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先森

来源|  视觉志

上回我们说到，1125年发生了两件值得史官纪录的大事：

一，金兵灭辽，北宋岌岌可危；二，爱国诗人陆游出生。

据说，陆游的妈妈在临产前一天晚上，梦见了一位风流才子，方才给孩子取名“游”，字“务观”。

很明显了，陆游妈妈的这位梦中情人是秦观，字少游。

风流的秦少游究竟有何魅力，以至于死后多年仍入广大女粉丝的梦中？

故事，还要从那年七夕节说起。

01

1074年，七夕夜。

北宋大文豪苏轼，和他的官场好基友陈令举坐船、吹箫、饮酒，好不浪漫。

一夜宿醉，天亮说分手，为了表达对基友的不舍，苏轼挥笔写下了这首《鹊桥仙·七夕》：

缑山仙子，高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苏轼是当时的知名大V，东坡出品，必成爆文。

众多粉丝中，一个叫秦观的年轻人看了这首词叹服不已。他刚刚高考落榜，眼下只能实行B计划——抱得苏轼大腿。

可是，每天向苏大腿干谒的人何其多，怎样才能引起爱豆的注意呢？

秦观不走寻常路，他写了一首《陈令举妙奴诗》，对苏轼的好友吹捧一番，企图旁敲侧击，曲线干谒，可结果没人理他。

秦观不甘心，又跑到扬州一个寺壁上模仿偶像的笔迹题诗，署名苏东坡。

追星追到这份上，还是没人注意到他。

秦观画像

即将步入而立之年，秦观的人生才迎来了一线生机。

当时，北宋朝堂党争运动势同水火，一边是以王安石为首的改革派，另一边是以司马光（没错就是砸缸那位）为首的保守派。

保守派里的苏轼是一个耿直boy，他直言改革过于激进，对面的王安石老师不高兴了。

眼看局势不妙，苏轼主动提出从中央调往地方，先后到密州、徐州、湖州等地挂职，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

得知苏轼要来徐州上任，高邮青年秦观乐坏了，马上写诗为偶像应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苏徐州。

一个彩虹屁将苏轼吹出天际，他又写了一封自荐信交给苏轼的好友孙觉，含蓄表达了想要拜师学艺的想法。

陆毅版苏东坡

某天，苏轼游玩扬州，碰巧看到秦观在寺壁上的题诗，落款的“苏东坡”让他吓了一跳。

我什么时候来过扬州，还写了一首诗？苏轼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候孙觉拿出秦观的自荐信，说：“苏子，这首诗其实是你的粉丝，一个叫秦观的人题的。”

一顿骚操作，让秦观终于有机会带上自己写的《黄楼赋》去拜访苏轼：

“御扶摇以东下兮，纷万马而争前……时不可以骤得兮，姑从容而浮游……”

苏轼看了这篇《黄楼赋》，惊奇地直呼：“屈、宋之才也！”

就是说，秦观有屈原和宋玉的才华，惜才的苏轼当即决定接纳他为弟子。

抱得大腿的秦观一夜走红，后来又与黄庭坚等人被称为“苏门四学士”，风头一时无两。

02

1085年，冬。

虽然天寒地冻，但秦观府内一片热火朝天，因为一场新闻发布会。

此时的秦观，是新科进士，是当红作家，是大众情人，也是绯闻之王。

苏轼说他有屈原、宋玉之才，黄庭坚歌颂他“国士无双”，就连王安石都赞他的词清新婉丽，和鲍照、谢眺有得一比。

重要的是，秦观的词在女文青中深受欢迎，少游出品，各大青楼争相传唱，他是当之无愧的“情歌王子”，北宋流行乐坛的方文山。

得女粉者得天下，秦观当仁不让成了媒体的宠儿，被狗仔队日常跟踪，作品被不断解读和放大。

比如有一次他写了一首《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本来就是出于文青的伤春悲秋，感慨一下韶华易逝。

可在媒体小报那里，这首词的创作背景有另外的版本：

那一夜，少游在青楼喝酒，听见隔壁有叫骂声和哭泣声，决定去一探究竟。

原来，是几个纨绔子弟写了一首词，青楼的少女歌手唱不出来而遭其辱骂。

白衣飘飘的秦观一声怒吼：“住手！一群爷们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读书人！更何况你写的破词都是什么玩意儿！”

恶霸向秦观挑衅道：“你说我写的是破词？那你写一首唱给我听听？你若是写不出来，今晚甭想走出这醉花楼！”

只见秦观微微一笑，走到案前提笔写下一首《浣溪沙》。

歌女接过一看，破涕为笑，随即边抚琴边唱起来。清丽的歌声唱出淡淡的哀愁，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自从柳屯田之后，姑娘们再没见过这么会写婉约词的高手，将风月场中女性特有的孤独飘零和多情伤怀描写得淋漓尽致，与她们心有灵犀。

