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死于货币战争?

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帝国,秦朝的统一文字、统一货币、统一度量衡等一系列措施的意义从小学到中学,从课内到课外,反反复复地强调,已经成为镌刻在个人历史观基座上的铭文,难以磨灭。

那么,如果有人说,“统一货币”恰恰促成了秦帝国的灭亡,是不是很让人难以接受?

事实上,这个观点不但真的被提出来了,还繁衍出了至少三个版本。

500

最早提出“统一货币”导致秦帝国迅速灭亡的是一位经济学家,奥地利维也纳大学朱嘉明,他在《从自由到垄断:中国货币经济两千年》一书的“绪论”中指出:

中国大多数朝代,不是亡于通货膨胀,而是亡于经济萧条。因为,只要在金属货币形态下,不会发生现代人所熟悉的那种通货膨胀。其实,秦朝不是亡于苛政,而是亡于经济萧条。秦末经济萧条的直接原因是秦始皇驾崩前一年统一货币的币制改革,推行“秦半两”,彻底消灭六国货币的残余影响,摧毁了传统的多元货币制度,于是,货币供给不能满足需要,出现“物贱钱贵”的局面,于是农民受到伤害,手工业者受到伤害。

这一观点无疑极具颠覆性,同样存在启发性。

因为在我们的传统认知之中,传统王朝的灭亡之因,往往归咎于“分配不当”,比如最常见的“土地兼并激化社会矛盾”的提法;有限的关于货币因素的讨论,也往往聚焦于“通货膨胀”,比如宋、金、元三代过量发行纸币导致的财政危机。哪怕是“金属货币形态”之下的汉初,也会出现“米至石万钱,马一匹则百金”的局面,也就是人们普遍理解的“通胀”表象。

简言之,古代王朝的经济问题往往被简化为三类:

(1)分配不公;

(2)生产不足;

(3)攫取过度。

相应解释的理论根基其实是同一个,即司马光与王安石争论时提出的:

天地所生财贷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

尽管王安石与司马光政见向左,且雄辩滔滔地提出:

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

两个人对“经济”的整体看法(真称不上“经济学”仨字)并无不同,都认为“经济”中的两个部门的就是“民”和“官”,社会财富为“天地所生”,出自“天下之力”,而“官”则掌管使用“天下之费”,但是“生产”的“社会财富”有定数,或者说“上限”、“总额”,“财政”就是从“民”的手中取得财富,以供“官”来支付“天下之费”。

这套说法,用当代的马哲语言翻译:

在简单在生产的条件下,社会总产出被积累条件所限制,各部门的产出除开本部门简单再生产所需的部分,剩余部分与其他部门进行等价交换。政府在再分配的过程中,作为非生产阶级,通过税收,在生产部门中获取一个恒定的社会产品,用以提供国家整体在生产所需的警察、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

可以说,由旧的“经济观”到新的“政治经济学”的跨越,只需要添加一个“阶级”概念代替“官”,就可以无缝转换,尤其是其中对“生产”的绝对重视,几乎遮蔽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的“需求”概念,而在现代经济概念下,不考虑“需求”因素,完全是不可想象的。

必须指出的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表述对“需求”非常重视:

商品到货币是一次惊险的跳跃。如果掉下去,那么摔碎的不仅是商品,而是商品的所有者。

换言之,从初中开始就接受“马哲”熏陶的当代中国人应该非常理解“供需”带来的“交易”对“商品”的重要意义,但是,传统经济观念中“需求”的缺位,乃至于“交易”概念的缺位,让这一普及性的经济学教育效能有限,反而塑造出了一套截然不同的“唯生产论”,成为了社会的“最大公约数”认识。

“唯生产论”的表现,完美继承了上文中提及的三条,以至于在朱嘉明教授的观点基础上发生了诸多异化。

朱嘉明教授的上述表述,着眼点在于秦始皇“统一货币”对“多元货币制度”的影响,以及并未宣之于口的“常识”——新金属货币的铸造周期和铸造量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满足货币供给。

货币供给的不足,造成了“通货紧缩”,也就是中国古代屡见不鲜的“钱荒”,发生“物贱钱贵”的现象,也就是《史记·平准书》中提及的“秦钱重难用”,进而对社会生产者造成伤害,引发“经济萧条”。

500

这一解释的正误,下文将详细探讨,只看观点本身,完全是言之有据的学术探讨。

在这一探讨的基础上,“知乎”网友张英锋在《除却最常见的那几个,秦朝灭亡的原因还有什么?》进行了拓展性的解析:

