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占有欲”的赞歌
文 慧敏 | 玉崽
(此文为双作者作品,一切赞赏及相关收入由双作者平分。)
慧敏:
Mona Eltahawy在《女人与女孩的原罪》中提及,苏珊·宋(Susan Song)曾说:
“诚实坦白地在同一时间拥有数量大于一的亲密关系,且所有亲密关系人都知情并了解此状况……多重伴侣制的诚实与坦白,代表了无政府主义的自愿合作性质与互助性质。多重伴侣制也允许我们自由相爱,这是单一伴侣制的性观念所不允许的。”
读到这段话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两人关系都处不好的话,多人关系似乎就更难了。问题是,先尝试多人关系更简单,还是先尝试二人关系更简单呢?我发现我竟然不敢乱回答。因为这里涉及的操作细节背后的伦理其实是非常陌生的,陌生意味着需要多动脑,但传统二人关系对人的认知力的消耗其实也相当可观。
玉崽:
关于这个话题我想先引用「两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公众号的推文:《「脱男缘」就是远离男人吗?》里的内容:
一个人所能付出的爱应该是接近无限的,而当今社会对「绝对专一」的推崇无疑斩断了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更加剧了关怀和情感的匮乏。
……想要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爱人」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为了避免异性恋范式对人性和关系的腐蚀,我们依然要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在个人层面,我们应该积极探索新型的情感模式、身体力行地建立平等的亲密关系……。而在社会层面,大家也要尽可能地拓宽感情的边界、建立更多更紧密的纽带。毕竟,没有女性联盟就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而广泛的同盟要求我们把眼光投向小圈子之外,尽可能地关爱更多女性。当爱不再匮乏、私有,当每个人都能获得无条件的爱,我们自然也就不会再执着于“偏爱”带来的保障了。
总第三十七封,公众号:两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脱男缘」就是远离男人吗?
我暂时还不拥有可以朝夕相处的伴侣或是非伴侣的同居伙伴,也没有经历过高质量的亲密关系,所以对亲密关系的细节一定程度上还依赖于我的想象力。在我看来,或许两人关系因为所谓的偏爱,所谓的专一而显得更为匮乏和难以维持,所以我觉得可能“两人关系都维持不好,多人就更难”这个说法不太充分。
慧敏:
是的,我也是不敢对这方面的问题下定论。目前我的小微信群也算是我对“多人关系”的实践,自己当下的现实生活也是三人关系。我发现我的多人关系都是奠基于二人关系基础之上的,比如,我与A、B相爱(任何可能性的相爱),在感觉条件适合时介绍A与B认识,如果这两人恰好互相喜欢,就建立三人关系,以此类推慢慢扩大。
更具体地,在介绍两个朋友互相认识的时候,我会说:“不管你们之间的关系发展成什么样子,都不影响我个人对你或对她的感情。”在一些时间里,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与某两人分别相爱,但这两人暂时互相反感,我们接受这样的状况。
在目前我的三人小家庭中,每两个都是另外一人生命中最亲密、最信任的人。网络群空间的关系则相对松散,我在开始奠定的规则是(1)全女(2)如果有争议私下解决,不得在公共空间攻击群友。目前我的网络大家庭和线下小家庭的状态都是让我自己满意的。