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秦观一不小心就成了北宋票选的“第一梦中情人”。

03 

话说回来，1085年冬天的那场新闻发布会，秦观要澄清一则绯闻。

此时的他是新科进士，苏轼爱徒，更要命的是，他与传说中的苏小妹的绯闻成为坊间最热门的八卦，“苏秦之恋”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被放大，赤裸裸放到公众面前。

那段时间，有人说苏小妹是苏轼的妹妹，大才女；有人说秦少游和苏小妹一见钟情，二见陷入热恋，三见便相约民政局……

董璇版苏小妹

文章自古说三苏，小妹聪明胜丈夫。

三难新郎真异事，一门秀气世间无。

——《醒世恒言·卷十一》

在被冯梦龙写进《醒世恒言》之前，“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已经在北宋的花边小报上广泛传播。

故事是这样的：

新婚之夜，苏小妹要出对子考一考秦观的才学，对上了才能进洞房。

前两题秦观顺利过关，最后一个对子的上句是“双手推开窗前月”，秦观这下可犯了难，来回踱步冥思苦想。

哥哥苏轼在旁瞅得心急啊，他捡起一颗石子丢进池塘，水珠溅到秦观身上，秦观的灵感突然迸发，答：“一石击破水中天。”

然后，洞房之门徐徐敞开……（后来的剧情已打码）

流言可畏啊，秦观决定在家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澄清谣言。

全国的娱乐记者纷纷到场，只见秦观拿起话筒哭诉：“我的妻子是徐文美，不是苏小妹，‘苏秦之恋’和‘三难新郎’的故事纯属瞎掰，请大家不要再造谣、传谣了……”

千年之后，人们翻遍了所有史料，才证实了苏小妹确实是虚构人物，秦观的正妻叫徐文美，官二代，她爸爸对知识分子很是仰慕，让女儿嫁给了才子秦观。

那次的新闻发布会，大概也是秦观唯一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到自己的妻子。

他写了五百多首诗词，爱情诗就有上百首，却为何对妻子只字不提？

咱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呐。

04 

不提妻子，那么秦观的诗词都提了谁呢？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来看看秦观的两大外号：婉约派一代词宗，千古伤心人。

中国文人伤心的主题无非三种。

第一种是职场上怀才不遇、壮志未酬：比如李太白的“举杯消愁愁更愁”，后主的“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第二种是情场上爱而不得、悲欢离合：比如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柳永的“多情自古伤离别”；

第三种是天生自带忧郁，比如纳兰“饮水词”。

钟汉良版纳兰性德

很不幸，以上三种情况秦观全部中招，他的诗词简单来说就是一部贬迁和撩妹伤心史。

话说秦观高中进士后，借着苏大大的翅膀开始了五年计划进阶之路。

这五年里，秦观一路从进士小白，做到主簿、大学教授，再从史官做到了国家图书馆馆长，前途一片光明。

谁知后来苏轼的农村包围城市战略受挫，人生高开低走，在四五线城市越走越远。

师傅倒霉，徒弟跟着遭殃。下一个五年计划，秦观的人生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尤其在宋哲宗上位后，王老师人生得意，司马老师可就惨了。

苏轼因此被贬到城乡结合部惠州，黄庭坚被贬到山旮旯涪州，秦观也踏上了七年的贬谪之旅，一路向南，越走越偏。

流放多年，苏老师最后流落到了贫困地区海南儋州。宛若冥冥中注定的缘分，秦同学也被贬到了一片荒蛮的雷州半岛。

师生隔海相望，大海也带不走他们的哀愁……

面对这样的人生际遇，乐天派苏轼写下了“大江东去，浪淘尽”这样的豪放派经典。

同样面对涛涛江水，秦观学不来老师那套阿Q精神，低吟浅唱“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但秦观最牛掰的地方在于，他将自己的坎坷命运写入艳情中，动情而不流俗，以至于钱钟书都说他是“公然走私的爱情”。

千年过去，如今江苏高邮、扬州一带的民间，仍流传着关于秦观在风月场的浪漫故事。

05

尽管每一篇作品背后就是一段艳史，但秦观也是凭实力写的。

在蔡州任职，秦观爱上了一名歌妓，为此写下了《水龙吟》，将其芳名隐藏其中，“小楼连苑横空”，“玉佩丁东别后”，原来这位美女叫娄琬，字东玉。

同样在蔡州，秦观和名妓陶心儿也有一段暧昧情史，他特意写了一首《南歌子》，打了一个字谜，“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这显然就是佳人的名字，心。

在当时，名字能被秦观写进词里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谁都想得到这位情歌王子的宠幸。

