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者怎样表达拒绝——母职应激障碍的疗愈
文 | 女孩慧敏
(声明:本文用“他”指代一切性别。)
(一)
这天阿穗加了馨兰的小群。
群是馨兰用心维护的,六十来人,他把自己所有的女性朋友都邀请到了这个空间里,朋友又把朋友邀请进来,这些人都会成为馨兰的潜在好朋友——当然,“潜在”并不意味着一定会开花结果。
像往常一样,馨兰立即将阿穗添加到了自己的联系人列表。阿穗也是可爱的外向女人,立即跟馨兰打了个招呼,交流过程中随口说了两次“群主”。
馨兰知道阿穗并无恶意,但还是感到了明显不适。他回复了一条语气温和的语音信息:
“当你使用‘群主’这个词语的时候,你对于这个词语所指代的对象有什么样的想象呢?”
不出所料,阿穗说,他认为“平衡”是群主的责任。随即,他又补充说,也不需要对自己要求太高,出大问题调解一下就行,多数时候无为而治更好,也需要给自己减压。
“你认为一个人可以简单地因为将一些人拉到一个群里就拥有特权么?”
“这倒不是,大家都应该是平等的嘛。”(既然是“平等”,为什么还需要治理呢?不管怎么说“无为而治”,都是把“治理”及“不平等”视为理所应当的态度。)
善良女人的好处是,他们不会期待别人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这一位显然也是活得很辛苦的人,唯一的问题是,在他们辛苦的同时,也会对身边的女人期待太高。
每位女人都有母职应激障碍,只是每个人对自身状况的觉察与理解略有不同而已。
馨兰用温和但坚定的语气说:
“我完完全全不想平衡群里的关系,因为我想要的是创建一个支持我的系统。我愿意为任何伙伴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同时也期待别人这样对待我。我期待所有人都能在这里有平等、自由的感受,如果有人抱着增进友谊的目的私下请我帮忙处理冲突,我肯定是非常愿意立即提供支持的。但如果任何人不关心我的感受,在群里表达对具体的某个伙伴或抽象的某个弱势群体的恶意,那我会第一时间把这人清出去,不调解。我本人很有爱心很有责任心,但是,在一系列事情之后,我更加坚定我只聊‘我或你的感受与需求’,不谈抽象的‘主义’或‘客观’,不接受一切强加的责任,不接受别人看似尊重却明显疏离的称谓。”
(二)
十年前的馨兰明显没有这样强势,那时他还在探索世界,一直不变的是他想要学习更多的知识、与更多人建立友好而深刻的情谊、想让自己成为更包容的人,变的是,十年后的他比年轻时更加理解了“包容”的界限。
他曾经有过一个四百多人的QQ群,群里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当群内容变得过于缺乏营养时,他曾定过一条群规是“禁止刷屏,拒绝没有信息量的图片,所有文字信息都必须超过二十个字”,结果激起了一位男大学生的恶意,发了一系列超过20字但充满攻击性的文字信息,每一条都在指责馨兰“暴君”、“在公共场所剥夺别人的自由”。
这些人一面崇拜男性权威,一面想象自己是朱重八,挥刀直指手无寸铁的女人,洋洋得意地认为自己是在“行侠仗义”。
馨兰忍受了那个男生一周多的攻击,光是擦眼泪就用掉了两大包纸巾,但还是强忍不适,一边用事实证明自己的包容,一边发自内心地怀疑自己是否“不够包容”。
最后,另一位管理员看不下去,将那个有恶意的人移出了群聊。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如果真的想探讨有深度的事情,二人交流是最能让双方收获满满的,多数情况下,一个交流空间中每多出一个人,交流内容的肤浅水平就会高出一分。(唯一的例外是,如果是三、五个互相之间都非常信任的人,那么,多人交流也可能碰撞出与二人交流不一样的火花。但无论如何,超过十人之后,想让话题“集中且深刻”的难度就会非常大。)
来自剧集《拉字至上》(The L Word)。题图来自电影《最后一课》(La dernière leçon, 2015)
(三)
导致馨兰在认识阿穗后不到十分钟就过量输出的,是不久前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情。
那天,一位早期意外入群、跟馨兰完全不算朋友的女孩小夕在群里分享了一些涉及性别暴力的新闻。馨兰自己觉得没什么,但有两个女孩私下对馨兰说,平时工作生活已经很累了,打开群消息又是这类信息,真是心累,总是这样的话,真的很伤害参与群交流的动力。
这不是馨兰第一次听这样的话。他也曾在几次接触大量负面信息之后陷入抑郁,也确实退出了一些让他感受太不好的群。整体上,现在的他确实拥有了更高的“耐压能力”,但认真想来,小夕曾经认真地说他对交朋友毫无兴趣,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息”,馨兰早就想将他移出群聊以及自己的生命,包容他的原因是,他偶尔会发一些有营养的信息。但现在有比较亲密的朋友说了这样的话,馨兰做出了“要么向前一步,要么分道扬镳”的决定。
小夕曾经明确地说过拒绝视频交流,所以馨兰先发了一条信息问对方是否愿意打语音讨论个事情,对方一直没有回复。他用温和的语气发了几条语音信息,大意是,期待小夕以后尽量少分享会激发恐惧或仇恨的信息,“大女主”主题虽然有传播焦虑的嫌疑,但如果可以让人看到希望,也是可以接受的。
结果小夕略过了所有表达友善的内容,抓住了馨兰几分钟语音中唯一的“话柄”:
“你说我宣扬仇恨?”
