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通向人生坦途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考公热门了。985、211考公，硕士、博士考公，海龟也考公。现在多地推出放宽考公条件的规定，年龄放宽到19-40岁，学历放宽到高中和中专，有些地方还放宽专业和工作经历的要求。这只能进一步增加考公的竞争。

考公越来越卷，是因为考公被认定通向人生坦途：工作稳定轻松，收入和福利好，受人尊重。但果真如此吗？

必须说，公务员受人尊重是应该的，特别受人尊重则无必要。各行各业都应该受人尊重。公务员受到额外尊重并非因为手中的权力。现在各级纪检很紧，有权没权都必须严格按规定行事，谁敢越权，好不容易考上的公可能就没了，不敢也不值得造这个次。公务员受到额外尊重，实际上还是因为工作稳定轻松、收入和福利好。说得俗一点，尊重来自人无我有。

但人们似乎忘记了：40年前，曾经有过“大下海”。这不是特指公务员的，当年也没有公务员的说法。大下海中有大量国企、学校里的“干部编制”，当然还有大量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后者就相当于今天的公务员了。

大下海发生在90年代的大下岗之前，而且大下岗并不涉及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主要是国企人员。大下海是因为机关工作的收入太低，机会天花板太低，而“外面”的机会和收入要好得多，当然风险也要高得多。下海不光有捕到大金鱼的，也有淹死的。

升迁缓慢、官场叵测、天花板低的问题在今天同样存在。实际上，这是全世界公务员的共同问题。在西方，除了有特殊抱负的，很少有顶级人才考公的。特殊抱负主要指外交和安全团队，这些地方入职要求很高，收入倒也只是高于平均水平，真想发财还是不行的。

西方外交官的收入还是按照公务员标准，并无特出。但根据派驻地的风险和生活条件不同，有丰厚的外派津贴，纳税比照军人优待，住所由使领馆提供，吃饭好像也有额外津贴，好像长期出差一样。可以带上家属，孩子教育也由使领馆津贴，通常为当地的外国人学校。安全团队就是各路间谍啦，他们的收入和待遇只能猜，估计和外交官相当。

公务员的升迁通常缓慢，飞黄腾达是少数。很多人科员一干十几年，好不容易爬上科长位置了，还要接着爬处长。在当年一起“入公”的同伴中，能爬上厅局的是例外，最后爬上部级的肯定是凤毛麟角。

实际上，比照西方的话，厅局以上就是政务官了，不是公务员。在中国，这些都是公务员，但还是有“队伍内跨行”的质的区别的。大部分公务员可能一辈子的天花板也就是处级，如果不是爬到科级就再也爬不动的话。必须说，公务员才是上升通道拥堵的典范。

也就是说，公务员在某种意义上是最接近“一眼望穿人生”的职业。这是有些人的人生首选，但不是大多数才华出众、抱负高远的人们的人生首选。在考公竞争激烈的今天，能过五关斩六将考上的，还真是才华出众、抱负高远的群体。他们一入职，可能就面临“一眼望穿人生”的困惑。当年大下海的机关工作人员中，大多数正是因为“一眼望穿人生”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下海，这在今天同样成立。

但为什么考公又突然火爆了呢？

不是因为外面的世界不精彩了，而是因为外面世界的精彩与风险并存，而人们越来越关注风险，有意无意地忽视精彩了。

社会流动性和上升通道是一个热门的话题，“躺平”、孔乙己、上香的话题都由此而来。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过去四十年里，中国产生了世界历史上最大数量的成功人物。他们不仅在事业上成功，也得到丰厚的经济报偿。随着中国向质量经济的转型，中国在继续产生更大数量的成功人物。只是当变化成为常态，稳定的增长也被感受为呆滞了人们期待的是永远的加速增长，即使在奇迹频出的中国也太难了。这或许可看作积极意义上的温水煮青蛙，煮过了就感觉不到了。

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谁都抱怨生活艰难。生活中每天看到、碰到的不如意的事情再小，也在不断刺激我们，提醒我们生活的艰难。生活中积极向上的事情则因为事小或者对进步习以为常而被无视了。不过过了一段时间，还是能看到正面的变化。

都说一出国就爱国，这还真是距离产生美。因为距离远了，生活中如意的、不如意的小事都看不见了，看到的只是大趋势，而中国的大趋势是积极向上的，这是大部分人们都不质疑的。即使躺平族、孔乙己族也不否认中国大势向好，他们只是认为这些向好的大势在时间上还遥远，也与自己的生活太隔膜，“歼-20、神舟15号跟我有什么关系？”

弄潮儿首先要在波浪前站起来，才能冲浪，但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实际上，跟在波浪后面貌似风险小，别忘了还有下一道波浪。对于中国公务员来说，下一道波浪可能正在到来。

高薪养廉在原则上没有错。公务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收入上过于拮据可能影响政务效率，也增加“逼使”为生活所迫的公务员“动歪脑筋”的可能。公务员的收入和福利是靠地方财政支撑的，中国的地方财政可能面临艰难的转型。

在贫困地区，地方财政要靠转移支付支撑；但在更多的地方，地方财政在很大程度上靠土地财政支付，个人所得税和房地产税还是被认为针对少数人的“惩罚富人税”，撑不起地方财政的大梁，工商税收还是不足的。