过大的松散式集群有点儿像不够好的亲戚关系:个体在一些情况下可以感受到被支持,但其实并没有强烈的归属感与安全感,特别是,在手机与电脑全部关闭之后,人还是会感受到强烈的孤独,即使开着手机,群空间的文字能给人的情感抚慰也是极其有限的。
真实的多元家庭则有可能给到人实实在在的“爱”的感觉。
在多元多人家庭中,人感到自己的生命与希望不是完全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的,甲与家庭成员乙发生冲突之后,还可以立即请同在一个家庭中的丙帮忙从中调节,这就使“今日冲突今日了结”的可能性也大大上升,另外,就算与乙发生了剧烈冲突以至于三天不说话,如果可以从丙丁那里获得支持,这种冲突对个体的冲击也会相对二人原子家庭来说降低许多,由此,多人家庭确实可以降低个体“讨好”任何人的需要。
另外,如果以传统的原子家庭为目标,人们对伴侣的共情能力、钞能力、性能力、认知能力等多个方面都会有不低的期待,或者说,因为需要将余生的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一个人身上,人理所应当期待对方“超过九十分”,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是难找的,但如果以多元多人家庭为目标,我们可能只需要“潜在家人”综合水平达到八十分甚至七十分就好,这样建立新家庭的难度也会大大降低。
但真正操作的时候,每一次向家庭中纳入新的成员,一定是需要全体家庭成员同意的,或者说,要让某人下班后有强烈的“回家”的愿望,一定是因为家里不存在任何让自己想要躲避的人,同时存在几个与自己有极好的二人关系的人,而不是因为这个“家”拥有任何抽象意义上的优点。
这样的话,“多人关系”最终还是落到了这几个人的两两关系之上,这也是我说“处不好二人关系的人似乎也难处好多人关系”的原因。当然,这个也可以落到个体的具体习惯上:如果可以培养自己“认真表达出自己的感受与欲求”并且“认真倾听别人的感受与欲求”的习惯,经营好多数关系都是有可能的。
玉崽:
理解万岁!任何关系倾听是前提~
我又想到了一段话:
我们对时间的感知其实也是被塑造的。……一位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女性觉得太阳有时走得很快,有时却又很慢。她们认为时间只有在自己做事时才会流逝、休息时则会停止,所以就算无所事事也不是在浪费时间。我们可以想见,在这种未经资本主义形塑过的地区,亲密关系也并不会是一场“你有我无”的恶性竞争。掠夺和占有是父权的底色。……在母系或者说私有化之前的社会,万事万物都是地球母亲慷慨赐予这个世界的礼物,它们是共有且共生的。那时的我们可能会喜欢一棵树,但不会非要把她搬回家里——我只要能与你在地球上同呼吸就好。由此看来,占有欲并非天性,而是父权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
总第三十七封,公众号:两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脱男缘」就是远离男人吗?
回到我自己。我现在就一直和自己的占有欲作斗争。当我喜欢一个人,我就很想成为ta的唯一,或者怎么怎么样。但事实上,我自己就喜欢好几个人,我的脑子知道不该要求我的恋人或者我的朋友需要跟我汇报什么。但要知道,其实知行合一还蛮难的。如果我不承认自己内心还是有占有欲的,显然不真实,只是想说这种冒出来的念头还蛮困扰的。
慧敏:
我很喜欢你引用的对时间的新观点。“浪费时间”这个词组的大前提是对“有价值”的定义。如果我们可以夺回对“价值”的定义权,如果我们可以坚信自己的存在本身有价值,那么,任何人的任何时间都不该被定性为“被浪费”的。从神经科学的角度,在睡眠或是放空时,我们的大脑也在进行着永无止息的信息处理与自我修复,生物体内部不存在完全“无所事事”的时间。与“创造力”有关的研究也表明,人在“无所事事”时是最有创造力的,而创造力正是我们的世界得以向前发展的重要原因。