又补充说自己“不是找茬”。显然,他总是“找茬”的说话方式已经惹恼无数人了。
馨兰又发语音说:
“我觉得两个人聊天不管分享什么都是可以的,但在群空间的话,我知道这世界有很多不完美,我自己也会讨论那些事情,但在讨论的最后,我希望传播任何信息时,都能让人看到希望。”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想传播希望。”
小夕洋洋洒洒用论文一样的语言回复了一大段,关键论点一:没必要太关注和谐,群主要有担当、有包容力;二:思想成熟的人不会被负面信息困扰,如果有人因此退群,不是小夕的错,怪退群的人不包容。
小夕把这个群当成了他的演讲堂。
馨兰想要的是好好交朋友。
小夕没有朋友,不理解“朋友”意味着什么。
如果放十年前,馨兰肯定是想给小夕机会让他慢慢成长的,但现在,他不想为了一个拒绝交朋友的人牺牲自己和好朋友们的情绪健康。
他回复:“我非常理解最后一句话。群里有些人才刚成年,他们还是孩子,他们确实不成熟,但我爱他们,我想留住他们。”
句号结尾。
对方再次发了个小论文过来,说自己也有政治性抑郁,但人需要培养自己的抗压能力,又说“但我还是认为你作为群主完全可以引导他们以合适的方式处理信息,而不是压制这些信息的表达空间。”
如果不是十年前已经经历过相关的事情,馨兰大概也会自我怀疑很久吧。
现在的馨兰长大了。
不过不是小夕所理解的“长大”。
他回复:
“我已经做‘大人’太久了,现在的我只想做一个小孩子。‘群主’对我来说意味着我把我的朋友们聚到一起,通过让朋友们增加互动来增加我与朋友们的亲密度,但我不想扮演‘长老’,因为这会伤害友情。”
小夕回复了一个“无语”的表情,又开始洋洋洒洒地教育馨兰什么叫“言lun自由”,又将问题归结为“中国人的奴性思维太深”,最后总结说:“不是让你扮演‘长老’,群主的一个责任是负责调停”
整个儿把馨兰拉回了十年前的那一个星期。
馨兰大概已经在梦里预演了千百遍,他斩钉截铁地回复:
“我的小群是我的家,在我的家里,爱大于自由。我不想调停。我选择偏心。”
不会爱的小夕又开始教育馨兰何为“爱的真谛”:
“如果为了爱别人而压制自由,那这种爱是很愚蠢的”
“我接受你评论我是愚蠢的人。”相信自己不蠢的人,才有可能说出这样的话。馨兰终于不怕了。
小夕又开始科普何为“公共”,想要让馨兰意识到自己的群是个“公共空间”,继而又开始谆谆教诲“包容的意义”。
馨兰既是对小夕,也是对十年前的男生说:“我的群是我的家。开始时定性‘全女’就已经是不包容男性了,那我也可以不包容仇男者。”
他最想说的是“不在别人的客厅里排泄是基本的礼貌”。
小夕又发了一篇小论文来,其中有句话是“我希望你口中对所有人平等的爱可以化解你对我的偏见”。但馨兰并不记得自己有讲过“对所有人平等的爱”这个词组,就算讲,也会落在“爱的外在感受”上,绝对不可能是“平等地为所有人付出”,因为没人有那样的资源为全世界七十多亿人口做贡献。
更简单地说,没人能认识所有人。
(后来再与别人交流时,馨兰发现,所有事实上跟他一样包容的人都被小夕或类似的人这样指责过:你是好女人,那你就该让我舒服,如果你不让我舒服,你就不是好女人。)
小夕又洋洋洒洒讲了好几页做人的大道理,最后说“今天先这样吧。”
小夕不想退群。他很孤独,他其实很认可馨兰的人品与学识,很想获得来自馨兰的认同。
馨兰打算,在小夕分享下一条激发负面情绪的信息后,就将他移除出群。
馨兰不打算再回复对方的信息,但还是与好几个朋友针对刚才的事故分享了很多——他感到浓重的悲伤,还有一丝愤怒。
最多的,是对十年前年轻的自己的心疼。
他以为两人再不会有交流了,结果晚餐后发现对方又发了一千多字过来,其中一半是在解释,他自己也是某个大群的群主,他自己就很“爱护”自己的群成员,极尽包容,每次群里出现冲突都尽力调解……俨然一位极尽操劳却被孩子当成“控制狂”的母亲。
小夕自己确实有努力做个好母亲,越是失败,越是按自己的想象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虽然还是没人爱,但他自己觉得问心无愧——他确实尽力了。
他如此努力却还是没有人爱,而馨兰光是说“我只是个小朋友”就能被很多人喜欢,这着实不公平。
馨兰确实也会以“女性主义者”自居,在小夕看来,优秀的女性主义者不该如此“自我中心”、如此“狭隘”。
小夕又讲了自己的一系列童年创伤,他将此归因为“别人爱得不平衡”,最后总结说“你完全可以再建分群,给不同类型的人提供自由表达的空间。”
馨兰的第一反应是:你要我从我自己家里搬走然后再盖一所房子?
