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王计兵:有没有可能,人生就是一份超时的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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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认识王计兵的方式差不多。去年7月,我们在网上关注到了他,随后发现他在快手上默默写诗。开始的时候,我们也觉得这是个挺有反差的故事,可是随着访谈逐渐深入,写作一直贯穿他的生活。他曾是喜欢写作的农民工、喜欢写作的拾荒者、喜欢写作的小商贩。最终在2022年,他作为喜欢写作的外卖诗人受到关注。

以下是王计兵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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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秋天不冷不热的时候是外卖员的淡季,送单最不赚钱。我认识很多年朋友,在我家小店买东西的顾客,邻居,他们都想去跑外卖,可有时我点开看附近的单,12个单,骑手17个,骑手比单量还要多。

我送外卖之初,大女儿很反对。她觉得送外卖太辛苦,希望我不要为了赚几块钱拼命地跑。我们做的是百货类的杂货店,自从网购发达起来后,营业额持续下降。寒冬之下,我们也不断改变,从杂货店逐渐转换成便利店,但实体店的黄金年代还是过去了。一年前加上疫情,我们小区前前后后封闭三四个月,便利店开不了门,经济压力持续叠加,为了适应社会,我只能不断调整自己,寻找一些生活的路子。

《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这首在微博上传得很广的诗是在一次送外卖我受委屈后写的。顾客订单上的地址是错的,而且连错三次,况且是老小区没有电梯步行爬楼,爬到六楼再下来,三次相当于爬了18楼。超时责任肯定不是骑手造成的,但顾客会发火训斥你,我感觉有点委屈,后来写出一首诗,心情马上变好了。诗里的王庄村是我的故乡,这首诗隐含了一点想家的感觉。

送外卖的这四年,最多的一天我送外卖挣了480元左右。现在我每天还是十点出门送外卖,晚上十一点回来。中间去掉吃饭,一天差不多要跑11个小时,一天赚两百块钱都非常紧张。

《午夜推行人》

如果不是这一抹蓝

在午夜的街道出现

我差点就信了夜晚

非黑即白的谎言

他俯身推车的姿势

多像一棵倔强的树

在风中不屈的样子

瘪了的轮胎和脖颈的热气

让他看上去

也像一份超时的订单

气温还在下降

还在把往日落叶往死里按

落叶归根其实是一种奢望

在落地之前

太多的落叶就远离了树林

午夜街头

一个外卖骑手的出现

让一抹天空,蓝得更加纯粹

《午夜推行》这首诗其实我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观察自己。那时我夜里送餐,车胎爆了,离家还有十多里路。我一路推着回来,那天很冷,我就穿了一件外套一件衬衫,推了很久的路。

媒体报道后,几乎没有骑手知道我。偶尔有同事会喊“大作家又来了”,我就也开句玩笑,问他们手里有几单,要往哪里去。

我觉得我会收到关注,是因为人心里有一个不自觉的定位,认为写诗或者写作是一种很高端的事情,而认为一个外卖员在生活中是弱势的人。当弱势的和高端的联合一起,就有一种对心灵的冲击。而外卖诗人的标签,会让读者有心理预设,他会先降低对你的期望值,读完作品再把作品抬高。这一低一高无形之中就会多一些赞誉。这其实是一种缘分,偶然之间叠加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效应。

“外卖诗人”的标签是一个窗口,打开了一个窗口观察里面的情况,其实是一个视角的问题。即使我不送外卖,还是正常写作。任何一个人写的时间久了,难免会出几首好诗。这是正常现象,毕竟我也写了几千首诗歌了,有几首拿得出来,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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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我23岁。村里把一大片桃园分给了每家每户,我们家多分了一亩多。我用玉米秸秆搭了一间人字形的小屋,每天劳动完在里面写小说。小屋很小,连腰都直不起来。如果有人找我也要到小屋里。

写完的小说,我把它们投稿到一个叫《百花园小小说世界》的刊物。刊物的主编给我来了一封信。他写道:我看好你,你要坚持写下去,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刊物,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这封信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想当作家,想写出一点名堂。