看到你将自己内部的某种欲望定义为“占有欲”,我感到一丝难过。我想,这种定义/定性方式正是“斗争”的原因呢。
在我单身的日子里,我也会对某些人与物产生强烈的占有欲。但当我真的拥有了足够相爱的爱人、家人与朋友,当我真的拥有了足够的安全感与归属感,我发现我自然地变得“宽容”且“博爱”起来,我的朋友们都是我的“N分之一”,我也会对所有人说“请不要让我成为你的唯一,请更多地寻找像我一样爱你的人吧!”这不是因为我“先天是个圣母”,而是因为当下自己的基本需求获得了满足。
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大规模的“独居”是只发生在近小几十年的事情,“原子家庭”的历史也极为短暂。在更为漫长的几十万年中,人类一直是结合成大家庭生活的。《妮萨》中讲述了一个采集部落在二十世纪中期的存在状态,虽然已经受到了父权社会的侵蚀,但至少在Marjorie Shostak早期进行观察研究的时候,这个部落是分散成一个个十至三十多人的小集群(也可以说是村庄或“大家庭”)生活的,村庄部局一般是一圈房屋盖在外围,中间是公共活动空间,儿童在这个公共空间中玩耍,获得全村人的照料,这是“It takes a village to take care of a child”的极好例证。我想,不仅是照料孩子,即使是我自己,我也是渴望获得一群人的关爱的,不管我的伴侣多么爱我,我都会觉得“还不够”。
所以我想,与其说玉崽当下的情感是“强烈地想要占有”,倒不如说,玉崽是看见了自己“强烈地想要与一群人建立并维系深度联结的渴望。”
玉崽:
嗯~所以我一直呼吁人本身就是目的,人本身就是价值体现。
关于我为什么会说自己有“占有欲”,我想可能是因为接收到的文化,那些词语让我分不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想要的,我想“占有”的是什么呢?这个应该是符号学的内容了,表达不清、语言无法跟不上解释的时候,就出现了语言倒退的感觉。只能用更简单的词去代替其他符号。
慧敏宝说自己单身的时候也会这样,所以还是觉得在当时我们拥有的爱太匮乏了,于是见到想要的才会那么激动,得到后又不敢放手吧。
你说的对,现在想想,我以前发出信号:我渴望和人真诚的畅谈一把。其实就是表达,我想要可以深层思考互动的共同体。在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见到有那么几个人还可以对话。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立的。
而且,很喜欢你的“还不够”,我也是这样的,我不觉得“一辈子只求一人爱我忠于我”就够了。这太易碎太不现实也太匮乏,所以我还蛮不喜欢关系中的排他性。
慧敏:
不仅是“深层思考互动的共同体”,“生活共同体”也很重要呢。
现在我们是三个人一起生活,大家都觉得做饭是非常头疼的事情,一周吃一、二次自己做的大餐,其它时候都是在凑合或是点外卖,大家都觉得不是最理想的状态。听说每个月两千块就可以聘请阿姨每天为我们做一次饭并顺带打扫房间,我想,如果我们可以组建出五、六人的大家庭(几个小家庭住得很近其实也算一家),就可以凑钱每天吃到体面的午餐与晚餐了!
另外,前阵子周海媚在独居的房子里因为晕倒后没被及时发现,结果遗憾地早早离世,我想,如果是几个人一起生活,每天有至少五分钟的互动,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我习惯性地看到“他”字就会脑中亮红灯。我想,如果是在某些关系中适当排斥符合刻板印象的“顺直男”的“他者”,似乎是在操作上有益的,毕竟那样可以少许多drama。当然,这不是你的原意,你只是下意识用“他”来代指“other”而已。
我不知道引进与“女也”并行的“男也”更有益于公众在看到“他”时想到“这也有可能是女人”,还是在一切“可男可女”的地方都使用“她”或者“它”更好一些。无论如何,我受够了“男人=人”的思维定势。
