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会:“受害人”真的“不够成熟理性有智慧”吗?
文:阿水,慧敏,玉崽
(本文为多人合作产品,赞赏及一切相关收入由三作者平分。)
玉崽:
我超爱慧敏在《四女圆桌会:“关系”不是只有性关系》中所讲的的最后一段,我要再复述一遍哈哈:
“他们其实是在主流话语的引导之下误读了自己的感受,缺乏认识、理解真实女人的途径,又因为成长中的负反馈而恐惧/厌恶女人,如果面对真实的、有活力、有性欲的女人,他们很容易不知所措。他们将爱欲投射到了无生命的物体上,是因为没有能力爱真实的自己或是真实的任何人,或者说,他们将自己感知为了权力之下无助的物品,所以对物品的欲望其实也是‘爱自己’的一种扭曲投射。”
说得超对!所以我常常感觉他们很悲哀,他们感受不到自己感受不到对方,是到死都是空心人的那种悲哀——
“我感觉我现在是一个十足的表演性人格,身体里有很多角色,很多性格,可以随意的拿出来发挥,只不过给固定的人,固定的脸谱,因为我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控制自己说出去的话。然后表现出什么样的性格,然后,这其实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找到真正的自己,或者说真正的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前男友的原话,现在我意识到也是真话。我感到无比惊悚。我说难怪在他的话语里看不见玉崽,看不见对我情绪的感知呢。他连自己都看不见!我在他受伤的时候会不停地表达爱,表达对他的共情,尽量示弱,可他节节逼近。反过来他在哄我的时候却还在用引经据典,只会用别人说过的话对我进行背书,没有自己的情感(因为他自己是一团空洞的无定形物)。我感到他的安慰太过苍白,让我感到悲哀、绝望。
慧敏说:“他的面具下面是空的,他不会用自己的语言说话,原因是他不拥有真实的自我内核。帝王是需要有臣服者才可以成为帝王的。”我现在越来越能感受到“我眼中的他的光芒其实是反射的我的光”了。
看见我前男友生气后的行为,慧敏说:“他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体谅自己的女伴(因为看不见别人的付出,所以他认为自己在关系中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如果分手,大概率会说‘我对她这么好,她还是辜负了我’),就像长坏了的婴儿一样,不舒服就一直哭,即使妈妈受伤了仍然还在要求妈妈抱抱。”我发现自己无意间在二十岁的年纪给人当了妈,哄着比自己大的男婴,不禁想到了“人善变人妻”这句玩笑话。还想到,我通过语言电话让他高潮过很多次,慧敏问我:“但他没有办法带给你美好的性体验?”在我说“没有”之后,慧敏说,未来也不会有。
在某段聊天记录中,前男友向我介绍自己的男性朋友时说,“他们都是我弟弟”。对此,我们有了这个短交流:
敏:这说明他是以帝王的方式感受世界、理解世界的。他无法忍受身边有人显得比他更“像大哥”。所以如果你表现得太有主体性,会让他的世界不太稳固,他一定会生气。同样,如果哪个“弟弟”哪天有了更多的钱或更大的权力,或是对他显得不太尊重,他也会疯。
我:确实,他说我让他的生活变得动荡。这时又用齐泽克对我背书:“真爱是一场灾难。”
敏:因为这确实是齐泽克的真实感受呀,不管包装上多么“中立”、“客观”的外衣,个体的所有语言事实上都只能拿来表达自己、为自己背书。所以某种意义上可以说,齐氏的所有理论都算是在为他的同类背书。(当然,我的语言也是在为善良的女人与男人背书。)
我:哦,对了,他经常跟我强调,他就是这样的人,表里如一什么的。
敏:嗯嗯,确实是表里如一的帝王视角。帝王眼中不仅女人不是“人”,自己之外的男人也只是自己实现个人欲望的工具。
我:他说他心理女,想穿裙子。
敏:我前任的“女性气质”也是体现在对“女性符号”的迷恋上,他买过化妆品,光顾过美容院,但对于女人的内在品质(敏感、细腻、关爱弱者、爱花花草草、共情所有生命乃至非生命),他是完全没有兴趣的。
我:我感受到了后怕……我说难怪我表现的关爱弱者让他发出冷笑,现在看来他觉得我这种行为是愚蠢吧。他无法理解我的情感,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能爱”,不明白我为什么说让自己快乐就是为女性主义做贡献。
这是他的悲哀。他不是坏人,事实上非常善良的男人也会让女人受伤,男方很有可能完全没有恶意,我逐渐意识到导致女方受伤的是文化。就像这次只能靠打压别人来稳定自己的npd男友会在无意中成为控制狂和施暴者,这种无知的迟钝更难应付,一个人只有意识到做错了才会有改变的可能。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在博弈,我很累,他意识不到,可能他永远都想不清为什么我会离开吧。他的悲哀太刺目了。越剥越能看见腐烂渗血的现实。
