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爱尔兰女孩儿(第二部分)

那个爱尔兰女孩 (第二部分)

(本文纯属虚构,不像巧合,建议休闲式阅读)

那个爱尔兰女孩儿 (第一部分) 评论 58 文娱

十一  兰亭村

她在出行这件事上显然比我能干得多,很快联系了一位正准备假期回家的绍兴籍校友,他自告奋勇做我们的在地导游。我几乎是晃着膀子就踏上了前往浙江的火车。

不过可惜当我们抵达绍兴城后,这位校友因为家里有急事,不能继续陪伴我们的旅程。所幸他为我们准备了两辆自行车,就这座小城及其周边地带来说,已经是完全足够了。那时候没有GPS导航,所以我们只能按图索骥地前往目的地,也就是离城约有20华里的兰渚山,兰亭因此山而得兰字,据说是越王勾践的种兰之地。

骑行了很久,我在体力上似乎还不及她,她倒是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她小时候就骑着自行车到处跑,一直能骑进山区。那你为什么要骑电动助力车呢,我问她。她说想在城市里骑摩托车,可是在我们那里拿不到牌照,所以只能骑电动助力车玩玩了。

好不容易进了兰亭村,她把自行车停好后,就开始四处溜达,看见不知谁家一片竹林也要大声赞美。很不幸,看林子的狗蹿了出来,冲着她狂吠,她吓坏了冲我求救。我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捡起个石块,作出要投掷的样子,果然该狗怂了,不再进逼。然而我的这个小时候在绍兴被教会的招数显然不适用于当下的修勾们了。

那只看林狗发出的呜呜声犹如一支穿云箭,引来左近的同类好汉们,草垛上的,砖墙后的,农用机旁的,只要是没有被链子拴着的狗一时都激动地跑来参与这场对非法进入者的声讨。我们似乎被包围了,绝望的我拉着她的手只能往巷子里钻,可巷子里也有狗,我感觉全村的狗都在行动。她都快要哭了,慌不择路间我发现有一户人家的门是虚掩的,迅速决断带她闯了进去,然后一把把门关上。

两人都惊魂未定,喘息不止,门外的狗们还在狂喊滥叫。院子里一位农家婶婶被我俩吓了一跳,看是两个穿着卡其布长短裤和格子衬衫(我那套还是她买的)的年轻人,再听见外头的狗吠,基本明白怎么回事了。她用有点难懂的吴语招呼我们坐下,出门把一群狗轻松地撵开。我确信了狗是认人的,否则怎么可能我吓唬它们不管用,一个大婶随便吆喝两声全都走掉了呢。

婶婶估计难得看见个外国人感觉很高兴的样子,让我们坐下喝水,又盯着我看看。我赶紧说明了我俩的来历,婶婶点头笑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去过我们那里,眉目之间虽然满是皱纹,可言语里头好像回到了青春。闲聊时我无意说到我父亲在浙江玉环工作,婶婶说她的儿子和媳妇也都在玉环打工,我讨好地说那我们真是太缘分了。她瞅着婶婶和我说话,可是却听不太懂对方掺杂方言的普通话,只能跟着傻笑。婶婶说你们等一下,随后到屋子里找来两根竹棒,说你们一会儿出门可以拄着着竹棒行走,如果狗冲你们吠,就举起竹棒稍微撵一下它们就不会跟着了,但最好不要接近农户的院子或者自种的园圃,那儿的狗都是看家护院的,见了外人就会紧张大叫。

告别了婶婶,果然靠着竹棒行走无虞。她虽然不再害怕,但还是心有余悸地说村子里的狗是真凶啊,比爱尔兰的狗要凶一百倍。我暗笑不已,也不反驳。我之前已问过婶婶如何前往兰亭古迹,骑上自行车也还挺远的。然而她又发现了神奇的好地方,就是前方的一处绿茵,看起来非常平整,就像一个小型的没有划白线的棒球场一样。于是她激动不已地跑过去,我也只能下车跟上。

很遗憾,她一脚踩进了一片表面长满了绿萍的小沼泽。我忍住笑把她拉出来,却发现不远处甚至还有一只不知何时盲目跑进未知之地而终于无法自拔的小猪仔,可怜的小家伙永远地把自己留在了小沼泽地里。我故意指给她看,她满脸通红地望了望那家伙,显然更生气了——既生自己满脚臭烘烘的烂泥的气,又生我似乎在暗讽的气。于是她指着另一头说你看那边还有一只小猪,我顺着看过去,但冷不防她在背后推了一把。失去平衡的我就像用翅膀扑腾了两三下的鸭子,最后重心还是倒向了泥洼。真惨,简直是大字型俯卧。我爬起来就把手上的泥向她甩去,她这会儿想躲了,想跑开。但三四步之内就被追上,我就像跑垒手一样将她扑倒在地,现在地上翻滚着两个泥人了。

