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人的富贵

    话说秦朝的农民陈胜有一天正和一群同伴耕种时,他偶然仰望长天,一群鸿鹄飞过,于是一不留神从他口中漏出一句引得众人一片嘲笑的话来:“苟富贵,毋相忘。”两千多年来,这句话的意思已妇孺皆知,也常被人不自觉地拿来使用,“我们中有人哪一天富贵了,不要忘记兄弟们啊!”

    陈胜的同伴自然都是些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庄稼汉,谁会吃饱了撑着、自寻烦恼去妄想哪天有富贵这档子美事从天而降,所以对陈胜的痴心妄想报以冷嘲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陈胜可能因此受了点内伤,他无可奈何却又想抚慰自己,强作镇定地回怼了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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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有可能,这位阳城农民憋屈的心坎里已经暗结出一个悲愤的命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干年后,陈胜在大泽乡揭竿而起,他积蓄已久的那股悲愤化作了诱人的号召,轻而易举地助他一路攻城掠地。在夺取陈县后宣布建立张楚政权,自立为王。他果然富贵了!

    昔日伙伴个个目瞪口呆,他们哪敢相信而今的张楚王就是当年一道翻泥巴的陈胜。然而,有一个人记起了当年陈胜说过的“苟富贵,毋相忘”这句话,他希望陈胜是个一言九鼎的君子。于是,他壮着胆子跑到了陈胜的宫门前,说要见张楚王。

    宫门守卫哪里会放他进去。他急了,反复辩解,守卫总算相信了,却仍不肯替他通报。守卫心里明白,此一时,彼一时,大王贫贱时随便说说的一句话岂能当真。但陈胜那个老乡不死心。有一天,陈胜出宫来,那位农夫拦路呼喊陈胜的名字。陈胜听到了,于是召见了他。陈胜当时心情一定很好,当即与他一同乘着同一辆马车回宫去,盛情款待这位种田朋友。可怜这位泥腿子哪里见过宫中的奢华,惊叹连连:“这么多东西呀!”他吃惊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如果这事到此为止,陈胜也确实算是践诺重情之人。但是,这位农夫不识相,出去后“愈益发舒”,大概就是今天的骨头发酥吧,逢人便吹嘘他与陈胜的老交情。于是,有人便对陈胜说了:“您的这位种田朋友口无遮拦,怕是会损害您的威信。”陈胜想了想,便叫人把那农夫悄悄地结果了。

    这则故事见诸《史记》。太史公对这件事作了一番评价,说:“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看来他是批评陈胜的,说陈胜这样做,寒了老朋友们的心,最后搞得众叛亲离,这也是陈胜失败的一大原因。

    我不知道太史公当时是怎么想的,评价依据又是什麽。然而,作为后来人再回过头去看,我更多想到的是,这位农夫其实错得更厉害。因为他一心想着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而不管不顾地到处吹嘘,犯了我们中国人“英雄莫问出处”“为尊者讳”的大忌。难道太史公那时的人和今人有什麽不一样吗?古人的富贵和今人的富贵有什麽不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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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是在《史记》中,还有另外一则故事,说的是卫青和他的门客。

    卫青这人用今天的话来形容是个大赢家,乃西汉抗击匈奴的名将、武帝一朝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但是,这位大将军并不是赢在起跑线上,因为发迹前的出身并不光彩:他的父亲郑季以一个小吏的身份在平阳侯曹寿家里行走服侍,与曹家的女婢卫媪私通,生下了卫青。卫媪此前已经有了卫长君、卫子夫一对子女。因为是私生子,卫青后来到郑家生活时,郑季家人都看不起他,不把他当作家庭的正式成员,只让他过着放羊的童仆生活。

    后来,卫青的同母异父姐姐卫子夫被选进宫去并且得到了汉武帝的宠幸。汉武帝当年青梅竹马、“金屋藏娇”的陈皇后可是打翻了醋坛子,皇后的母亲派人去抓了卫青来,欲杀之而快。多亏卫青的朋友公孙敖纠集了一班人马将卫青抢了回来。这件事被汉武帝知道了,卫青的好运来了,简直是因祸而得大富大贵,汉武帝将他召到宫中,任命他做了太中大夫。

    有时,人一旦开了运,运势挡都挡不住。不久,匈奴来犯,武帝就拜卫青为车骑将军,与李广、公孙敖等分别带兵出击。这一仗众皆无功,唯独卫青斩敌七百人,武帝龙颜大悦,趁势将这个舅佬封了侯。

    我们不得不承认,除了运气好,卫青在领兵作战方面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他前后七击匈奴,每战皆胜,共斩获敌首五万余级,为大汉朝挣得了大片的疆土。

    卫青不仅功高盖世,而且平生行事无可挑剔。特别是在对上方面,表现一直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很有分寸。有一次引兵出征,属下将领苏建尽丧其兵,只身逃回。众人建议卫青斩苏建以明军威。卫青却说:“把此事交给天子裁决,向天下宣示人臣不可以专权,不是更好吗?”于是他令人将苏建押回京去交武帝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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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臣汲黯为人正直,同时也以固执而闻名,他对卫青不是很客气。有人劝汲黯说,卫青圣眷正隆,你应该主动向他示好。汲黯却歪了头说:“以他大将军那样的身份,如果主动对我再客气一点,再礼贤下士一点,难道不更使人敬重吗?”卫青得知后,一点不怪罪,反而真的对汲黯更加敬重了。所以,当时朝野上下对这位外戚大将军都是交口称赞的。