秦观来到绍兴，受到至尊VIP级别的待遇，在狂欢派对上和歌姬微云相逢恨晚，二人当场放电。

依依离别之际，秦观为微云量身定制了一首新歌《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从主题上看，这首词是唐宋词中已经被写滥了的别妓之作。秦观先从天气环境入手，一番“此际销魂”之后，便是拍拍屁股走人。

走时还不忘说句分手情话：今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指不定一转身，他就把人家给忘了。

秦观的厉害之处是新瓶装旧酒，他把一位风尘女子的飘零和落魄才子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堪称“北宋第一苦情歌”，很快成为歌舞欢场的必唱曲目。

只可惜他的老师苏轼没有看透这一点，讥讽说：“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从此，秦观多了一个“山抹微云君”的QQ昵称。女粉丝们可能不知道淮海居士，但一定知道山抹微云。

秦观的女婿范温，有一次在宴席上见到一名歌女唱秦观的词，顿生爱慕之心。

歌女问：这位郎君是？

范温起身答：在下乃“山抹微云”女婿也！

可见，没有秦观的才华，但能跟秦观扯上关系也足够装x撩妹。

06

1097年，又一个七夕节。

这天秦观路过长沙，面对头顶一片星稀，他回想起了多年前听到苏轼《鹊桥仙·七夕》的那个遥远的夜晚。

良辰美景，本当花前月下，自己却与所爱之人分隔两地，秦观在百感交集中写下了这首《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此曲一出，很快以方文山+周杰伦的速度红遍乐坛，霸占MTV流行音乐榜首长达一年。

妓女、文青、恋人甚至单身狗都爱惨了这首情歌，为什么？

秦观借用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传说，描写了一对恋人之间亲密缠绵的日常，甜到没眼看。

这首词千年来流传不衰，精髓在于最后这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成为一代代恋人在离别伤怀时首选的异地恋情话。

但今天我想说的是，这可能是一句有毒的“分手情话”。

倘若真爱一个人，别说什么“又岂在朝朝暮暮”之类的屁话，有时候鲜花、钞票和钻石都不是最重要的，给她最好的礼物是时间和陪伴。

这样的分手情话可能是老司机秦观的惯用套路，对于这位“绯闻天王”的故事，一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广大群众最爱吃瓜。

据说在长沙期间，一个叫巧云姑娘偶遇男神秦观，金风玉露一相逢……（此处省略一万字）

虽然爱得浓烈，但秦观毕竟是有家室的官人，将一位风尘女子引入室难免被人笑话。

巧云：秦郎别走，我来伺候你一辈子可好？

少游：我与你两颗心只要相爱不变，又何必非要每天粘腻在一起呢？

于是秦观七步成词，用这首词将巧云的情绪安抚之后，情场浪子转身步入滚滚红尘中……

来到长沙的下一站郴州，熟悉的剧情再次上演。

07

郴州有一位秦观的超（nǎo）级（cán）粉丝，芳名素梅。

素梅酷爱秦观的歌，收藏了他所有的专辑，典型的“我就是哥哥的提款机”。

素梅姑娘最大的梦想就是见上男神一面，她觉得如果哪天在江湖上偶遇梦中秦郎，死也无憾了。

因为追星过于狂热，素梅姑娘成了当地的一个笑柄。

秦观听闻后，被粉丝的深情深深感动，连夜创作了这首《踏莎行》，托人转赠给这位女粉丝。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王国维最爱“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句，他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可此句已经到了凄厉的境界！”

撩个妹，干嘛还要这般凄凄厉厉呢？

秦观郁闷啊，仕途不顺，接二连三的贬谪让他对政治心灰意冷，他还写了一篇长文《和陶渊明归去来辞》，表明隐遁山野之心。

秦观忧愁啊，只有青楼的歌声才是他忘记尘世痛苦的温柔乡，朋友黄庭坚笑他“把才情浪费在了欢场”，他自己也明白“山抹微云”的雅号，只是徒然赢得青楼中薄情的名声罢了。

秦观伤心啊，他是严重被低估的文人，写了四百多首诗歌，多篇洋洋洒洒的时政、军事、农业论文，到头来被记住的却是那几首欢场的艳词。

而且就连这艳词，也充满了愁绪。

年少情场失恋，他写“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中年职场失意，他写“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问君能有几多愁？我秦少游，真的很愁。

1100年，宋徽宗即位，政治环境焕然一新。

年过半百的秦观终于等到上头的电话，叫他从地方回到中央当官。

召回途中，秦观在广西藤县游玩时口渴了，待人将水送到，他感慨自己落叶飘零，望着那杯清水，含笑而逝。

苏轼闻讯，三天三夜茶饭不思，悲叹道：“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而那位叫素梅的粉丝收到秦观的《踏莎行》，被词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深深打动。秦观去世后，她也自缢为他殉情而去了。

只是不知在另一个世界，秦观可否认得一个叫素梅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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