我们是出来旅游的不是吗?但鬼使神差,我又一次贴紧她这个外星人,而不是外国人。

十二  出没在浪花里

很兴奋,两人都很兴奋啊。但大脑似乎卷进了短暂的混凝土搅拌。至少我肯定是这样,而她看起来也不妙。

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没有挨耳光,她也没有很激动。两个人都有点沮丧。现在怎么办?她坐在地上两手捂着脑袋傻笑着说。我把手上的泥往裸露出沙石的草地上蹭了蹭,想了一会儿说,回去呗。她拍了拍地面说,好吧开始是我的错,但你这个坏人,这也太脏了,如果我妈妈看见我这样肯定会疯掉的。

我们别无去处,推着自行车又回到了婶婶那里。这回门是关着的,敲了半天没人应门,我伸手一推门没锁。好像婶婶不在家,这下我们又不知道怎么办了,两个泥人面面相觑。

好在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很快发现了院子里靠主屋一侧的砖墙外搭建着一个类似户外厕所的简易木板间。我开始以为是厕所,但打开那扇不规整的木门便是一个土造的淋浴房,一条简陋的塑料水管穿入一侧板壁在环钩上挂着,水管的另一头则蜷曲在木板间外接近自来水池旁的地面。看上去应该是婶婶家的人从外面劳动后回来冲洗泥垢的地方。我拧开自来水龙头发现有水,先把手和脸洗了,随即把管子接上去。

她抱着胳膊看我忙活,等我转过头,给了我一个大拇指说聪明。然后她让我走远点,自己进了木板间。我背对着听她悉悉索索了一阵,突然喊我,但立刻又说不用了。我一想,估计她是连人带衣服一块洗了。婶婶不在家,我们两个老实不客气地自来熟,真好像两个贼一样,好在这家没养狗。但我很快听见另个方向又一阵悉悉索索,引起了我的警觉,是猫吗,还是别的动物。

在那个草垛后头,几根浮夸的稻草被顶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冲我笑,可能从我们进门就盯着我们。我走过去,弯下腰观察。啊,那是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一个女孩子。我蹲下来对那家伙说,喂你在这儿干嘛?是这家的孩子吗?那家伙嘻嘻笑着,脸上有着苹果熟透了一样的乡村红,仔细看特别清秀,眼睛特别大,可以称之为露水般的闪亮。

那家伙用小手刮着自己的脸蛋,好像在嘲笑那浑身是泥的不速之客跑去木板间冲洗的行为,考虑到我们两个未经允许就自行其是使用婶婶家的物件,我脸也红了。但是实际上让我感受更明显的是那家伙的表情。。。分明是在戏谑这对男女的关系。我招手、扮鬼脸、学小狗都无法将对方引出来,最后只好动手。那家伙用小手拍开我的手,一边嘻嘻笑着向草垛里头缩着。但我毕竟是大人,看准一个空子,抓住了晃动的小肩膀,一把掏了出来。对方不满意地挣扎着,但还在笑。我拍怕她身上的稻草,用手插在两个小胳膊下,一下子举了起来,好轻啊。

那家伙穿着一件破汗衫,一条花布短裤,还有点小鼻涕挂在极其精致的蒜头鼻下面,一边扭着身体,一边发出了吱吱咿咿的叫声,就不肯说话,我只好轻轻放下来。刚放下地,那家伙就飞快地往门外跑。另一边正在冲洗的爱尔兰人透过根本不严实的木板间,是可以看到草垛这头发生的事情的,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尖叫着说,天啊怎么有个孩子。我别着身子看她,脸又红了,因为那个破木头搭的漏风玩意儿显然不符合今天对某些艺术作品的马赛克标准。

十三 和叶芝在一起

我实在不知道她看没看见我看见了她,像刚做了贼一样转身向院门外走,想追出去看看那家伙跑去哪里。婶婶背着一捆柴正推门往里走,我们两个差点撞个满怀。

婶婶瞅着一脸惊奇地说,你们怎么回来了?这是掉进坑里吗?我只好说我们两个是不小心。。。掉坑里了,没办法跑回来找水冲洗下。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指身后,也不敢回头看。婶婶捂着嘴大笑,拍打着我的肩膀,说你们小年轻也是,走路不好好走么,还专往坑里走。说着把干柴卸在主屋门外。也不嫌我身上的泥,便让我进屋坐下,一边去烧开水。转身又进了里屋拿了两套干净衣服,让我赶紧给爱尔兰人送去。

我到木板间的时候,她已经穿着湿衣服站在院子里的太阳下了,叉着腰背对着我,看样子那是要直接蒸干的意思,我瞬间佩服这外国女人的气概。我用手指戳了戳了她的腰,她噗嗤乐了,说你别闹,自己去冲洗吧。我说婶婶让你换一套干净衣服,她背着脸接过来一溜小跑跑去换衣服了。

这么一折腾,等我们俩都收拾停当,都下午两三点了。婶婶招呼我们吃饭,做了一个干菜焖肉,一个炒青菜,一个菊叶蛋汤。我身上穿的是印着“奖”字的无袖汗背心,下身穿的是军绿裤,她穿的是个短袖褂子,一条蓝印白花宽口裤。两人相视,一时哑然,老老实实坐在小板凳上各自闷头吃饭。小家伙此时倚着屋门,一只脚跨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就这么盯着我俩。婶婶说小叶子你老盯着人家看不礼貌,那家伙也不吭气,就咬着嘴唇笑。

