以没有什么成功不成功的
我愿意并鼓励能书写、能在一定程度上被看到的作者,去写关于林奕含更多的方面。
但,如果一个女孩,真的只了解到“被性侵”的那一面,的确没有更大的能力去完全解读,只具备肉身摧残,未必有绝对相同的灵魂痛点,但如果她真的需要这方面指引和帮助,如果这真的可以帮助到她……
请“利用”房思琪吧,这无罪无错。
纯洁文静的房思琪,会与叛逆不乖的房思琪同在。
才华横溢的房思琪,会与没文化的房思琪同在。
完美的房思琪,会与不完美的房思琪同在。
你不知道真正的善,是什么样。
你不要来替她们割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