那段时间我痴迷写作,有一次我吃午饭时,突然有一种感觉想写下来,当时身上只有一支笔,没有纸。刚好我穿的是条纹衫,我就把衣服脱下来,在袖子上写,写得满满的。

还有一次我在构思一个小说主题,为了沉浸式体会一个丧父青年的思想变化,我穿着一身白色衣服走在村子里,鞋和裤子都是白的。在农村,一个小伙子穿一身白是很忌讳的。我被一个长辈喊住,他指着我的小名骂我,骂得很大声,刚好被我父亲听到了。

我也不能确定写作是不是会影响我的精神状态,自己也悄悄看过精神科医生。我享受这个过程。但有时候会感觉到特别孤单,甚至特别痛苦。我哥哥也和我说过,好像情绪有点不对。从我父亲一个老人的角度考虑更不正常。

有一天我劳动完晚上回来,桃园的人字形小屋被拆掉了,所有的手稿也不见了。我问父亲看见手稿没,他说没有。后来我找到一片翻起来的土,一扒开,里面有灰,我就猜到,我20万字的手稿被父亲烧掉了。

我再回来的时候,父亲知道我发现了。我们做冷对抗,从那天开始的两个多月,我们一个字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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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对我们兄弟是棍棒式教育。两个哥哥被打是家常便饭,但他很少打我。在他心里,一直感觉对我有亏欠。我读初二时,身体很弱,父亲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武校的招生广告说文武双修,他想让我把身体练好。

一天晚上我放学回来,吃完饭,父亲告诉我明天把我送去武校。第二天早上,我背着书包就走了,跟平时上学一样,感觉生活还是正常的。

我上了大巴车,生活轨迹就变了。武校没有文化课可上,读书成了一件难得的事。到了第二年,父亲借遍了钱,没凑够学费,我就辍学了。他也没想到他让我去上武校的决定,造成23岁的我没有对象,家庭贫困没有房屋。

烧手稿那件事之后,我遇到了我的爱人。她让我的心情明朗了起来。我主动找父亲说话,我们坐在一起,这对传统的农村父子进行了人生唯一一次促膝长谈。父亲说写作不能养家糊口,要有一个正经的事情做,要结婚生子。他说这样写下去,不管以后成什么样子,肯定会打光棍。

我知道他担心我的精神状态,继续写下去肯定要出毛病,就答应父亲不写了,好好过日子。过普通人的日子,不好高骛远,踏踏实实。我开始调整心理,把写作当成小的爱好保留下来,就像有人喜欢抽烟,有人喜欢喝酒。

结婚后,我和妻子辗转了很多地方打工。时间到了 2002年,我们来到昆山,身上带了五百块钱。那时候很流行摆地摊,在路边只卖一块钱的东西。我们也支了个摊,摊位很小,但利润根本不够第二天吃饭。我骑着三轮车去各个垃圾筒翻翻里面的废纸箱、饮料瓶,有时候卖的钱比摆摊赚得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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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往后的25年,我没有投稿,我把那些句子写在纸上,装午饭的袋子上,烟纸壳上,买水果的纸箱上,写过之后,自己悄悄读完,之后再扔了,慢慢形成一种习惯。

后来,我们在菜市场的拐角摊位卖书。摊位两米六,我用铁丝网加长了纵深,围成一间小房子,架子立起来,书一层层码高,突然可以毫无顾忌地读书了。那段时间很快乐。但没过两个月,书摊就被没收得一干二净。

我开始完全靠拾荒维持生活。实在没有书读了,就去折扣店买一本新书。我把封面撕掉,伪装成捡来的或者收破烂收回来的书,不敢让妻子知道。捡破烂时,中间有休息或者停留时,就掏出书,坐在那里随便读一读,都是挺开心的事情,一天能挤一两个小时来读书。

我的妻子是一个很善良一个人,一起生活久了,很多话说不出口,哪怕最亲密的人,相互之间也会有观念上的冲突。在一次我和妻子的争吵后,我偷偷写了一段类似小说的故事。写完念给妻子听,她很平静。我又写,再念给她听,连续几次她就烦了。她说,一个大男人搞这些像女人做的事情,多愁善感,没有一点男人的感觉。

