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走向最遥远的医院
在全国抗疫的同时,艾滋病病毒感染群体也正面临着一场灾难。与大多数人守在家里隔离不同,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仍然需要冒着风险前往医院取药。今天的文章作者便是其中一位,我们曾发表过他的文章《一位 HIV 携带者的独居春节》,今天他再次以一个“边缘人”的角度,向我们讲述对于这次疫情的观察与思考。
疫情下的一瞥:深圳三院
撰文:尚浅
有病就治
近日,背部中央起了些红疹,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它们开始发痒。昨天下午,看着镜子中背上的红点,我心一横,预约了今天上午的门诊,有病就治!
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距我住处 18.6 公里,是深圳市卫建委指定的本市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收治医院。它也是传染病医院,位于“关外”(深圳早先把沿海一带靠近香港的罗湖、福田、南山几个区称作“关内”,除此以外的几个区则称“关外”,关内比关外繁华很多,从前关外到关内是需要边境证的)。就像成都市公共卫生临床医疗中心,位于遥远的三环路航天立交桥附近。毋庸置疑,成都公卫也是成都市新型管状病毒肺炎收治医院之一。
我为什么对这些“传院”“公卫”这么熟悉呢,因为,我要定期到这里检测抗病毒治疗情况,以及取药——国家统一管理、免费发放的药物,抑制 HIV 病毒在人体内复制。
途中见闻
根据导航地图的规划,我要坐两条地铁后换一辆公交方能到达,估计耗时一个半小时,为了在约定时间就诊,我早上醒来简单洗漱后,喝了一口水,便戴上口罩出门。
我租住的公寓在 7 楼,8 点左右,我关上房门,穿过安静的楼道,走下楼。和往常一样,整栋楼安安静静,仿佛只有我一人需要外出。
走出单元门,一位老奶奶拄着拐棍在晨练。
走到大门口,我给保安亮出出入证和身份证,保安拿体温枪朝我额头一“Bi”,又赶忙去拦住一辆灰色小轿车,并向车主发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有预约吗?”我笑了笑,往地铁站走去。
不得不说,深圳在疫情防控方面做了不少工作。今天的地铁站闸机入口、地铁车厢,都需要扫二维码,以便出现病例后,及时通知与他同一段行程的人。地铁上的安保人员拿着提示牌不断巡回,公交司机也提醒每一个新上车的乘客扫码。
我在公交站台等车,左顾右盼,看见右边有一座高架桥,竟是断头桥,这时我等的公交来到,我上了车,公交车需要穿过一个路口时被叫停,跳上来两个手执体温枪的大叔,由于我坐在车身后部,他们竟忽略了我,其中一个快要下车时发现了我,小声惊呼,“还有一个!”我正准备撩起额头让他朝我“开枪”时,他同事告诉他,“已经测了”,他们便下了车。我冲那个撒谎的大叔眨了眨眼。
这里真安静
终于,到达三院,正门口停着警车,几个警察在车旁说话,我胆子小,没有正眼看他们,加快脚步往医院里面走去。此时的三院,安静极了。隔老远看到一两个人,走近发现是医护人员。后来我才听说,这里每一栋都住着很多确诊病例。静,却不安。
▲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同时是被用作隔离新冠病毒感染者的医院。照片来源:本文作者
这家医院远离市中心,而为艾滋病人提供诊疗服务的“爱心门诊”,远离这家医院的中心。可见,谈“艾”色变,始于上世纪的艾滋病,给人们带来了多么大的恐惧,又给患者带来多么大的歧视。我这里用的“歧视”一词,没有感情色彩,或许可以替换成无知、傲慢、偏见,这个词语仿佛是禁忌,只听到这个词语,就让人觉得“脏”。与此有相似遭遇的还有“性”。这种污名化传统,不仅压迫着患者,也同样会反噬寻常人,因为大家恐惧于提及它,寻常人也就丧失了很多了解它、从而防范它的机会。
如果以科学眼光审视病毒,不难发现,感染了 HIV 病毒的人即使目前不能被治愈,但这种病毒的传播途径,要比这次新冠肺炎病毒的传播,懒惰得多,消极得多,虽然他们同样是采取防护措施就能避免,但毕竟遭遇它的场景要少得多。
往里走的过程中,我看到许多跟往常不一样的现象,比如“疫情专用通道”标志,比如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往常,他们面对我们,顶多是这样一套标配:口罩、帽子加橡胶手套,而现在应对肺炎,直接达到了顶配——密不透风。
我刷卡、取号、登记、就诊、盖章、拿药、抽血,七步曲下来,全程花了不到半小时,在往常,起码要花四倍于此的时间。
以往,即便工作日,队伍总是排到门外,周末就更多了,因为许多人工作日来不了,那是怎样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男女老少,人声鼎沸。毕竟,全深圳市,以及周边一些地方的患者都集中在这一个点拿药。
而今天,我跟志愿者小哥闲谈,人太少了吧,他说是的,他们都怕死。
是啊,哪怕是受尽冷眼、唾弃的艾滋病患者,依然被新冠肺炎吓到不敢来,只好求助志愿者帮忙寄送续命药,不来断药会死,来又怕感染肺炎致死,真是两难。但也有不得不来的,我看到一位中年男子领着他刚确诊的父亲上这儿来看病拿药。又比如我,害怕到其他医院看皮肤科被质问被嫌弃,于是习惯了到这里来,就像鸟儿总要飞回它的巢穴,难以料到,漂泊在这座城市,我竟对医院产生了归属感。
昔日黑压压一片,人挤人,如今门可罗雀,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那些暂时消失的人,我看不到他们在哪个角落,但我知道,他们的求生欲异常强烈。
希望的田野
病人是如何一步步边缘化的呢。
首先,传染病医院选址在城市边缘,就是社会将病人推向边缘的一个表征。在许多大城市,定点集中管理,这给那些需要平衡工作与治疗的人带来了多大的不便,是否有人考虑。
其次,我们的公务员体检标准,明确把某些疾病患者排除在外,而境外有些地区,一些医护岗位也敢提供给这些病毒携带者,只要患者定期服药,病毒数量控制在检测不到的范围内,为什么他们敢?因为他们知道。知道病毒的传播途径,以及怎样防护,以及尊重每一个公民择业的自由,而不是一刀切下去,只管控病毒本身,而不考虑其他。
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不,一个文明社会,是以管理者的便利为主,还是可以更多考量公民的生存尊严与生活便利呢。当物流速度快到当日达、交通运行速度快到轻舟已过万重山、经济增长对全球的贡献率等居于世界数一数二的位置时,是否可以呼吁一种更具人文关怀的社会组织态度呢。它不以牺牲每一个守法个体为代价,同样能够成就集体的荣耀,让绝大多数个体享有发自内心的归属感、认同感,有这个可能吗?