后来又想,小夕是多么孤独啊。
交流刚开始时,馨兰说有年轻的女孩有点难以接受太负面的信息,小夕让馨兰教育这些女孩,馨兰想把皮球踢回去,于是发了15个头像截图,说那两女孩就在这15人里(这是事实),如果小夕有兴趣,或许可以找这些人分别聊一聊。
结果,小夕在几小时之后回想起这张图,指责馨兰让小夕“猜”是一种“冒犯”,是在“挑拨”。
那如果直接指名道姓,对别人不是背叛么?如果小夕遭遇背叛,又会展现出多大的愤怒呢?
十年前的馨兰倒真的会尝试说服所有不认同自己的人。但小夕似乎既不想说服,也不想“像姐姐一样”引导年轻的女孩。
馨兰回复了最后一条信息:
“我不是在挑动仇恨,不是让你把这些人都拉黑,而是说,如果你想交流的话,或许这些人中有些人会与你成为很好的朋友,那两位暂时不理解你的人也可以在与你的真实交流中更理解你。”
小夕没有看到“朋友”、“理解”、“交流”这些意象,只看到了“拉黑”,连着回复了三条信息:
“我没有拉黑任何人”
“没有值得我拉黑 老死不相往来的冲突”
“我只是不认同你的这种偏狭的处理方式而已”
在之后的好几个小时里,小夕又发了若干条信息,得不到回复之后又在群里发了条令人沮丧的性别暴力相关新闻,被移除出群之后又发了若干表达不满的信息,之后删除馨兰,几分钟后又加回来,又说了几句略显柔软的信息,还没有反馈,最终彻底死了心。
在小夕的世界里,馨兰成了永恒的“言行不一致的坏女人”、“伪女性主义者”。
正如在原子家庭长大的多数人一样,小夕身上确实有很多创伤,一些先天不足导致他在生命早期体验到了更多的情感缺失,那时没有人足够理解他,加上他比别人更缺乏换位思考的能力,于是慢慢形成了“向外归因”的思维惯性。他一面认为只要自己不舒服就一定是别人的错,厌恶所有人类,一面又强烈渴望来自任何人(特别是看起来像“长者”的人)的认同。多年求而不得之后,他以为错误的是整个世界,以为“只要把这个世界毁灭就对了”,最终成了自以为的“英雄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或者,按照流行的说法,他认为自己是以一己之力对抗全世界的“孤勇者”。
他用斗争的心态看待所有人际关系,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对于别人表达友善的所有信息,他看到的只有信息中激发他创伤的一两个词语——他的过敏源太多,让人防不胜防。
这感觉就像,送了把价值百万的红木椅子给他,他却看到某一处的毛刺没有磨得足够圆润,于是开始惊恐大叫:“你想用这刺伤害我!”
馨兰安抚过数不清的像小夕这样的人,在事实上已经很能理解对方,但还是为此难过了大半天,找了好几个朋友倾诉。
他发现,自己一直都是很敏感的人。“我理解别人”和“我感到疼痛”并不冲突。
他对曾经深深困扰自己的母职应激障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小夕对“群主”的期待正是他在权力文化影响之下产生的对“完美母亲”的期待。)
他当然关心性别暴力相关信息,但是,如果单纯分享暴力,很容易导致受害人二次受伤、施暴者刻意模仿。如果能用电影《安东尼娅家族》的方式叙事,女人们会发现,虽然性暴力本身伤害的是人格,但如果受害人有足够好的社会支持系统,那么,性暴力也可以仅仅是身体伤害而已,受害人依然是可以拥有幸福生活的。
这场极度疼痛的对话结出的果实是,馨兰进一步意识到,自己关心的是“幸福生活的可能性”,或者说“希望”。
他还会依照自己的本能对所有人温柔,但是,温柔也可以是“温柔地拒绝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