    但是,《史记·田叔列传》后面却附了一段以“褚先生曰”的文字,这位褚先生不是别人,正是西汉元帝、成帝时的大学问家褚少孙,他不仅对《史记》多有注疏和评点,还补写《史记》多篇。褚少孙讲的是有关卫青与田仁、任安两个人的故事。故事当中让我们看到了卫青的另一面。

    任安这个名字对大多数读者是比较陌生的,然而一提到太史公曾作的《报任安书》也许大家会有点印象,这封著名的书信就是写给他的。任安,河南荥阳人,担任过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等职;而田仁则是文景之时鲁相田叔的儿子,所以褚少孙将这则故事补录于《田叔列传》。

    田仁的父亲田叔曾担任过分封诸侯国鲁国的国相,像是一位两袖清风的清官,因为死后,他的儿子田仁很贫穷。田叔不但看起来是一位清官,也是一位颇有政绩的好官,所以鲁地百姓自愿拿出百金来要为田叔立祠祭祀,然而田仁却拒绝了众人的好意,他说“不以百金伤先人名”。就这样,田仁为谋生计,投身到已是大将军的卫青府里做了一名“舍人”,算是大将军身边左右的人。当时,任安也在卫将军府里做舍人,这两个人都很有才华、很有抱负,又同样家境贫寒,所以“同心相爱”,十分要好。

    这卫青的出身也十分贫贱,后来靠他姐姐卫子夫被武帝看上了,才飞黄腾达。然而根据褚先生所说,卫青发达了后却有些“忘本”。

    首先是卫将军府里的人都很势利,看不起穷人。田仁、任安因为没钱孝敬将军府的家监,那位家监就刁难他们,叫他们去养马。田仁感慨道:“不知人哉家监也!”倒是任安更具批判力度,当即就接口道:“将军尚不知人,何乃家监也!”——他的责备是很有道理的,如果卫青很礼贤下士,那么他的家监怎敢公然以富贵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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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穷怕了!不仅是家奴,卫青一家人似乎都有些看不起穷人。有一次,卫青带了田仁、任安两个人到平阳公主家,平阳公主则叫这两个人跟其他的骑奴同席而食。刚读到此,我的脑筋一时还没转不过弯来,心想着公主的安排即便是在今天看来也没啥不妥之处。但是,田仁、任安的反应却是激烈的,他们感到莫大的耻辱,当即拔刀割席而别坐。唯一无辜的应是那平白挨刀的坐席吧。往下再读,我才明白了点。

    后来,皇帝有诏,募卫青府上的舍人到朝廷做郎官,“将军取舍人中富给者,令具鞍马绛衣玉具剑,欲入奏之”。少府赵禹来拜访卫青,卫青就叫出这班准备推荐给朝廷的富贵子弟来见赵禹,赵禹与他们分别交谈,相当于面试考察来的,然而谈了十多个人中竟无一人有智略才华的。赵禹只好委婉表示不满。卫青叫出将军府的百余名舍人让赵禹挑,赵禹挑来挑去,唯独青睐田仁、任安,“独此二人可耳,余无可用者。”

    那时,卫青又是什么态度呢?——《史记》当真不愧为千古良史,绝不以卫青的泼天富贵和骄人功绩而为他闻过饰非——“卫将军见此两人贫,意不平。赵禹去,谓两人曰:‘各自具鞍马新绛衣。’两人对曰:‘家贫无用具也。’”卫青当即怒道:“你们两家自己贫穷,跟我什么相干?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好像是我害了你们似的!”最后,卫青不得已,还是将田仁、任安的名字报了上去。

    在这里,卫青已是一副富贵骄人的嘴脸了。他再也想不起自己当年是怎么样的了。通常反而是出身于富贵世家的人容易同情穷人家出身的人,因为他自己从未过过苦日子,见不得人家穷苦,不仅催泪更有可能痛击心扉。照此说来,《晋书·惠帝纪》中那个打榜千古大笑话榜单的“何不食肉糜”,大概率就是一个天大的误解,人家的一片好心奈何到了底下的执行层面却被搞成了一块驴肝。谁都知道,魏晋以来门阀贵族的政治特色分外明显,却鲜有人探究与此同时迅速崛起的寒门中人把持执行层面对历史发展带来的诸多影响。

    言归正传,先贫后富者之所以看不起穷人,是因为当年的穷苦生活将他的心也磨硬了;正如卫青那般,他也许是这么想的:我能够由贫而富,你们为什么不行?

    富贵是冒险才求来的话,那么一个贫贱的人一遭改变际遇平步青云,他将会怎样看待过去的历史?富贵了之后,怎样对待那些像自己先前那般的贫贱之人?

    在中国人的价值评判中,往往以此态度来评价一个人是否“忘本”。虽说我们的传统道德观总是谆谆教导并且要求我们不要“忘本”,然而,纵观历史,却是忘本的人多。若指责卫青忘本,但究竟什么是卫青的本呢?

    这个“本”似乎就是他的出身,也就是陈胜所感叹的“种”。陈涉和卫青都幸运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但是,出身的阴影总还是笼罩着他们的人生。那么,还有更多无力改变命运或者因为社会固化的缘故而无法改变命运的人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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