我的祖辈,作为一个酷爱读书,在中学时代展现出耀眼光芒的青年,因为老师的举报,便被强制压缩回农村种地担石块,不堪重负被压弯了腰;我的父辈,工作被剥夺,无所适从,生育被限制,自暴自弃整整二十年,至今仍像一个不懂事的男孩;那么我呢,尽管没有亲眼目睹他们青少年时期被命运劫持,但我看到那些事情遗留下来的伤疤。我要看着过去的“他们”,未来的“我们”,继续这种被强制、被裹挟的轮回吗。
文明的发展延续,速度换不来的。只有通过反思,改善现在,才有可能给未来以祝福。
话说回来,文明的社会,是由文明的人构成的,或许在期盼更加先进的社会文明到来同时,每一个个体,可以先要求自己,除了消费商品、提供劳务,作为经济链条中的一环,还能为社会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慈悲,一句声援,也好过沉默。
希望未来,不管多么突如其来的瘟疫、灾难,这场浩劫中发生的悲剧,不会重演。
希望未来,一个人不会因为得了一场疾病,就不得不成为一个感叹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人。社会可以大方容下他,只要他知错就改,我们就不计前嫌。谁不会犯错跌倒呢,勇敢地站起来,就还有机会逆风翻盘。
希望未来,人们主动慢下来,甚至偶尔停下来,思考一些“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去”的问题。而不是外面的世界几乎停摆,迫于无奈,出不了家门,才有空闲反思自己的生活。
春去,春还会再来。
未来,不属于那种只看到光或暗的人。
我隐隐希望,希望,就埋伏在未来。
后记
翻阅日记本,从 1 月 22 日写下“肺炎疫情严峻”至今,整整一个月。
这个月,从我决定退票,留深,过一个独居春节开始,生活面貌发生变化。
这个月,每日与书和电影作伴,陆续欣赏了 19 年十余部热门佳作,偏爱《爱尔兰人》,其次是《婚姻故事》《1917》,LGBT 电影《痛苦与荣耀》《烧女图》,对《小妇人》《乔乔兔》近乎无感。
读完《三体》前两部,和大刘在历史、未来、宇宙中旅行;读《单读 17:人的困境》,让我欣慰的是,读到无人不在困境之中的句子,也许脱离眼前的困境,只需要一个晴朗的春日,困境就像它当初莫名其妙到来时一样,悄悄失踪;搭配着《秋水堂论金瓶梅》读《金瓶梅》;听梁文道一千零一夜讲《心经》《道德经》。
电视剧方面,我看了《请回答 1988》《SEX EDUCATION》……精神世界丰富极了。
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在另一个平行世界,这场意外没有发生,我上哪里找这么多时间和自己待在一起,和这些古今中外文学家创作的人物待在一起呢。我将匆匆回家,又匆匆回到深圳,粗略估计,即使我妈妈活到一百岁,我们相聚的日子也不会超过一年。这匆匆之间,我竟不知哪里才是我应该回去的地方。
这个月,我爱上独居生活,当外界完全失控时,唯有管理好自己,追随自己的心。当合租的同事回来后,我决定搬去单身公寓。这是从我现在的窗户往外看到的黄昏,我很喜欢它。
有没有一种可能,当疫情结束后,我能维持这么丰富的精神生活。我想一定是有的,需要我自己勇敢实现它。我相信,我会看着办的,每个人都会自己看着办的。
最后,就像远行译丛《老巴塔哥尼亚快车》里呈现的那种态度。终点毫不重要,人在途中,已经抵达。
疫情不仅深深影响了我们当下的生活,也将长期占据着我们的记忆、改变我们的思想。我们需要更多双眼睛,继续观察、记录时代中的危机与转变。这些真挚而沉重的纪录,我们会留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