我不想伤害她。但她的话对我打击非常大,比我父亲说话打击还要大。因为她是要跟我生活一生的人,我烦闷,变得沉默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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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再次知道我开始写作,是我加入市作协的时候。有一次回家,作协的领导打电话给我,说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聊聊天。父亲听后愣了愣,能看出他很意外。我的生活一度很艰难,也许他在心里会想:如果当初让他写作会怎么样。出门前他说,“我耽误了你很多年”。

这一句话,它就撞到你了。我假装去拿东西,用别的把这个话题打断了。他知道我加入作协为我骄傲的时候,压在我们父子之间一面墙就拆掉了。两块石头,压在他身上的更重一些。

我再次开始投稿,用“拾荒”做笔名,提醒自己是从这种环境过来的,不要忘记艰苦的时光。另一个含义,是说写作也是变废为宝的行为。

2009年,家里的经济压力小了一些,我买了一台组装的电脑,一方面给爱人弄个电脑打发看店的时间,另一方面我也有了可以把写的东西保存下来的隐秘方式。

《菩萨》

母亲的心里住着一个菩萨

有人受苦时,她会流泪

有人受难时,她会流泪

久而久之

我误把母亲当成了菩萨

就把愿望许给了母亲

后来,我又看见

菩萨也会束手无策

菩萨一旦愁白了头

低眉顺眼的时候

也像一个许愿的人

也会跪下,给别的菩萨磕头

这首是我写母亲的诗。我想到外出打工那年,母亲大年三十跪在我们老家的院子里,对着天祈祷我和妻子在外面平平安安的。之后每年的大年初一,她戒饭一天。这对我很震撼。大年初一那天是农村人吃得最好的一天,她连续三年一口不吃。

更多的诗是写我父亲的。重新开始写作后,在文学刊物上发表的第一首诗就是《父亲从乡下来看我》:

从六楼望下去

父亲就像五彩画布上一滴墨

他在那里旋转

手足无措地找不到应该着落的位置

从六楼望下去

父亲突然变得很小

小成一个城市可以忽略的尘埃……

我们家庭的文化背景一直都是这样,包括我哥哥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说的话都不多。哪怕是我们都出来了,他们在老家留守,回家第一天刚到家时,他的话会多一些,但两天后又恢复少言寡语的状态。

《父子》

那年,我离家时

父亲正蹲在麦地里吸烟

抚摸着麦苗

我喊了一声,爷,我走了

我好像听见父亲嗯了一声

现在我跪着

和父亲当年的高度相当

当年的麦地如今长满银杏树

我伸手抚摸坟地的荒草

模拟着父亲的麦苗

这就是生活

有时学会一个动作

却要耗尽另一个人,一生的等待

《父子》这首诗是有一次我回家后离家,父亲的心里非常恋恋不舍,他不希望我走,但是又不能阻拦我。他喜欢蹲在家门前,家门前有一小片地,里面种了点蔬菜。我走的时候他假装漫不经心,实际上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越是那种表现,越说明他内心不平静。他非常爱你,但是他就不说出来,他不善于用别的方式表达父子之间的感情。等他不在了,我再回想起这些细节,我蹲在父亲坟前,有了切身体会,像锥心一样,能更深层次体会到当时的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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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父亲的号注册了一个微信,他一直没用。父亲去世后,我突然喜欢上了给他的微信发信息这种方式。有时候会在手机上打字,忙的时候就留语音,把想到的说下来,看到什么感悟到什么,或者想到什么诗。哪怕骑在车子上都可以留语音。好像时时刻刻在和父亲聊天,有的时候会越聊越伤感,心里空的难受,但流了泪会舒服一些。痛苦也是一种享受,你需要这种痛苦。

回家后,我再登录父亲的微信,看我发的文字,听我发的语音。那时我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孩子。父亲生前我们父子之间很少交谈。我想在我有生之年用这种方式和他说最多的话,和他表达最多的感情,把生前的遗憾补一补。

《想》

眉毛有点像

眼睛有点像

鼻子嘴巴也有点像

都不是十分地像

我仔细地观察着自己

想把父亲

从镜子里喊出来

想让他起身

跟我回家

这首诗是在洗脸的时候一种伤感突然袭来,抑制不住的伤感。我站在镜子前愣了,我在看我到底有多么像父亲,其实是不怎么像,最像的还是眉毛,我没有父亲长的帅。

我还是不满意我写的诗。虽然说每天都在写,这段时间稍微高产一点,每天都有新作写出来,这个月已经写了三十多首,平时两三天出来一首,满意度提高了一些。但一直处于广种薄收的状态,写的很多满意的很少。

