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孔乙己下手最狠的是谁?

《孔乙己》这文章格式很是好用。各行各业,大家都爱拿“XX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这一段来编段子,结尾便“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话说,对孔乙己最狠的是谁?

虽然满店里拿孔乙己找乐子,但喝酒的人们——多是“短衣帮”——对孔乙己不算狠。

嘲笑,戏耍,最严重也就是戳心窝子一句“半个秀才也捞不到”。挺刻薄,但也止于精神摧残。

“我”这样的孩子,对孔乙己相对是淡漠。“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掌柜的对孔乙己,还稍微厚道点。虽然也在孔乙己断腿时,他也落井下石地问“怎么会打断腿”,但多想一点:他这么老于世故的人,不会不知道孔乙己最后一次来酒店时已入绝境,十九个钱未必还得了,但终究还是让“还欠十九个钱呢”的孔乙己,拿四文钱换了最后一碗酒。事实证明,那可能就是孔乙己的绝命酒。

那,对孔乙己最狠的是谁呢?

在小说里,是已经上位的丁举人。人狠话不多,不骂,打:

“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毕竟是举人,很懂套路。先让孔乙己认罪,再打,如此打也打得师出有名,打得光明正大。

至于下手这么狠,也不奇怪:上岸人对试图上岸人,都会这么补一脚。

话说,科举选拔人才,本是好事。汪洙这段话,不知鼓励了多少读书人?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君看为宰相,必为读书人。 

但中与不中,待遇又天差地远——这就很诡异了。

《儒林外史》开始有两个典型人物。

一是周进。六十岁没中秀才,只好在私塾里教书糊口。去当私塾老师吃宴席,还要被年轻的新秀才梅玖嘲讽:

“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

之后遇到个粗鲁不文的王举人,周进还得伺候吃喝,给他扫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

太苦了,只好放弃考试去经商;到贡院一看,直接昏过去了,哭到吐血。被同情他的商人凑钱让他去考试,一路中了,这才提携了范进。

中与不中,差距就这么大。

二便是天下皆知的范进。没中之前,被丈人胡屠户教训谩骂;中了之后,高兴疯了,吃了胡屠户一巴掌才醒过来;妙在胡屠户的态度,也一时天差地远。范进中举前,被胡屠户骂“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范进中举之后,“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当地乡绅张静斋也立刻过来拉关系,“一向有失亲近”,然后念叨范进的房师,是他自己先祖的门生,于是和范进忽然间成了“亲切的世兄弟”。后来范进当了山东学道,遇到当年嘲讽周进的梅玖,梅玖还得厚着脸皮,说自己是周进的弟子,好沾点光呢。

选拔人才本来挺好。

但这个情境,不中,就是被大家嘲笑“呆秀才吃长斋”、“尖嘴猴腮,想吃天鹅屁吃”、“秀才也捞不到”、“讨饭一样的人”、“还欠十九个钱呢”、“打折腿”,死也死得隐约,“大约的确死了”。

中了,就是天上星宿,举人老爷,之前嘲讽你的都来抱大腿,甚至还可以打折别人的腿。

如此看来,对孔乙己最狠的,乍看是嘲笑他的平民,但嘲笑止于言辞。

再看便发现,是根本不登场的举人狠:不骂,不嘲笑,却往死里折腾,打折腿:中了的对没中的,就这么残忍。

再看深一点,最狠的,还是将中与不中的境遇,设计得如此天差地远的人:

本来选拔人才是好事,但中了的一飞冲天为所欲为,还可以回头对没中的人肆意践踏嘲讽,这就有点邪性了。

当然,也许,设计这种差别,就是为了诱哄着一代代的孔乙己,心甘情愿地走这条独木桥;还可以拉拢每一个中了的人,将所有努力却没中的,扣上孔乙己的帽子,再加以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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