玉崽:
在你标记“排他性”中的“他”时,我就明白你要说什么了——“我受够了‘男人=人’的思维定势”。我理解你的心情,非常支持你做这方面的努力。只是我的精力更多的放在了“法律公正”层面上,所以大方承认自己确实没那么在乎“叙述”上的细节。我认识一些律师,那些案例触目惊心。一个印象深刻的案子是,有个法官自认为公平正义绝不歧视女性,却因为偏见而判决女性败诉。
这带来的眼泪大多了。所以在我心里会是“无论如何,我受够了充满偏见却号称正义的人于无知中让女人成为祭品”。她们应得的正义也没有得到,只能在眼泪和屈辱里成为待享用的祭品,供消遣的娼妓。
关于你说的“生活共同体”:我之前一直幻想可以有个“大家庭”,这里充满爱很少有偏见。大家都记得对方喜欢什么,发自内心的为对方准备浪漫,没有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故事,哪怕做错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攥着你的把柄将你审判驱逐,没有人需要牺牲自己的舒适去维护关系。
周海媚的遭遇让我想到,我也不喜欢一刀切地讲“女权主义者就是要当大女人、就是要当强者的”“靠自己,独身主义也很酷”“要竞争,成为胜者”。我想,我们没必要故作潇洒,整天像念经似的念叨着“自立、自立”。上野前辈说:如果自立代表孤立,那么抛弃亲情、抛弃家人却换来寂寞孤独的这一形象,当然会让女性感到恐惧。如果自立只是这样一种贫瘠的形象,那女性自然会有“即使受点束缚也宁愿依靠男人活着”的想法。女性主义者在运动中发现的“自立”应该是“共立”。人的自立能力只有在集体的支撑下才能被培养起来。身边有伙伴,才能安心自立。自立绝不是孤立。女性运动铸就的其实不是"自立",而是“相互支撑”。只有存在一个个自立的个体,才能彼此依靠;只有知道可以相互支撑,才能安心自立。自立的女性逐渐明白了彼此之间是可以撒撒娇、可以依靠的。
我曾经想过,我可能会不停回归单身,但我希望在大年初一的晚上,能打电话给一些人:“喂,今年,我们一起过吧?”我会畅想开门时的暖光和拥抱,我们就着雾气忙活起团圆饭,饱餐后围坐火炉看着电视聊聊天,睡前洗个热水澡,这几天是快活的,我不再需要忍受良久的孤寂。
我曾经与一个姐姐聊过之后,触及了现实最底层的孤独。
我的孤独不是说有个人在我身边这就能缓解的,而是要ta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姐姐说,从社会学的一个理论出发的话,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如果你想要交那种非常诚实的朋友其实是非常非常难的,需要你们的经历差不多,然后还有思想的差不多才有可能。
这样想着,我几乎陷入绝望,你说能有几个人04年出生小学就经历孤立,后因为实在不解为什么世界这么烂去尝试读社科又爱上社科的?有几个人读了社科就能读懂社会的一角和人与人之间权力的涌动?有几个人可以畅谈性与爱的?但我在表达的时候,总有人觉得我是文明时代的疯子。
姐姐说我孤独是因为太超前,慧敏说我是某个领域的有天赋者,但我在无数次面对黑暗时总哭笑不得,觉得拥有这种天赋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哈哈。只是现在的自洽告诉我,这条路没错,我确实在变好。
因为太想要一些关系,所以很坦诚地展现自己,总有人说:你太天真了,ta们会拿着你的弱点攻击你利用你的。只是我总不由自主的将自己的真实写出来给大家看。我太想要被人看见了,以至于可以忽视危险,傻瓜似的坦白。
慧敏:
我已经“专业躺平”十四年多,所以经常会在过年前很久就研究邀请朋友一起过年的事情,共处的时间似乎也是越久越好。看到你说“大年初一的晚上”而不是“除夕”,我感到你很特别。你的除夕是更喜欢一个人度过么?还是说确定与妈妈一起呀?去年除夕我是与伴侣一起度过的,我们先开车去附近的一个古镇散了一会儿步,看了一阵子陌生小镇的烟花,之后又回到合肥吃年夜饭,顺带研究了城郊最大的烟花燃放点,在跨年之前半小时赶过去,欣赏了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壮观的烟花盛会。那晚上与爱人相拥着欣赏宽约百米的超大烟花的感受大概也会是永生难忘了。
我之前也以为“经历差不多”是“思想差不多”的前提,但现在我的两位家人与好几位亲密的朋友都是在中产有爱的家庭中长大的,具体经历其实与我有着相当大的差异。我们的最大共性是“高共情”,虽然经历迥异,但如果愿意静下心来倾听,“差异”就可以帮助我们拥有极为丰富的人生体验(替代体验也是可以像真实体验那样影响人的心灵的)。每个人的经历都有其独特之处,对于我来说,我身边拥有“高理解力”的人们中没有一个是经历过我幼时的那种贫困的,许多让我敬仰的女性主义者早期也会至少拥有一个高知家长,“找不到人深刻地交流对贫困的感受”其实也是我三十六岁前感到孤独的重要原因,但最后让我接纳贫困历史、与金钱之间达成更为和谐的关系的仍然是一群没饿过的人。
所以最终我的总结是,只要一个人善良、高共情、拥有较高的自我接纳水平且喜欢你(喜欢听你说话),就都是有可能让你感受到不孤独的。
我也经历过被人“拿着我的弱点攻击我利用我”,经历了所有这些伤害之后,我对“善恶”有了更深刻的感受与理解,并在交友过程中将“善良”放到了至高的位置。我已经拥有了一些可以看见我的人,但我依然像你一样坦诚地展现自己,我认为这并不是“太想要被人看见”的结果,而是我们一直在“勇敢接纳自己、努力爱全世界”的证据。
在《女人与女孩的原罪》中,Mona用一整章的笔墨来论证,我们“应该要求获得关注的权利”,应该以“身为关注婊”而感到自豪。
如果我们不展现自己的真实,如果所有像我们这样有能力表达(拥有表达天赋)的女人们不拼了命地声嘶力竭地说话,几十亿不够拥有天分的女人们就没有机会从我们的文字中获得鼓舞,她们就会被迫误信男人们的文字,就会像之前的你我一样认为自己期望被爱、被关怀的正当愿望是一种“罪”。
玉崽:
因为现在还年轻,所以除夕会和家人过哈哈,而且因为没有朋友,所以你说的早早规划邀请朋友我一时没有想到,其实也是不确定到底有没有让我迫不及待想见面的人。以后就不一定了呢?在这里工作,也会早早过完节就上岗吧,所以会想在初一这几天和朋友恋人过过小日子幸福一把呢~
果然还是需要交流,我经历的太少,看到你说“最后让我接纳贫困历史、与金钱之间达成更为和谐的关系的仍然是一群没饿过的人。”似乎让我有了更多的想象。
你说“我认为这并不是‘太想要被人看见’的结果,而是我们‘勇敢接纳自己、努力爱全世界’的证据。”我很喜欢这句话。我确实有在努力地爱这个世界,这是一生的修行。我曾经也在朋友圈发过:我知道做勇士很累,而且很委屈,我觉得自己还需要很多年去走出对这个世界的厌恶,但没关系。是的,我觉得没关系,虽然很委屈,但不得不承认在路上的感觉很好。
你的很多话让我感动,我突然想到自己曾经有段时间是做着同胞嘴里的‘支教’工作的,或者说,不挑对象地宣传女权理论。但我和她们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支教的时候,更多的是帮助女孩自洽。在这个过程中,肯定是会有很多负反馈的,每次因为这种事怀疑自己时,很容易对一句话产生短暂的认同:“人真正能影响的人少之又少,那些被你影响的人,只是片刻的感动。”这说法是错的,我很肯定这些妹妹已经受我影响了,她们已经学会怎样去正视自己的伤痛,去回应自己的需求和感情,我不觉得这是片刻的感动。话说回来,支撑我不断表达的理由也并不高尚,我不只是想要为女权事业做什么贡献,自己也需要这份关注。
慧敏:
看到你说自己“并不高尚”,我想到自己曾经因为“事实上非常高尚”而经历过许多次道德绑架,典型说法包括:
“你是老师,生活得比我们好,给我做个免费咨询怎么了?”
“我们都把你当成榜样、导师的,你怎么可以期待别人对你像你对对方一样好呢?你就应该多包容那些不如你的人的!”