我和慧敏闲聊时说:“为什么我能轻易遇到这种人啊?(因为这是我的第一任男友,结果初恋就遇到这种,给我吓完了……)我一直以为自己离这种人很远。”慧敏回答我:“低段位男的你看不上,高段位的男性……”我当时爆笑,之后发现这是我的身体第一次对“恋爱脑”这个抽象词语产生具象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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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同慧敏说的“男性也并不是‘对一切对象发情’”。父权社会的问题在于,拥有那种机制(恋物/迷恋女性符号/不择对象的发情)的男人是有权力代表男性的人,与之相反的男人则被贴上了“女性化”的标签之后被剥夺了话语权。
最后想欢呼:我庆幸!我感恩!庆幸自己遇到真心帮助和爱我的人。感恩朋友愿意毫无保留的护我,感恩女性主义给了我如此明亮的慧眼,拥有强烈的自我,感恩因为女性主义才能相识的朋友们,我好幸运,真的好幸运。
慧敏:
看到玉崽说“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在博弈”,我想到,波伏娃曾这样叙述自己与萨特的关系:
我整天都在跟萨特较劲。当我们讨论时,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有一天早上,在卢森堡花园附近的梅迪奇喷泉旁边,我向他概述我所打造的‘多元化道德性’这一概念,来解释为什么虽然我欣赏某些人,但我却不想要变得跟他们一样。
萨特猛烈抨击我的观念。我则认为我的观念很重要,因为它让我用我的心来作为善恶的仲裁。我跟他拼搏了三个小时,最后我不得不被打败了……
此外,在我们的讨论过程中,我意识到我的许多观点仅仅只是基于偏见、恶意或粗心。我的推理站不住脚,我的观念也很混乱。
我不再确定我思考了什么。又甚至,我真的有思考过吗?’我写下这句话。我完全没有能力回应了。
我曾把这段话分享给我的一些朋友,结果我的女性朋友们总是能第一时间理解波伏娃在说什么,并为她感到难过。
男性朋友A说:“她思想和精神这么成熟,为什么还会不自觉地自责呀”
我立即感受到了他对我的不理解,便把话题引到了我的身上:“所以我当时失去判断力也让你感到疑惑么?你认为我前些年被暴力四年多的原因是什么?”
他认真地回复说:“人们习惯幻想拥有‘全能性’,想同时兼具所有优点,这是一种深刻的虚妄。想要发展一项长处,使它不断强化,就意味着要同时削弱其他某项功能。这种现象很普遍。”(似乎说女性的被霸凌是认真思考的后果,但这无法解释同样的人换了男性身份之后就会享受大量的正反馈。)
但另一位男性朋友B则觉得我的提问是一种霸凌,觉得我“声音太大了”,在男A感到委屈之前替他说:“男性不善社交,所以在精细社交的场合,很容易被女性 take advantage”。他随之举的例子是“我妈虽然会挨我爸打,但她言辞上总占上风”,以及他“曾经在某个场合被一个很像妈妈的人驳得哑口无言”。他说:“女性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武器。大部分女性很善良,不会/没有信心去运用这个武器,而我妈和那个阿姨,有。你刚才对A用了这个武器,我就一定要拉你,不管你究竟是否占理”,然后又说“你感受到A说的‘成熟’冒犯了你,是因为你觉得之前的自己是懂事故的,却还是被PUA得一塌糊涂”。
此时已经有好几个朋友觉得我说的话“太冲”了,劝我“冷静一点儿”,于是我没再回复,看别人聊了些相关不相关的话题,后来又有人把上面关于“成熟”的话题挑出来,我回复了个大长文:
我并没有感到A在冒犯我。我也没有冒犯A的意思。
非要说的话,我感受到的是浓烈的悲凉。许多女人可以轻易理解波伏娃在说什么,男人却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在这个巨大的社会学、人类学领域,我们像是两个物种。
目前研究“受害人学”的主要是女学者。男人用轻飘飘的一句“你们就是PTSD”、“你们就是不完美”就认为可以结题了,所以对这个话题永远没有兴趣。
每当有女人讨论“女人的处境”,就会有男人说“我也受过类似的罪呀!”一个典型现象是,当我说,只要有女人在公开场合说话,就会有男人认为自己有资格打断她并在事实上付诸行动(即使这个“她”是当时位高权重的希拉里也一样,而“他”可能是任何人),立即会有男性说“我在外面也是会被有权力的人打断的!”但是“偶尔饿的时候没吃东西”跟“长期忍饥挨饿”根本不是一个事情。当然,这句“被有权力的人打断”也说明,即使是最弱势的男性,也会认为自己比所有女人都更有权力。
女人一辈子都在读男人写的书,一辈子都在听男人说话。
有几个男人愿意花时间特意阅读女人的作品、听女人说话呢?