《快手诗集》有一种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感觉。特别是合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点。一部合集诗集的意义远隔超过单人诗集的意义。我读诗也是习惯读合集。到目前为止,我不会把一个人的作品拿过来一口气读完,我最多会读几首或者十多首,二十多首。再把另一个诗人的诗读一读,或者综合性读一读。一口气把一个人诗集读完,长时间读一个人诗集,我感觉会影响初学者的写作风格和取向。诗集合集会让人发现每个人都有一个闪光点,像一堆燃放的烟花一样。

我和妻子之间的那面墙也早就没有了。之前她认为写作是一件不务正业的事情,担心会影响一个男人的性格趋向,会影响生活。我一出成绩,她也为我感到高兴。一次,我去领了一个奖,拿了三千块钱的奖金,实实在在的奖金到手了,给她买了一件非常好的大衣,五千块钱,领口都是貂的。她认识到写作这个东西不是消磨一个人的无效的工具。

《比 喻》

年代久远

当年的乱坟岗已被草坪覆盖

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独自开放在众草之上

它摇摆,众草跟着它摇摆

仿佛一个领舞者

我把这个比喻说给父亲

父亲说,不

那是一个孩子

饿死之后

被她妈妈跪着举过头顶

《比喻》这首诗是我们老家村口有一条水沟,以前叫乱坟沟,有夭折的孩子都会丢到沟里去。我们小时候,那条沟经常会在下过雨后,从水底下飘上来夭折的孩子。那一次我们回家,那条沟已经修的非常漂亮了,路边栽了景观树。对于父辈来说,这条沟对他们的记忆是更深远的。这首诗背后蕴含的意义是我们生活是有希望往上走的。

如果我是一种植物,豆角黄瓜之类的植物,诗歌是插在我身边的竹竿。顺着它爬,我的生命就是立体的状态,是向上生长的。如果生活是一片空地,一无所有,诗歌就是空地上的一场雪,虽然说没有任何改变,但是会改变你存在的状态。

媒体关注我后,我大女儿经常会去网上搜索我的相关消息,转发给我相关的报道,很多消息还是她告诉我的。儿子也把这件事当成引以为傲的事情。我们父子之间遗传了我和我父亲之间的模式,我们也是很少说话,不可能像朋友那样交流。他有的时候会在朋友圈里转发我的诗歌,然后加一句评论“这是我老爸写的”。我是从来不在他评论区点赞,不在他朋友圈留下我浏览过的痕迹。

前几年,供孩子读书是家里最大的开支,今年稍微好一些,最小的孩子也已经上了大学。但经济压力仍处于相对紧张的状态。老大没考上理想的学校,老二学分有问题,考试成绩也不理想,我们只能把她送进一个民办高中读书。我儿子小学六年级时,苏州实行积分制,我们达不到积分要求,我不想几个孩子都这样,花大价钱送进了一个国际学校。

我对孩子的教育保持宽松的态度,希望他们快乐地长大。不管花再大的代价也会供他们读书,以后回想这段往事时对父母没有任何抱怨和遗憾,就足够了。

我们一家开支很节省。除了请客,非必要情况下,我们从来没去餐馆吃过饭。三个孩子考大学也没有去饭店庆祝过。我给他们买了新的电脑,换了新的手机给,买了几套新的衣服。

那次去海南领诗奖后去机场回家。我不知道有没有公交车可以通到机场,打出租问了一下非常贵,我又舍不得那个钱,时间还宽松,我走了22.6公里,海口去美兰机场沿途也没有大海。

我比喻自己是海滩上的一粒沙子。一束光打下来,你是幸运的沙子,其他没什么,这个光关掉之后,你还是这粒沙子。

《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是快手人间后视镜工作室、快手新知和单读一起,给「不是诗人的很多人」出版的诗集,他们是60万在快手写诗的人,他们是大多数普通人。每一个人都是一首特别的诗。每一个春天,都值得走入。

采访:远野工作室

编辑: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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