土地卖不动了，靠房地产拉不动地方经济了，这已经是共识。不管各地如何努力，政策的威力是有限的。中国住房存量已经很大，二三四线的空置率已经很高，北上广深的扩容潜力都可能触顶。

北上广深一旦放开政策，一段时间里还是会有不计代价入市的，但不计代价实际上还是要有本钱才能不计的，生活成本继续飙升最终会压抑消费冲动。北上广深的房价在不小程度上不只是由于刚需，还由于升值预期。一旦升值预期受到打压，房市深冷可以预期。

随着老龄化的深化，老一代的逝去，北上广深还有大量80-00年代建造的低质量连排多层公寓会空置。年轻人不愿住，服务人口则随着服务对象的逝去而消散，拆迁、就地改造升级则有不可承受的成本难题，空置而卖不出去的存量会对北上广深的房价也早晨很大压力。再说，偏远地段的房价都高，卖不动，中心地段的房价更高，如何就热销了？

土地财政路线遇堵，今后地方财政问题怎么解决？相信各级政府都在想这个问题，解决方案肯定不会轻松愉快，首当其冲的就是公务员队伍，高待遇难以为继，裁员倒是可以预期。

裁员不仅增加留用人员的工作负担，也影响政府服务质量，但数字化和人工智能可能提供解决方案。

大数据解决了大量文秘工作，人工智能则有可能解决大量重复性、有确定规则可循的工作。这就“顶替”了一大部分公务员了。

ChatGPT近来成为非常热门的话题，其中的学术层面、道义层面、哲学层面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依然是根据历史数据“训练”的，在数学上可以比照为经验模型，只是具有自适应能力，能根据新的输入和激励持续更新模型，与时俱进。

ChatGPT并不具备创造性思维和批判性思维能力，基本上只能根据已有定论泛泛而谈。人们惊叹其强大能力更多是出于意外，而不是ChatGPT真的实现了“强人工智能”。比如说，问问ChatGPT对歼-20和F-22的比较，TA就只能泛泛而谈网上随处可见的八股调了，一点真知灼见都没有。

其实几年前的AlphaGo已经具有类似的特征，但Chat GPT的特出之处在于自然语言处理能力，可以理解人类的自然语言，也可以便于人类理解的自然语言形式输出，甚至具有一定程度的生动性。在某种意义上，ChatGPT可看作以自然语言输入输出的通用人工智能模型，而不是AlphaGo那样针对围棋而且需要特殊输入输出方式的专用人工智能模型。

不难想象，大部分政务服务窗口并不需要创造性思维，并不需要真知灼见，还是以按部就班的程序性工作为主。一般性问答和处理可以通过某种Chat GPT在网上或者办公处所的公共智能终端解决，加上人脸或某种生物特征识别以确保隐私也不是难事，再简单点可通过密码、短信确认码等双重甚至多重认证进入。

更加高级但依然例行的居民服务也有可能通过人工智能完成。

ChatGPT还善于生成八股文、官腔文。这对公务员既是好事，更是坏事。好事是减轻了工作负担，坏事是可能直接把工作也给顶替了。反过来，官场上有从大量八股文、官腔文中提取有用信息的需求，ChatGPT有可能成为有效的“过滤器”，抓重点。官员们生成八股文是给别人看的，可不是给自己看的。用人工智能自动生成文件、从海量文件中抓重点可能又替代了一些公务员的人力。

总之，公务员队伍中不需要创造性思维、批判性思维的岗位会越来越少，但创造性思维、批判性思维加上责任感意味着公务员的工作不再轻松，而且待遇未必有多高。这对有志在公务员道路上建功立业的人来说不是问题，但对希望“啃公、躺平”一族来说，就未必是福音了。

学历不等于能力，过度学历是一种浪费，这已经成为共识。新的公务员招聘条例反映了这样的共识，也意味着已经进入体制内的公务员也不能靠学历作为盾牌，资历都未必能可靠。这和“外面”的职场一样：如果资历高了，待遇高了，但所做的工作与新科员工一样，担当的责任也一样，即使公务员没有“35岁门槛”，此生到此为止是一样的，真的到了裁员的时候首先被辞退也不意外。这显然不符合才华出众、抱负出众的人们而考公成功的人们的期望。

坦途不仅要坦，更是要真的通往理想彼岸的途。

人们对考公的突然热衷来自于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的忧虑。

已经得到的就不再珍惜，得陇望蜀是人的本性。生活太稳定了，一眼望穿人生的时候，就会“人心思变”，就会下海。生活太动荡了，一眼看不透明天，就会“人心思稳”，就会“上岸”。

40年前，在长期呆滞后，社会流动性和上升通道刚刚开通，人们迫不及待地下海。40年后，社会持续激变，人们开始无视变化带来的机会。但对变化带来的不定性产生越来越大的畏惧，挤上考公的独木桥。这是可以理解的。但看不到考公的局限性，也可能对人生规划带来困惑，而不是解决困惑。

炒股要追高杀低，关键是要看准变化。呆滞的股市是没有玩头的。世界是注定要变化的，赶在潮头前面才是人生赢家，追潮而看不到身后的又一波潮头则容易成为人生输家。

考公不是坏事，但和考研一样，要想清楚为什么考公。考研是为了在学业上深造，不是为了推迟就业；考公是为了服务公众，不是为了躺平。考公并不通向人生坦途。成功人生本来就没有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