豆瓣top100书单中只有18名女作者,分别是J. K. 罗琳(但主角是男英雄)、玛格丽特·米切尔、林奕含、三毛、哈珀·李(名字被译得很男性化)、埃莱娜·费兰特、阿加莎·克里斯蒂(也有一半主角是男英雄)、林海音、杨本芬、上野千鹤子、简·奥斯汀、刘瑜(她的名字也很中性)、李晓林(与丈夫合用笔名“林达”)、黑柳彻子、萧红、李娟、柴静、洛莉·戈特莉布,其中好几位还显然是这几年女性运动的结果,虽然暂时没有找到数据,但可以想象,十年前能进top100的大概连十名都不到。
真的是女作者“不行”吗?有几位读者认真比较过同一话题下相同数目的女作者与男作者的作品呢?
导致波伏娃自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萨特不反思只是因为他愚蠢吗?
我的那句话只是在探讨现实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下意识认为“受害人有罪/有人格缺陷”,为什么我们下意识认为“女人尖细的嗓音”说出来的话是需要被批判的(要么被指责为“不理性不客观”,要么是“有敌意”)。
我现在完全不回避与任何人讨论我被霸凌的经历,因为我知道、也感受到,我没有错,我不蠢,付出爱没有错,付出信任没有错。我的被霸凌经历确实体现了“我自己的因果”,但这个因果的核心在于,因为我三十岁之前一直阅读厌女的文章,越是努力学习,越是内化了父权文化对女性的忽视与打压,这种强调“阳刚”与“反共情/反女性气质”的价值观推动我拼命学习男人的语言,想要“像男人一样思考”,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在这个前提之下,我碰到了一个男性中的“知识精英”,所以想要深刻理解这个人,想由此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这对我来说是好的。
我预先相信他是善的,这是因为主流文艺作品都在为这样的人背书,最终我通过真实生活的痛苦与受伤的血泪看到、感受到了他的不善与爱无能,并由此理解了波伏娃、理解了Hypatia、Eleanor Marx以及无数拥有智慧却遭遇不幸的女人。我流出的眼泪与鲜血都是我自己的财富,我不能接受自己被简单标签为“某场孤立事故的受害者”。——这不是孤立的事故,这是我的经历,是玉崽的经历,是阿水水的经历,是多数女人都或多或少正在体验着的真实生活。这是个社会问题。
另外,我尤其不接受“PUA”这个符号的原因是,它用一个抽象的符号遮蔽了复杂的社会学问题。"PUA"对于母语非英文的人来说太过抽象,无法激发人的理性思考。与“理性”有关的是“情感剥削”、“隐秘的人格攻击”等词组,这些才是可理解、可讨论的。另外,这个符号的全称是“pick-up artist”,每使用一次这个词组,我们就又一次污名了“艺术创造者”这个群体。
与之相应,MeToo是有意义的符号。“MeToo”这个符号可以激起认知与情感的双重共鸣,我能立即感受到阴道疼痛,感受到男人把我逼到墙角,想起18岁在公交车上有男人把精液射在我裙子上,想起34岁时我认真地想要自我了断,想起当年来自全世界的指责:“你怎么连他这点伎俩都看不出来?”“你是有什么人格问题才会成为千叶的受害者?”“你是千叶的共谋!”。
对于你说的“你刚才对A用了这个武器,我就一定要拉你,不管你究竟是否占理”:所以生育能力、共情能力、人际交往能力就是我们女人的原罪么?所以只要我们尝试说话,即使这句话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也要先扇我们一巴掌,让我们长期练习怎样闭嘴?