“你一直都有在做慈善的,你要守住你的初心,就算别人在什么地方辜负了你,你也该把你的善良进行到底,不能跟普通人一般见识,不能在利益得失上斤斤计较。”
……
如果放在两年前,我很可能会被这些话绕进去,会为了自己的integrity/完整性/自洽而在许多地方妥协,但现在,我学会了另一套回复方式:
“是的,我一直有努力做一个最好的女人,活成更多人的榜样。在研究了许多女人的故事以及我们社会的运作模式之后,我发现,‘好女人’首先需要夺回的是对‘好’的定义权(裁判权)。可持续发展的人际关系是‘互惠互利、互相看见、互相承认’的关系,所以我会首先对别人好,努力看见别人,努力爱人,但是,如果给予足够多的付出之后发现对方并没有尝试理解我、与我达成互惠关系的意愿,我就会适可而止,这不仅是为了我个人的可持续发展,也是为了让对方有机会对‘好的人际关系’有更深刻的感受——我单方面扮演‘男人口中的理想母亲’的关系不是健康的人际关系。父权社会下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过度担责、过度付出,如果我想要活成更多女人的榜样,就需要更加刻意地强调‘互惠’与双方的‘对等感’。”
玉崽:
“活成更多女人的榜样”,这让我想到曾经一个姐姐和我说的话——“你可以给你身边的女孩子,一个开开心心做女性主义者的榜样”。这句话让我很受用,因为当时已经被各种新闻击打得站不起来。我喜欢被人评价为“你是一个散发着温润光泽的女人,一个值得驻足的朋友/爱人。”
说起来在遇见你之前我就渴望和人交流,后来见证你做的这些事后,我是真的感觉到“原来人可以这么活啊”。原来可以行动,原来自己的需求并不奇怪也不可耻。
慧敏:
是呀,父权制硬性规定了“公”与“私”的区别,将一些个人化的感受与欲求都定性为“不具普遍性”,但每次当我们分享自己的感受,都会激起强烈的共鸣。“奇怪/正常”与“可耻/高尚”都是环境强加给我们、激发我们自我否定的概念。如果我们试着将所有自己感到“羞耻”的事情全部说出来与朋友们分享,我们很有可能从中找到父权社会伤害我们(WOMEN)的法门,而这也是我们打开枷锁、释放真实自我及我们内在神圣创造力的法门。
Elise Loehnen和Mona Eltahawy分别从自己的经历出发讲了她们所感受到的“七宗罪”,通过从写作中获得的自我接纳以及与更多人互动中获得的来自外界的接纳,她们成为了更勇敢、更有力量、更完整的人,同时也鼓舞了无数的读者。我想,这大概就是“把脓泡戳破并清洗”带给自己与全世界的好处了。
玉崽:
还真没说错!我在群里打出“缺爱ing”时又被自己尴尬的想撤回,但最终忍住了,我怕群里的人觉得“诶,你好奇怪啊,我们又不认识,你跟我们说啥爱不爱的。”
我怕招人烦。但是事情似乎没有想的那么糟糕,只是那股羞耻带来的焦灼真是不好受。但又想着,可我真的很想说自己缺爱啊,说吧说吧,没事。
我觉得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要费好大的劲儿啊。真给我累坏了。_(-ω-`_)⌒)_
慧敏:
戴着面具生活需要费更大的力气,试着多多地与人交流自己的一切感受,每天为自己创造一些安全时间,在那些时间里做个没心没肺放飞自我的小孩子就很好了。之前你说的“工作”也是一样。如果是像正常人一样给父权企业打工,每年能够拥有的高质量假期确实屈指可数,但如果可以发挥创造力与亲密的女性朋友一起研究出非传统的创造财富的方式,让工作成为幸福生活的一个有机组分,那么,“在年轻时就过上养老的生活”其实是完全可行的——谁敢说老人就缺少创造财富的意愿与能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