强令推行的货币统一政策和超发劣币,引发全国性、不分贵贱阶层的全面经济动荡,是导致秦始皇死后帝国就快速瓦解的关键诱因。

但是这并不否认苛政是秦亡的原因,因为如果没有苛政,就不会制定这样不合理的货币政策,对经济的伤害也不会这么巨大。

同时也不否认货币统一是好事,但是政府无节制的货币政策,反而给经济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真正有能力抵抗政府政策的,洽洽是六国残存的旧贵族,这为他们造反提供了充分的经济和民众基础。

对照朱嘉明教授在《从自由到垄断:中国货币经济两千年》一书中《绪论》与《多元化的货币体系》两节中对秦帝国货币制度的有限讨论,“张英锋”的总结有诸多抵牾:

其一,朱嘉明教授指出,秦始皇统一货币固然有传统观点中“好”的方面,也“开创了国家介入货币经济先河”,“导致了战国时期产生的货币经济高潮转入低潮”,这一论断与“货币统一是好事”,完全是两种概念,站在经济史的尺度上衡量,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评价;

其二,正如第一条所引述的朱嘉明教授的观点,秦帝国的“货币统一”政策的强制推行,本身就不可能提供“足量”的金属铸币来填补“六国旧币”被废止后出现的货币需求,在此条件下,铸造减重“劣币”某种程度上还算是对错误政策的弥补,而绝非“张英锋”所说的“政府无节制的货币政策”给经济带来毁灭打击;

其三,朱嘉明教授从未涉及“抵抗者”的概念,“真正有能力抵抗政府政策的,洽洽是六国残存的旧贵族,这为他们造反提供了充分的经济和民众基础”这样的表述,完全出自“张英锋”个人的发挥,至少在文本上,两者之间看不出因果关系。

500

更有趣的是,当“知乎”这个信息集散地的“新观点”向外扩散之后,坊间流传的版本就变成了:

大秦帝国死于货币战争。

这个版本中,秦始皇用“秦半两”替代六国的钱币后,就出现了“新旧币兑换”的问题,由于秦始皇“爱平民而轻贵族”,所以,六国持有货币资产最多的“旧贵族们”在这次货币变革中以莫可名状的方式利益“受损”,所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六国旧贵族自然对秦王朝恨之入骨,进而在陈胜、吴广发难之后,纷纷响应,对新生的统一、先进政权发动反扑,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个说法融合了“统一货币”和“旧势力反扑”这两个教科书上高频讲述的关键词,再配合《大秦帝国》小说中对秦朝诸多善政和人物的“虚构”,只接受了“张英锋”说法中最后演绎的部分,也是朱嘉明教授完全没有提及的部分。

为什么会这样?

明眼人一望可知,这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翻版,大秦帝国被“移情”为先进生产关系的代表,而六国旧贵族则是落后生产关系的维护者,只不过在“斗争叙事”的身上,盖了一层“货币战争”的破床单。

而追根溯源,实则仍是上述传统经济观中的片面放大导致的,重温一下:

(1)分配不公;

(2)生产不足;

(3)攫取过度。

至少包含了“分配不公”和“攫取过度”两条,而为了在“道德”上维持大秦帝国的“先进性”,就选择性地忽略了“攫取过度”,也就是所谓的“儒家暴秦叙事”,将之归结为“软骨头儒生”对法家秦朝的“抹黑”。

转而放大“分配不公”的部分,即从“官-民”二元结构中,拆出一个“中间阶层”——六国旧贵族,让其变身为“旧剥削阶级”,成为上下交攻的对象,而完全忽略大秦定鼎之后普遍塑造新的“官-民”二元结构的事实,从而回避同一理论逻辑下,也必须将剥削阶级的代表“大秦”视为“阶级斗争目标”的尴尬。

当我们梳理完上述三个版本的“观点”,且不论其对错,完全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一个针对具体问题的“学理讨论”是如何在“媒体传播”和“大众再传播”的过程中与社会观念的“最大公约数”产生互动并面目全非,最根本的原因并非只是相关专业知识的缺乏,而是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文明的冲突”,哪怕是已经经历过近百年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洗刷,传统中国经济观念仍像一个“黑洞,捕捉和扭曲一切进入它引力场的物质,并随着与它的距离远近而各自不同,哪怕它们的标题,都可以写作: 

大秦帝国死于货币战争

2019-12-21
历史

观察者APP,更好阅读体验

特朗普蔫了:俄乌和平协议“也许达不成”

“这一领域中国正不战而胜,菲律宾也无法说不”

“特朗普此举,是怕好莱坞没凉透啊”

特朗普“杀得兴起”,欧洲想“刀下抢人”

特朗普又开新战线,“只会鼓励各国像中国一样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