小叶子是婶婶村里人的孩子,家里情况不好,父母带着她姐姐在别的城市打工,因为没有老人带,就托付给婶婶照看。村里人都相熟,有时候今天在婶婶家,明天跑去别家玩耍,也算是吃百家饭的孩子。平时就不说话,村里人看她盯着碗就知道她饿了,自会做些吃的给她。婶婶不让她乱跑,她也不听,因为没有别的帮手,也只有由着她这样野蛮生长。婶婶说这孩子性情是非常好的,别的孩子欺负她,她也不哭闹,就躲起来。

我冲小叶子招招手,想喊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那家伙晃晃脑袋吐吐舌头。爱尔兰人吃得不多,对婶婶连说了几个谢谢,跟着跑去看小叶子,问叫什么名字,小叶子干脆跑到我的板凳旁蹲下。

我想也可能我和她爸爸有点像?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孩子吧唧着嘴自言自语念叨了好一会儿,最后用很纤细但颇为标准的普通话说了“叶芝”两个字。爱尔兰人刚还有点郁闷,听了“叶芝”两个字笑起来,说这个孩子是大诗人(William Butler Yeats)的名字呢。随即背诵:

Though leaves are many, the root is one. 

Through all the lying days of my youth. 

I swayed my leaves and flowers in the sun; 

Now I may wither into the truth.

小叶子不知道外国人在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突然伸出手,我猜她是要抱。我因为刚才听婶婶说她独自生活在村里的事,心里一阵难受,忍不住把她抱起来,是一个深深的拥抱。爱尔兰人背完诗,杵在旁边倒有点尴尬,拽拽我的胳膊,小声说这是个女孩子,怎么能抱这么紧呢。我并没有立刻松手,而是缓了一会儿,感受着小叶子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但还是放了下来。爱尔兰人歪着嘴,用脚划着地鼻子里哼了一声。

因为下午的天气说是可能有雷阵雨,我们没再出去,婶婶让我们在她家住一晚,明早再去游玩。我们就这样意外地过上了农家生活。

十四  你不懂的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去找爱尔兰人,她正背着手观赏一盆兰花。我说看兰花呢?她也不理我。我有点纳闷,想这外国人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问她怎么了呢。怎么也学着小叶子一样不爱说话吗?我也只好跟着她闷看兰花,拉拉她的手,她挥开了。过了好一会才说,我跟你讲不要抱那么紧,你不明白吗?大人和小孩子是要有点距离的,即使是爸爸和女儿如果超过三岁也不能这样亲昵,你又不是她爸爸。我说你这个有出处吗?她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儿童教育的常识。

我跟她说,小叶子一个人在村里生活,这样的孩子很孤单,要我抱抱,应该是想家人了。她问我,为什么家里人不带着孩子一起出门呢?这个跟她说有点困难,我还是尽量解释说,农村的人们外出进城找活干很辛苦,两个孩子带在身边不安全,只好带着大一点的在外,小点的留在村里。人们为什么要进城里干活呢?在这么美的村子里生活不是很快乐吗?她问我。我说,因为贫穷啊,只有赚到钱才能让孩子有个更好的未来不是吗?你不也是勤工俭学吗?她总算大致明白什么意思了。

晚间我们已经不需要竹棒就可以在村里散步了,想来修勾们很快也辨识了新人。小叶子想跟着我们,但是爱尔兰人用她背包里的游戏掌机诓得了小家伙的信任,孩子的智力真是奇迹,几分钟就学会玩俄罗斯方块了。

浙江是中国富有的省份了吧,她说,可农民也还是挺辛苦的样子。我说是啊,农村里的年轻人平时都比较少,因为他们大都在城里找工作,老人和孩子留在村里。她突然望向我说,那你有没有兴趣去爱尔兰找工作呢,我可以给你介绍爱尔兰农村的活儿干。我愣了半天,我说我这辈子可能都会在我们那里,但是有机会也会出去走走。她没吭声。我说爱尔兰的农村很美吗?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说又是另外一种样子,那里海港附近的村庄非常美。

婶婶看了会儿电视就带着小叶子去睡了,让我们睡她儿子媳妇那屋。很显然,爱尔兰人睡在有蚊帐的床上,而我铺了张席子睡在红漆的水泥地上。点了蚊香,但是还有点蚊子哼哼。她听见我拍打的声音,说你要不要花露水?我心想她准备的倒是全。于是她拨开蚊帐伸长胳膊把花露水递向我,我蜷着一条腿侧卧着把左胳膊伸向她。差那么点距离,她说你真会耍赖啊,又向我挪了一点。

两个人的胳膊就这样故意任性地伸着。最后我只好稍微坐起来一点,拿到了那瓶传说中的中国香水。

小叶子不知什么时候偷着溜进来,蜷缩着小身体睡在我身边,一只小手把大拇指吮在嘴里,一只小手搭在我的肚子上。爱尔兰人和我在院子里一起洗漱的时候,描述着她早上看到的这个画面,说已经完全弄懂了我昨天说的话。

十五  懒猪与山

出发的时候,小叶子非要跟着,可是我们不敢带上她,婶婶只好骗她说叔叔阿姨要去上班了。小家伙听到“上班”这个词,瞬间乖巧了,就像是得到了最高指令,蹲坐在主屋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出院门,还撩了撩小手,意思是你们去吧。我回到她跟前,笑着捏捏她的苹果脸,她也闭着眼睛捏捏我的脸。