所以在男性体力更好的当下,我们要倡导所有男性吃素,好实现与女人之间的“平衡”么?(有研究表明,在西周之前,中国人的体型与体能不存在性别差异,父权制对矮小瘦弱的女性进行了人工选择,这才导致了现代人在体能上的性别差异。)
阿水:
男的总是习惯逼疯女人,然后反过来说女人太情绪化,是女人的错。
男的试图理解女人的方式就是把女性的所有行为都往某种理论上套,他们不关心她经历了什么、她的情感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只会说“你太感情用事了,你太敏感了,你太圣母了”。好像他自己的世界从来没有和感情有过联系,一切事物都能归结于“科学原理”、“哲学理论”、“利益关系”(觉得对自己有利才去做),显得自己特别“理中客”。
在《致命爱人——家庭凶杀案中的两性关系》中,作者总结了几乎所有施暴者的固有模式:
在这个模式中我们无法离开。从恋情起始,他们就向受害者表达爱意,让受害者认为遇到了真爱。当受害者沉浸其中的时候,他们把爱当作一切不合理行为的借口,“不让你和异性交往是因为爱你”, “时刻关注你的行为是因为爱你”,“交换密码是因为爱你”,“向你提各种要求是因为爱你”,这时受害者会出于爱情、理解和信任,为他们的行为找出各种解释:是的,他只是太敏感太爱我了,出于他的原生家庭他的处境…………
这也是情感操纵者能稳稳拿捏受害者的原因,毕竟很少有人会怀疑自己深爱的伴侣的行为不是出于爱情而是操控,虽然他们不一定是有意识地操控,但他们确实是在施暴于人,他们认为这是爱。
接着情感操纵者就会实施一系列道德绑架,“你不听我的是不关心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感受不到吗”,“我喜欢你才这样的,你不理解吗”,“我已经改变了,你还想要我怎样”,(我和前任吵架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还想要我怎么样”)。于是受害者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这个流程的进行是潜移默化的,就像煤气灯效应,我们被训练着系统性地误读自己的感受,逐渐掉入陷阱。在此之后便是两个人的矛盾升级,开始争吵甚至发生肢体冲突。同时操纵者并不是一味地输出暴力,他们会伪装出一些友好,说一些“我会改的,给我一点时间”,“我经历过的事情让我很难信任别人”诸如此类的话,或者会展示一些无助(我前任会哭),给受害者一些错觉,让受害者认为只要忍让、只要自己再努力就能让关系继续下去。
玉崽小天使说他们不是坏人,我想他们坏得彻底(因为他加害于人),坏到不承认、不敢面对自己是坏人,如果指出他不懂爱,他大概率会直接气得跳脚。
和玉崽一样,我也是第一个男朋友就遇到一位糟糕的不懂爱的操纵型人格,他始终反对我和一切异性来往,交往时间长了之后我发现这种操纵并不关乎于性别。无论是我在亲戚家、我和同性好友在一起、我一个人散步……只要是我“出去做什么事”,而且没有回他微信,他就会频繁地发信息给我,最后变成一个接一个地打视频,告诉我他很担心,为什么不理他,外面那么不安全一个人怎么行,不回信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回复他的信息或者接了视频之后他也不会停止,直到我回到家里,只有这时候我是完全属于他的。
我曾经以为他就是那样一个情商低的直男,但事实不是这样,他对自己的家人好得不行,我送给他的礼物最终会变成了他妹妹的玩具;我去找他返程时九点,他不愿意开车送我,说太晚了看不清楚,但他却愿意凌晨十二点去机场接自己妈妈;同样的情况,我们出去玩凌晨才下飞机,他依然不愿意让自己父母来接我们,也不愿意打车去他家住一晚,最后结果竟然是我们在机场旁边的小酒店过了一晚。
我还能举出很多他具有操纵型人格的例子:他会坚持吃饭付钱,如果是我付会丢了他的面子,没钱宁可不吃;他不希望我变美、打扮好看,那样会吸引别人的目光;他会不分时间地点,不顾我的意愿,只要处于两个人的空间就会发生性关系;每一次性行为都会强迫我为他口交;在我告诉他我可能是个双性恋时,他的反应是这样他就能拥有两位女朋友。