那会儿所谓的兰亭古迹还没有整修,有点破落,但这不影响当时那种原生自明清的自然朴素。当我们跑到鹅池的时候,爱尔兰人被那块字碑吸引了,而我在看风景。她招招手喊我,说你看这“鹅池”两个字写得真好。我心想学过汉语的外国人能看见鸟和水也正常,但毕竟不识这两个字是我也。

虽不知一千六百多年前,南渡士人们是否确凿于此处会文,但从这里望兰渚山,果然是山林茂密,幽篁高深,溪流轻疾,即使是在盛夏,也倍觉凉爽。我告诉她,我读过《丧乱贴》,觉得那时候不幸生逢乱世,被迫背井离乡,远隔中原河洛繁华,为躲避酷暑而到山野里来念天地之悠悠,其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又隔着一层历史的迷离与哀伤。他们人人都是诸葛亮,人人都是建安七子,人人都是竹林七贤,人人都是看家大白鹅,犯其地则亢以头翅,扼其颈则委顿刀俎,一派帝国末裔的气息。

诸葛亮?她听我一堆胡言乱语估计也只能听清关键词,说这个人不是很厉害吗?我说那是个三国时期的知识分子,荆州士林的模范生,所学很杂,但并不太会两军野战,所以他的领导开始只敢让他做点后勤补给工作,等他领导死了,他去打仗就赶鸭子上架了。她说,那王羲之是右军将军会打仗吗?我说不会,只会写写字。她略微得意地说,凯尔特人可都喜欢战斗,连罗马人都觉得头疼。我接口说,他们金发碧眼,身材颀长,战斗时勇猛无畏,平时忧郁多情,战事顺利的话则意气风发,可如果遇到了困难,哪怕天气不好,都倍感受挫沮丧,乃至于一蹶不振。她一时语塞,嘟囔了一句这好像是凯撒说的。

看着《兰亭集序》的碑文,她颇为专注地读了一遍,指着“放浪形骸”对我说你就是典型的放浪形骸。我很想说我不是,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回嘴的。于是她要求我给她讲讲“信可乐也”后面的内容。我说王羲之写的是,人虽然相性不同,动静各异,在年轻时对生活大都充满了激情,会渴望各种欢悦,忘记了衰老的到来。就像男子向往富贵,女子期待完满,等到对追求一生的事物感到厌倦,情感也会随着物是人非而变迁。眼一睁世界还在,眼一闭那人没了。她说我读的古汉语少,你可不要骗我。我说没有骗你,后来的白居易、苏轼、李清照都是在重复这些老话,人类史是前进的,但以往那些帝国的人和事是重复的。Now you may wither into the truth。她惊叫着说叶芝也是说这些吗?我说是的,叶芝是在说这些。

不,你就骗我,你这个坏人。她有点兴起,说根本不像你讲的这样,人生又美丽又奇妙,你会爱,也能爱,要敢爱。我接口说I swayed my leaves and flowers。她叹了气,用“in the sun”结束了我们在所谓兰亭古迹的逗留。

等到爬兰渚山的时候,她全然忘了适才的诗歌接龙,站在一块岩石上叉着腰,居高临下地说嗯你知道这个山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我说为什么。因为你是个懒猪啊,她又提起了昨晚我赖在地上不肯伸长手接花露水的事情。女人类呢确实是真喜欢数落人的碳基生物。

十六  当年情

婶婶告诉我们,小叶子跑到村子外头巴望你们,你们可能走岔了。爱尔兰人并没有跟我一起出去找小家伙,她说今天玩得挺开心,想休息一下。我便自己出门,顺着婶婶指的方向去寻找。

我原以为会看到那家伙站在某个高处像等待亲人一样焦灼地观望,可最后我是在一棵老栗子树下找着了人,那棵树好老好大,整个树冠像巨大的伞盖垂下来,小叶子仰面躺在一块大青石上,又荫凉又舒坦的样子,居然会翘起了二郎腿,完全是个小大人。其实我们骑车回来的时候,是路经这里的,但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而那家伙睡着了。

我悄悄凑近她,盯着那张小脸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斜靠石头旁边。傍晚的风还有些熏热,太阳迟迟地不肯落山,远处的田梗上有几个农民在抽烟休息,一头水牛的尖角上停着白色的不知名的小鸟。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腾地坐起来,简直像个警觉的哨兵,发现是我便伸出两只手。我想抱着她或者让她骑在肩上走回去,可她从我怀里跳下来,用小手牵住我的手,拉着我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还晃两晃,就是很得意的样子。

在婶婶家再住一晚,我们就得去绍兴城买火车票离开了。原计划还打算去会稽山大香林、大禹陵、王阳明墓这些地方,但是因为遇上了婶婶和小叶子,便在兰亭村逗留下来。我还得回去上班,所以只能作罢。我趁没人,塞给婶婶两百块钱,说这两天打扰了,让婶婶自己和小叶子买点好吃的。婶婶推辞了半天只能收下,让我们下次还来这里玩,就当是亲戚家。

我发现爱尔兰人很喜欢把自己的两个胳膊绞在一起背在身后。晚上散步的时候我问她,这样很舒服吗?她说,妈妈喜欢这样,所以自己也喜欢这样。那么,你爸爸呢?我趁机问了这句话。她看着满是繁星的天空,把两只手摆回在胸前十指交叉。她说,不在了,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说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看了看我的眼睛回答说,最近在构思一个小说,想听梗概吗?是你爸爸的故事?我问。

她接着说,在爱尔兰的北部城市有一对兄弟,哥哥是当警察的,而弟弟是教书的。因为一名殖民军士兵被狙击手打死,导致很多人被怀疑和拘捕,却激起了更强烈的反抗。哥哥被投进监狱。弟弟听别人说哥哥死在了狱中,于是本来不打算卷入纷争的他便加入了组织。组织采取了更加激进的报复行为,要在一处酒店袭击殖民地官员。结果情报是错误的,当天那些目标并没有出现,在场只有普通游客和一支球队的一些球员。爆炸装置已经设好,行动组内部发生了激烈争吵,一派宣称行动必须进行,无人值得同情。有两个人反对伤害无辜的人,弟弟是其中一个。行动组说服了弟弟,解决了另一人。最后时刻,弟弟悄悄地自行破坏装置,但他失败了,和几名酒店的客人在这次事件中丧命。

我大致知道爱尔兰和英国之间的一些恩怨历史,于是问这到底是真事还是小说?她目光游移,说自己也只是听说,而且是不同人的转述,只是把这些碎片串在一起,凑成了这么个故事。我想了一下又问,那弟弟就是你爸爸咯?她说,是我心目中的爸爸。

那么后来呢?我问。她说,哥哥并没有死,放出来也失去了公职。他找到了弟弟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成为一家人。但是哥哥一直酗酒,和家人处得并不融洽。我说那应该就是你妈妈和你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她说那时候总是不想待在家里,因为他们总是吵架,妈妈并不开心,自己也不开心。

你妈妈是怎样一个人?我试探着问她。她刚想说下去,小叶子就来了,在我们身后的时候轻的就像一只猫。我没在意,左手掌就被抄入了一只柔软的小手。爱尔兰人发现了小叶子,像小孩子一样跨跳到另一边,小心翼翼地向那家伙伸出手。

我们三个就像一家三口,漫步在通向婶婶家的石板小路上。

十七  在你睡到最酣的时候

那一晚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和爱尔兰人早上向婶婶和小叶子道别,孩子用一只手拽着我的格子衬衫衣角,死活不肯松手,满脸都是泪,怎么哄都哄不好。我再一次与那家伙拥抱,好像拥抱可以让人涌动的灵魂平息下来,那是很深的拥抱,我怎么都觉得怀里像只小猫的孩子分明是小叶子,却又像是我自己,结果最后竟然变成了爱尔兰人那纤巧的身体,这怎么成了我和她的告别呢?我吓坏了,惊醒了,满头满身都是汗。

小叶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到房间里,正蜷在我身边,一只手还是放在我肚子上。我看了看房间里蚊帐,隐约可以看见爱尔兰人翻了个身,恰好朝向我。抓起凉席旁的手表,已经凌晨四点多了。睁着眼熬了一会儿,已经睡不着,于是缓慢拿开小叶子的手放好然而爬起来。我蹑手蹑脚像做贼一样轻轻掀开蚊帐,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爱尔兰人的面容,她两手合拢贴在脸颊上,呼吸均匀,真宛如一个天使。我这样呆呆地看了她有几分钟。

爱尔兰人突然睁开眼,我被她吓到了,眼睛这么大如果猛地这样张开确实有一种冲击力。她低声说你看什么呢?我非常尴尬,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如何不堪的男人。她又合上双眼微笑起来,嘴角泛起涟漪,露出的一点牙齿看上去在凌晨的微光下显得晶莹又温润。她略微起身看看席子上睡着的那孩子又看看我,然后说你是想提前走了吗?我听了这话一时百感交集。

婶婶五点就起床了,在院子里收拾,看见我俩走出房间,问我们怎么起这么早。我说早些走是因为要赶火车。婶婶有点急,说那吃了早饭再走啊。我说我们到了绍兴城里再吃。婶婶趁着我们洗漱的时候,为我们准备了一个水壶,又用纸裹了两张鸡蛋饼,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

小叶子醒了一定会闹腾的,一开始就那么黏你,喜欢你呐,婶婶说。没事的,你跟她说以后有机会我还会来看她,我拉着婶婶的手道别。婶婶的手很粗糙,但却非常柔软温暖,她拍着我的手背说,要来啊,要来啊。爱尔兰人则给了婶婶一个拥吻,把婶婶弄得手足无措。在房间的时候她其实还想亲吻一下熟睡的小叶子,但我阻止了她。

我们骑上自行车,向兰亭,向婶婶和小叶子挥手而去。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一轮巨大的红日诞生于农作物欣然生长的地平线。

爱尔兰人用她的车龙头轻轻撞击我的车龙头,我想躲避但是也只能被她别得歪歪扭扭。她说你真是个心硬的人啊,那孩子那么喜欢你。我说你是不是早就醒了,一直装睡?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装睡?我说你的眼皮那么薄,眼睛在里面乱动你知道吗?