我们发生的最后一次争吵是我问他:你觉不觉得我是最好的,他说不是啊,我又强调了“对于你而言、不是单方面的,是综合性格外貌各个方面、主观客观加在一起”,是不是最好的,他说不是。他举出了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位女生,说她是他见过最好的女生,(那位女生在各方面都很好,她性格好人缘好,学习也好,家里非常有钱,长得也很漂亮,在某方面我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我吃惊得要死,我说那你干嘛和我在一起呢,他说:“我不喜欢她啊,我喜欢你”,结果吵到最后他也没有认为对他而言我是最好的,他觉得我不好,但他喜欢我(这又是一个突显自己多么伟大的想法)。发生了这件事之后,他给我买了一本《接受不完美的自己》,我几乎要气死了,你不觉得我好,还要我自己认为自己不好。我依法炮制问我恋爱的朋友:你觉不觉得你的伴侣是最好的?ta们都说“当然是”,在这个时候我确信是我对象有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是在被操纵,即使当时的我已经相当了解操纵型人格和煤气灯效应,认为自己不会掉进去。我为他的一系列行为找了正当的理由,他还是爱我的、他比我年纪小、只是脾气不好、他总的来说还是个好人、是我做得不对等等等,我觉得在我的耳濡目染下,他会改变,但事实刚好相反,是我在他的影响下变得怀疑自己、毫无自信。我很能理解所有的受害人为什么身处险境而不自知,为什么明知危险却无法逃离,受害者意识不到风险,并且会为了短暂的平和一次次让步,在这个阶段结束后,我们已经失去了自救能力。这真的是恐怖的所在。
玉崽:
看完水水的文字,我发现确实是这样的,他首先讲他原生家庭对他的伤害,让我不得不相信他。他和我朋友爆发矛盾时,他和我说:要么选慧敏,要么选他。他的手伸的太长了。他和我说他越来越不相信异地恋了,他说他没有安全感,所以需要时时刻刻给我发信息并需要我秒回,我起初以为是他太粘人,结果发现这是他对不可控的恐惧。他也说过“我经历过的事情让我很难信任别人”,他会在我面前不停地哭,直到他舒服为止。看到水水与我经历过相似的初恋,我感觉到一种荒诞,就像我下面要说的,我发现身边的女性受害者变多了。水水的最后一段,我想说:我们如此警惕,却依然受害,足以说明期待受害者完美本身就是社会对个体的伤害。
看到慧敏的文字:“我不能接受自己被简单标签为‘某场孤立事故的受害者’”。
我感到剧烈的共鸣,因为当女性互相诉说苦难时我们惊悚地发现这些“事故”并不“孤立”,而是“普遍”。我在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之前,怎么也想不到这种男性轻易就出现在了我生命里,我感到一种荒诞,也像开了火眼一样突然发觉身边受害的女性变多了,我吓得持续胃痉挛,躺在床上急切呼吸,按着腹部半天无法动弹。
我读过慧敏著作的《鬼门关:一位家庭暴力幸存者的救赎》手稿,相当于打过预防针,所以在这些方面格外敏感(特别是他将关系的节奏推进得太快时,我警惕到极点),遇到前男友的第一天就觉得他非常像千叶,准确来说是低配版千叶,警铃每天都在哔哔作响,但在他的控制下我们依然展开了一周的关系。后来发现他果然像我观察的那样。(这个时候得夸夸自己:我真是太聪明了!)回想我们认识的第二天,我把我对他的分析(汉尼拔式情人)一一发给了他。他说“好可怕,我越看越觉得自己像你说的这种人,你要小心!”。我敢肯定我作为他第一个正式交往的女人(他宣称我是他初恋),这么厉害能做到精准剖析他(指认识不到一天就差不多看透了)也给他吓完了。话说回来,我如此警惕,却依然受害,哪怕只有一周——即使打了预防针,仍然遭受了一周的精神暴力,可见抵御精神侵害的难度丝毫不亚于抵御冠状病毒。
没有几个女孩能像我这么幸运,在一开始就了解高智商控制狂的存在,以及他们控制的手段。这些毫无经验的女孩最终怎么样了?——她们被指责为“活该”、“共谋”,每天在黑暗的房间里孤立无援,被逼到认真考虑死亡。
慧敏说到:“所以生育能力,共情能力,人际交往能力就是我们女人的原罪吗?”我立刻就想到“怀璧其罪”,接着感到一阵悲苦慢慢灌入身体。我回想自己这么多年被要求闭嘴的经历,那种窒息无力感对许多女孩来说都像白色污染般习以为常。我们被要求不能愤怒,不然就是小题大做不解风情,是“阁楼上的疯女人”、是“女巫”、是“进了邪教”、是“反动势力”。我在讲自己会自慰的时候被骂过“婊子该被轮奸”,被说过“你讲这些很骄傲吗”。但我还是决然选择当一个“杀不死的女巫后代”。因为明白这才是我的解放。
我就想问下男性,你们也在精神上“长期处于饥饿”吗?使你们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原因是什么呢?
当我拒绝紧跟他的节奏(比如见家长我拒绝了,因为我们明明才认识五天),前任大发脾气:“你怕这怕那的,这么懦弱,还谈什么恋爱!?”我一下看到他的恶劣。他不去看我为什么怯懦,研究我在担忧什么,只是盲目而高傲地指责我不够勇敢。
图片是我发在朋友圈的文字,他点了赞,他看见了我的思想,却依旧说出令我极度厌恶的话。我感觉到一种侮辱。他在表达“你弱你有理了?”“你活该”“你想太多”。我倒是能共情他为什么会这样(成长成这样的空心人),但我不原谅他,因为他让我受伤了。
我们活该?我想可不仅仅只有他这么认为吧,在某种文化下——拥有优势的人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变成弱者,以为自己不会被伤害,就算受伤也会给自己讨回正义,于是就有了一种对她的优越感;他们并不了解受害人,却臆想受害人有某种“弱者气质”,对自己想象出来的受害者肆意攻击;他们马后炮地评头论足,指出女人应该以某种方式坚持自己的权利;他们指责女人是问题的根源,说她们活该,因为是她们“刻意”给了施暴者机会。他们习惯了让女人承担所有成本,质疑真实女人的真实感受与经验,天天对女人们重复“你感知世界的方式是错误的”,人们期待男性书写神话,人们在长成中习得了冷漠与刻薄。
截图自【她域研究社】:哭哭啼啼太难听?
慧敏:
我把上面的交流反复看了许多遍,又与身边的人做了许多讨论,才开始写下面的文字。
一个世纪前,德国人被教育“犹太人不是人”,日本人被教育“中国人不是人”,白人被教育“黑人不是人”,所以就有了众所周知的诸种反人类暴行。
现在我们都知道“种族主义”是不正义的,但“民族主义”与“性别本质主义”却是我们当下正在被灌输的。
人在出生时没有“我它之分”,是“万物与我为一”的状态。随着个体与社会的互动,我们慢慢了解了“我”与“非我”、“我们”与“它们”。可以进入“我们”的对象都是可被尊重的,其余便在事实上被当作“非人”来对待。
我是把我的猫咪当成“非人”的,所以无论我在事实上做得多好,多么尽己所能地照顾猫咪,我都不会假设猫咪是有理性的,它们只是“它们”,我不会期待它们理解我,也不会像对待理性人那样好好倾听猫咪的心声,我听不懂猫语,也不认为猫语是值得学习的。
同理,按男人所接受的教育,女人是“异类”,是“非(男)人”,所以不管男人事实上多么忠厚老实孝顺,行为上是多么地关爱妻子女儿,他都是不会假设女人是有理性的,他们不会期待女人理解自己,也不会倾听女人的心声,他们听不懂女人的语言,也不认为女人的感受与想法是值得学习、理解的。
现代社会压缩了原本属于猫咪的生存空间,又对猫的基因特征进行了人工选择,导致现代钢筋水泥世界中的猫咪如果不依附于人类、不把自己的生活空间局限在几十平米之内就很难拥有足够好的生存质量,在这种情况下,猫咪似乎受了人类抚养者的“恩惠”,但如果拥有更多选择,如果猫咪会说话,许多猫咪显然会将自己的人类抚养者定义为“施暴者”。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如果可以从野地找到更多的食物,农村的许多猫咪也确实会选择离家出走。
现代社会压缩了女人的生存空间,又对女人的身体与心理进行了先天+后天的选择与规训,导致我们多数女人都在知识、财富、体能、社会支持等多个方面成为了匮乏者,强迫女人不得不依附于男性,导致许多略有收入的男人误以为自己是女伴的“恩主”,但是,一旦拥有更好的选择,女人立即就会将曾经的“恩主”指认为“施暴者”。
夹缝中的猫猫
女人的觉醒是“从零到一”的变化,只要真的理解身边的男人没有在心底把自己“当人看”,立即会感受到强烈的不公平,但对于男性来说,改变底层感受与世界观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许多男人已经在事实上做得远好过自己的父亲与祖父,但突然被冠上“施暴者”的名头,他们也会感到委屈——他们也完全找不到榜样,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在花了大时间研究刽子手艾希曼之后,汉娜·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说:
他为获得个人提升而特别勤奋地工作,除此以外,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动机。这种勤奋本身算不上是犯罪,他当然绝不可能谋杀上司以谋其位。他只不过,直白地说吧,从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并不愚蠢,他只不过不思考罢了——但这绝不等于愚蠢。是不思考,注定让他变成那个时代罪大恶极的人之一。