但是我和爱尔兰人说话的时候有点哽咽,因为我想此时小叶子应该已经醒了。我想起了她从草垛里冒出的毛茸茸的脑袋,想起她蹲坐在门槛上撩手的样子,想起她趴在我身边的幼小身体,想起她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小手塞在我掌心的感觉,想起她从未哭泣过的顽皮脸庞。而我却不得不离去,人生真奇妙,如果无缘,为何让人们相遇,如果是有缘,为何又要让人们分离。

不,那只是个陌路相逢的小孩子,她很快会忘了我,她会茁壮成长,她会等到自己父母回家时的拥抱,这只是两天的偶遇而已。可时空中分明有一个我飞快地转身向后,向她勇敢飞去,就像一个意气风发、热情洋溢、满怀怜惜的年轻父亲,奔向自己宿命之外的孩子。

十八  老伙计

事实上我们当天只订到了晚间的火车票,因此还有时间在绍兴城里逛逛。在把自行车还给她校友后,两个人就比较放松了,随意地在这并不算大的城市里漫游。

她问我要不要去绍兴的亲戚那里看看,我说毕竟联系很少,对我父亲而言是有血缘的羁绊,于我而言则非常非常淡了。时间有限,下午半天的计划就放在鲁迅故里和沈园,她既知道鲁迅也知道陆游。我们在景区外的一间小吃店解决午饭,点了臭豆腐、茴香豆还有面条,两碗黄酒。她对我热爱的臭豆腐居然毫无兴趣,甚至作出了坚决抗拒的态度,但对茴香豆配黄酒倒是颇有品评。

我们不可避免地聊到了鲁迅,这就像如果我在爱尔兰的文化街区也会不可避免地与人聊到叶芝或王尔德,也许只能说鲁迅更无法避免。她问我,喜欢这个作家吗?我不置可否,把话题转到了我们那里的我爷爷。我爷爷是在我们那里的核心街道上开了两爿店,做的是字画笔墨生意。我最小的姑妈跟我闲聊的时候,吹嘘说鲁迅在我们那里读书的时候会到店里来购买文具。这个说法并不知道真假,但店的名气确实不会小,我有了好事的心就奔着这个怀疑旁征了我爷爷当年店里的老伙计。

老伙计是个五保户老人,什么亲人都没有,住在离我家老楼对街不远的某处,非常简陋,就是芦席和木板搭建的那种房子。我小时候常去他那里玩,里面贴满了年画,都是刘关张三英战吕布、孙猴子大闹天宫、景阳冈武松打虎那些题材,老旧年画的工笔在今天我的回忆里都堪称卓越,人物的每一片甲叶,每一条丝绦,每一处毛发都栩栩如生。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想象力的天堂。我没有见过我爷爷,喊老伙计叫爷爷,他就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用手指敲着椅把手,手背上都是老年斑,嘴巴有点凸出,人中非常长,根根见肉的白胡茬看起来就像是历史略微修饰过的下巴。据说那张椅子是我们家对他多年工作的唯一馈赠。伙计爷爷是我童年时唯一的故事讲述者,我父母不会讲故事,他讲的都是三国、西游、水浒的故事。他口音应该是扬州的,因为说到武松的时候,他的发音是偶无桑。

但他对鲁迅毫无兴趣,说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谁记得是哪个呢?我拿了书上鲁迅年轻时的照片给他看,他端详了半天,皱着眉毛说,这个人跟我年轻时还有点像。我一时哑然,仔细看看还真有几分像。我不肯放弃,继续问说那我爷爷没有提过这个人吗?毕竟那么有名。他叹了口气,有名的人么,多了,记不住了,我们店里有一幅画是吴佩孚的小桥流水,最后留下来的几幅画,都被日本人炸的唻。他伸出两个指头,说两个店一个没跑掉,一家人跑反到句容吓得躲一年多没敢回来,东西都带不走。等回头找房子,哪里还有房子,你爷爷只有想办法借钱找人拉木头,在江苏饭店对面重盖了你们那个二层楼,要生活啊。他讲话的时候直勾勾的,眼睛里都是浑浊的泪水,身体发抖,伸出两个蜷曲的手指头冲着自己的下巴。

我问他,那你就没有听说过鲁迅吗?他仔细地想了想,一拍大腿说,文豪哎,在上海没了。我舒了口气,至少是知道鲁迅的。伙计爷爷用手指戳着我的胳膊说,你爷爷讲这个人有出息了,出息大很了。我觉得这个话几乎接近了我要的答案,我还想追问他的时候,他就犯困了。伙计爷爷在我十几岁的时候过世,他活了九十多岁。

我把这些说给她听,她听得很认真。最后问,那鲁迅到底有没有在你家店里买过东西呢?我摊开了手说,你觉得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毕竟我们家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除了我奶奶是绍兴人这件事,她是解放前几年才到我们那里。

三味书屋和百草园我小时候就去过,她没有再问我什么,里面的陈设也没有引起她太多的兴趣。但在沈园,她对陆游和唐婉的故事则非常感兴趣,乃至我花了相当长时间给她讲陆游这位诗人的逸闻。怎么能这样干预子女的婚姻呢?而且陆游的母亲还是唐婉的姑妈啊!她忿忿不平地评论说。我说欧洲古时候不也如此吗?她反驳说,到不了这个地步啊,就是已经结婚了还要拆散不是很残忍吗?我说可能是因为没有子嗣,这个在中国古代是要命的事情,尤其是对嫡长子的高度重视,这在于所谓宗族而言是不可撼动的义务,不过唐婉后来的丈夫对她是非常好的,非常有同理心。她叹了口气说,那对一个有才华的人来说也是无法弥补的一种创伤。突然想起什么又对我说,《孔雀东南飞》会不会是陆游写的。我非常非常愕然,这个外国人所问问题的脑洞是如此的巨大和荒诞,只好回答说那根本不可能,那是很早确凿收录在南朝《玉台新咏》里的乐府诗。她撇撇嘴说,你们古时候的文人喜欢夹藏私货在自己重新编辑的书籍里,自己又不敢留名,就伪称是古人无名氏。我闷哼了一声。

十九 快乐的青年

我们遇见马丁的时候,这个穿着发白牛仔裤和圆领T恤的卷毛德国青年正在问路,问火车站怎么走。他的普通话实在是糟糕到了一定程度,乃至于绍兴人民爱莫能助,不过差强人意的英语尚足以应付,顺利地得到了我们的指引和帮助。他身材适中,体型宽大,鼻子粗扁,下巴方直,有一张让我得承认笑起来颇有几分厚道淳朴和感染力的阔口。

我的本意并不希望在我和爱尔兰人的旅行途中新增什么意外的朋友,但马丁是真不意外,他的目的地就是我们那里,他的火车也和我们一班,甚至他还热情洋溢且磕磕巴巴地拜托我们对面的乘客和他交换座位,而那位乘客欣然接受了外国友人的请求。他非常需要我们这样能够大致听懂他说什么的人作为旅途伙伴。作为西门子外派中国的技术人员,马丁在我们那里工作,被朋友拉到绍兴来玩,而他的伙伴看样子是走散了。异性相吸,尽管我也可以做简单的英语交流,但显然马丁乐于与爱尔兰人沟通,也可能当时他更倾向于认为我是爱尔兰人的跟随翻译或导游。

我几次试图暗示或者摆脱他,但都不成功,德国人就像缺少这方面的一根筋,他是那么诚恳,那么坦率,那么乐于表达他的善意与开朗。比如他一路上说了几乎十个关于Kevin的笑话,我不知道Kevin这个人有什么好笑,但爱尔兰人笑了,后来她告诉我Kevin是笨小孩的意思。比如说Kevin一生中哪十年过得最艰难,答案是小学,而这个笑话的点到底在哪里?见鬼了,德国的小学竟然只有四年。好吧,我承认我只有跟着笑了。

因为火车的一些调整问题,我们在中途一个小站有停留,那位Kevin先森去了洗手间,而我终于得以和爱尔兰人两个人下车透透气。小站的夜空非常美,我隐约想起了父母带着年幼的我似乎也有过这样在夜里下火车透气的经历,会有种到终点站了的错觉。车站柱子蓝白色油漆,地上有几个烟头,一旁铁道线那种清冷深远的感觉提醒你这是一个可能以后都不会再重来的暂停,更何况天上的星星都在暗笑那种因为缺乏睡眠导致缺氧而产生的幻觉,但那种幻觉又来自沁入肺腑的清新空气。

我忍不住抽了一根烟,当时我的烟龄也有五年了,主要是在大学读书阶段也没有人干预。人生第一根烟其实是我父亲送我去就读地的客船上递给我的,这种行为简直就像是为我完成了成人礼,当然在今天看来其合理性和恰当性可以商榷。就像当年我妈妈嫌弃地看着我父亲抽烟的样子,爱尔兰人也白了我一眼,但她的做法是居然拔下了我嘴上的烟自己抽了一口。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产生的奇特感觉至今留在我的脑海里。

找到了我们后,马丁看了看我,大惊小怪地说你抽烟?我递给他一支,他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牙齿,摆摆手说不不不我不抽烟。那种感觉就像是表达抱歉以及我和你可不一样的意思——我是个健康人,你这可不卫生。他还咳嗽了几声,这让我不得不尽快抽了几口,并用脚掐熄了烟头。他又咳嗽了一声,我大致理解这个脚踩的行为也让他有些不适。爱尔兰人说火车快要启动了,说着拉起我的手,一溜小跑往车上赶。列车员已经在车门外挥旗示意乘客上车。

马丁终于看出了点人物关系,跟我搭讪起来,自我介绍说他来自德国西南部一个叫符腾堡的地方,那里非常美,就和绍兴一样美。爱尔兰人打了个呵欠,头靠着车窗那边合上眼睛休息。我和马丁相互瞧了一眼,声音低下来,实际上我也懒得说话,于是大家各自闭目休息。