与之类似,智利作家伊莎贝尔·阿连德在回忆外祖父时说,
他多次给我讲述过同一个故事:曾经有个父亲,深爱自己的独子。孩子十二岁时,父亲让他从二楼阳台上跳下来,跟他说不用怕,他会在楼下接住他。孩子照做了,但父亲只是袖手旁观,任凭孩子掉到院子里,摔断了好几根骨头。这个残忍的故事告诉我们,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父亲也不例外。
男人被教导不相信一切人、与一切人为敌;女人被教导无条件信任这些有被害妄想的偏执狂男性。这是父权制社会独有的荒谬。
艾希曼不过是这棵荒诞大树上长出的无数畸形果实之一,不仅不愚蠢,也不能算“不思考”,甚至不算“不善良”,他只是很“正常”,努力地在他所处的环境中获得更多的正反馈,关注、讨好那些他认为值得关注的人,或者说,有能力对他产生影响的人。
我们碰到的这些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些男人很聪明、很爱思考、很努力,在各自的男性圈子中都是被称道的“好人”,这些正反馈,加上我们曾经给过(或许此时仍在给予)他们的正反馈,都让他们坚信自己的世界是完备的,自己的价值观是完备的,至于女人,他们认为自己足够尊重女人(就像我“尊重”我的猫一样),但至于身边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她们到底是否幸福,这“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好几个事实上很善良、很努力尊重身边女人的男人对我说过那样的话:“慧敏,你说的话多数我都挑不出毛病来,但我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抗拒。你知道吗,如果完全接受你那一套,我就要把自己的整个世界都砸碎,我就找不到立身之地了,我感到自己像是被剥光衣服的婴儿,一切都要推倒重来,这冲击是很大的。有时候我下意识反驳你,是因为我感觉自己要碎掉了。”
他们的这种“下意识反驳”会被许多女人指认为是“精神控制”,会让我们愤怒,但我们也都知道,“为了保护自我统一性而说硬话”跟“故意向别人灌输错误的理论”之间的界限太过微妙。
而且就连汉尼拔那样施暴狂都是有自己的善恶观的,俗话说“盗亦有道”,任何人都有自己想要捍卫的东西,这不是说因此我们就要将这些人定义为“好人”并特意牺牲自己来与之亲近,而是说,贴“坏人”标签无助于促进对话与合作(我一直享受着几位男性密友的支持,未来也将依然如此)。
曾有朋友问我是否要将施暴狂的特性做一些总结,我几年前曾经真的做过类似的总结(但是后来还是成了挨宰的羔羊),阿水的分享也是非常有参考性的。但当我将自己与之进行对照,我发现我在与玉崽的关系中也符合“快速推进关系”、“旋风般的承诺”这两条,唯一的差异是,我们的关系不是封闭式关系,我鼓励她更多地交友而非将更多时间花在我身上,同时,我的承诺并不“大”,都是我当下做得到、未来也可以持续的。
认真想来,在当下的社会背景之下,只要与直男建立亲密关系并在物理上与女性团体发生隔绝(打车半小时的路程内没有任何女性好友可以投靠),女性在异性恋关系中大概率就会受损,另外,就算我们总结出了“施暴狂行为特征”并推广,智力水平高的人也可以迅速根据我们的表单来调整自己的外在行为特征,结果反而会给善良的女孩带来更大的认知压力。非要给出简单易行的方案的话,我想,大概是:
多交不同类型的朋友,每天都要与不一样的人交流,难过的时候一定要找人哭,最好多找不同的人哭,寻求不同类型的安慰与正反馈。
另外,年轻时碰到过坏人、经历过糟糕的事情本身也可以是建设性的,这是比“阅读前人经验教训集”更好的疫苗。只要活着,与不同的人交流自己受伤时的感受与想法就可以帮助增长我们的智慧与同理心,可以让我们成为更温柔有爱、也更有能力与智慧做出更多利人利己之事的人。
阿水:
我好爱你们的愤怒!我们被世界忽视的太久了,我不想再忍耐,不想再听到舆论说受害者有罪,即使是在互联网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下,社会上的主流声音还是站在高地指责受害者:你为什么要做……导致自己……?你为什么这么笨?你为什么没有意识到?