其实我睡着的时间不长,我又见到了那个小时候去绍兴时途径的小站。这次是在薄雾里,我被父亲搂在怀里,他身上是那种烟草与发油混合的味道,妈妈拎着旅行包,不知道我和旅行包哪个的份量更重。我是那个时代城市工人家庭里的独生子,没有爷爷奶奶,过着不富裕但却自我满足的生活,我并不了解父母日常的艰辛,以为这个世界只是我们家和我们家以外这么简单而模糊的关系。等我开始进入青年的生活,我开始意识到那种小时候闭环式的安全感有点破碎,比如我父亲独自前往浙江为老板打工,比如我妈妈从工厂离开在商场做服装销售工作。我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并在工作之外寻找着自己的生活。

生活为我带来了爱尔兰人,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她还在梦乡里微微蹙眉,一缕头发黏在干净的额头上,不知道在梦里她和谁在一起,似乎并不高兴的样子。我看了看对面的马丁,他仰着头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嘴角仍然露出微笑,犹如在梦里继续聊着Kevin的笑话。

我内心觉得马丁是个快乐的青年,尽管他有时让我不快。

二十  做一个阔达的人

我那时在单位主要就是打杂,复印、跑腿。各部门的要角都是行色匆匆,递给我材料,一脸严肃地告诉我要的急,按道理说他们也可以自己复印,但是我新人啊,而且进单位门带我的第一个师傅是个会计,他甚至希望我帮他算账。我说我不擅长算账,还是复印跑腿吧。业务部门有个老哥大家喊他老包,他倒是爱尔兰人的正经校友,但我没有把我那个事儿跟他聊过。他对我不错,但大家都说他从不打包票。

老包要牵头负责成立新业务部门的筹备工作,整理了一堆材料,他笑嘻嘻地跑来找我,说你看帮帮忙把我这些材料给复印一套,我一看嚯快有我半人高了。我用的那个复印机质量也不是很好,用了又很长时间,经常卡纸,很烦。不过我就拿这事儿当磨性子了,好在年轻,站久了腰还行。纯机械运动,不需要怎么动脑,就是卡纸的时候要把复印机打开抽出卷废的纸,那股子碳粉味儿也是够受的。

这种机械重复的工作在我看来其实算是闲工作,我就在这个闲工作里摸鱼。所谓的摸鱼,就是一边复印,一边背楚辞。等一首诗背下来,分好的一摞材料也印完了。其实楚辞还挺难背的,不像唐诗宋词随便读两遍就可以记得很溜。这可见我有多喜欢屈原,不断吞吐着纸张的复印机见证了我对这位伟大诗人的热爱。然后继续背书继续复印。我把两套材料用纸箱装好交付给老包的时候,他一拍大腿说哎呀兄弟这么快搞定了,顺手递给我一根烟,我就像装修工那样把烟夹在耳朵上,说那没事我走了。我自己手头还有其他的工作。老包说你把整包烟拿走吧,我说不用,结果硬塞在我兜里。等我快出门的时候,他又跑过来说你平时多学点业务,看什么时候你跟我这儿干吧。我心里挺感激的,但考虑到他这个不打包票的风评,就笑了笑没吱声,点头走了。可我后来还是老老实实干着复印跑腿送材料。直到四年以后他当上业务部门的头,我才跟了他真正做上了业务。他那会儿还很得意地说你看我说到就做到吧,别听旁人瞎扯我不打包票。都是后话了。

从绍兴回来以后,爱尔兰人还在卡萨驻点唱歌,她也要赚点生活费。她不让我去那儿了,说我收入也不高,何必花那些钱呢。但她会要我接她下班,挺晚的,但我乐意。艾莉和露茜都有自己的事情忙,也不经常回她们那儿。我每次骑车送她到家然后再叫一辆车回家,至今我还能想起夏末微风吹着我探出窗外的掌心的感觉,这个动作我在那么些年以前就有了,不是跟如今电视里学的。

老包当时虽然没把我调过去,但看在我勤勤恳恳帮他复印那半人高的材料的感情上,还是设法给我争取了一次去北京参加一周培训的机会,新人学业务嘛。显然的好处就是这一周不用复印和跑腿了。我把这事告诉了爱尔兰人,她说到中国以后还没有去过北京。我说如果一起去,她可以住在我大学同学华仔家。华仔是个女孩子,属于哥们儿性质,毕业后在电信部门做着和我类似的跑腿工作。她住在学院路附近,我培训的地方就靠八达岭高速入口那儿。

之前一起坐火车回来的那位德国马丁打电话盛情邀请我和爱尔兰人一起吃晚饭,他那种公司外派海外属于有钱人。这餐很丰盛,也是我啤酒喝多了不小心说走了嘴,讲了要去北京的事,马丁顺杆儿就说他正好有几天假期也想跟着去。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只恨自己没事找事,但也不想显得一个掐你四博爱太小器。爱尔兰人似笑非笑看着我,杜甫诗里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讲的就是个阔达,人要阔达不是吗,更何况吃人嘴软,于是我只好强笑着说好啊,大家都是年轻人,一起去转转呗。

苦逼的我告诉华仔得来俩外国人,她倒是痛快地说来吧。正好华仔爸妈这段时间出远门,家里倒也还有地方。两个女孩子一个屋,马丁和我一个屋。

三  那个爱尔兰女孩 (第三部分) 评论 34 文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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