世界需要听到女性的血和泪!
慧敏真的是大善!她剖析了男性,这绝不是在替他们说话,而是站在男性的角度解释了他们为什么是这样子的,这能更好地指导我们怎么面对异性,比仇恨和抱有敌意对待男性要更有意义(可惜男人很难以这种思维去解释女人)。我们不能仅仅靠回避具有什么什么特征的人来回避有可能会到来的风险,我们可以在意识到有风险时去补救,如慧敏所言,多和朋友讨论这件事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观点,帮助我们看清这是否真的有风险。如果真的有,那就“难过的时候一定要找人哭,最好多找不同的人哭,寻求不同类型的安慰与正反馈”。
在发现前任出轨当天凌晨我给三个朋友发微信,过了一天我又给二十五还是二十八个朋友发了微信,还发在了几百个人的姐妹群里。ta们都给了我非常有力的支持:你没错,你很好,他配不上你,如果你想报复他,我支持你……后来我的一位朋友在下班后,真的花了一百多块打车费来陪我与前任对峙。
在那几天很难过的日子里,朋友们的陪伴让我不那么难过了。
我们的社会是需要改变的,社会看不到女性,看到了男性却又给他们戴上一层层枷锁,我们都成了受害者。写到这里我发现我所掌握的知识没法谈论这个宏大的议题。
我想到了我的表哥,我们关系很好,好到每天都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他现在非常“厌女”,不愿意谈恋爱也不愿意结婚,每天工作12小时,每周休息一天,所有薪水除了给父母一部分,剩下都自己花。他父母给他买了三套房子,再加上他的薪水,在我们那边实在是属于“不愁找对象的”。可据他所言,恋爱和结婚都是非常有风险的一件事,女方可能为了你的钱,你的彩礼和房子来骗你,就算结了婚也可能几十年后抛弃你。他觉得女性经常做一些让他“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刚上岗就怀孕请假,这样会让公司受损,并且也对女性处境不好;比如会因为颜值就喜欢一个人;比如特别“恋爱脑”,为了男的死去活来甚至离家出走,他把这些都称为“小仙女”。
我没法去苛责他,我知道他自己在感情经历中被一位前任出轨,从此之后就不再恋爱了。我也知道因为他自己的亲哥哥婚姻乱七八糟,导致他对婚姻也失去信心。我知道他每天上班很累,他更愿意把这些钱给自己花,而不是找一个伴侣,这样无论如何都没有自己一个人自由。他讨厌和女性交流,但他曾经对我们的家人形容我是“打着灯笼一百万里也挑不出来一个的女人”,在这个时候我又觉得他不是厌女,他只是生活在与我不一样的世界里,害怕/不知道怎么与女性相处。
我突然意识到无论受害人/施暴者是男是女,都没法简单地为ta总结原因,造成这种行为的因素太多太复杂,我们没法单纯地站队,用“好/坏”“对/错”来一锤定论。我们可以远离那些让我们不太舒服的人,多和给我们正反馈的朋友接触,让自己的朋友圈成为一个良性循环,让自己在安全的氛围下自然地回归到婴儿般的敏感——而“敏感”正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最重要的身体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