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家邱泽奇深度对话ChatGPT : 我们终将变成“无用之人”？

编者按

近段时间，ChatGPT一词在互联网上成为热词，再次掀起人工智能的讨论热潮。2022年11月，美国OpenAI开发的聊天机器人ChatGPT一经推出，迅速走红网络，其月活用户仅两个月时间便突破1亿，引起各方关注和拥趸，各界人士对其的讨论亦甚嚣尘上。ChatGPT究竟是什么，其技术核心为何？其颠覆性潜力能否带来颠覆性变革，又将为既有社会发展格局带来哪些变数？我们该如何看待它？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狂飙突进的时代，我们尤须思考如何不被取代，如何让新技术为我所用。为此，在前不久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等单位举办的相关研讨会的基础上，《探索与争鸣》特邀请各领域专家，策划了“‘机’智过人？——ChatGPT与社会发展新变”圆桌会议，希望全景式呈现ChatGPT对新闻传播、版权保护、教育和学术生态、文学创作等领域的影响和挑战。

本文中，北京大学社会学系邱泽奇教授围绕“ChatGPT等AICG类人工智能对人类职业可能产生的影响”这一话题，与ChatGPT展开了深度对话，试图了解ChatGPT作为人类的“敌人”和引发恐慌的主体，它怎么看待自己对人类职业的影响。本公众号特推出本文，供读者思考。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公众号立场。

“ChatGPT，你怎么看？”

——与ChatGPT探讨AIGC对人类职业的影响

邱泽奇｜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本文将刊载于《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3期

具体内容以正刊为准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邱泽奇教授

ChatGPT的横空出世，引起了人类对职业，尤其是内容生产类的职业恐慌。但是，即使自动化而提高了工作效率，却也不一定能满足人类的需求，依然需要人类对机器工作进行介入。至于将来的强人工智能是否会完整地替代人类的部分职业，从目前的趋势来看有很大可能，不过也会给人类带来新的职业。归根结底，ChatGPT目前不具备人类的部分特有能力，包括在与人的互动中驾驭情绪的能力、在不断变化的世界里适应变化的能力、坚守人类价值观和设定人类伦理边界的能力，因此ChatGPT只能取代人类职业的部分工作，而不能取代人类职业。对于人类而言，驾驭情绪、坚持学习和实践，是人类适应职业变化的唯一途径。

ChatGPT的出现为什么会引起人类的职业恐慌

“职业”其实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概念，是在人类劳动大量专门化且以岗位分工形式呈现的一种观念和现实。本文采用《现代汉语词典》对“职业”的解释，即指个人服务社会并以其作为主要生活来源的工作。职业的核心是作为生活来源。当然，人类劳动不只是为了活着。根据马斯洛（Abraham H. Maslow）对人类需求的经典归纳，无论是经典的“五层次需求”还是修订后的“八层次需求”，活着是基础的第一、二层次需求，更多层次的需求可以被理解为人类对价值的需求。可以将其理解为，人类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有意义。

可是，人的社会性决定了人的意义是从社会中来，是人在为社会贡献的同时，从社会中获得的评价，且进一步上升为人对自我与社会关系的理解，并在这种理解中感受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意义被马斯洛在人的需求等上赋予了不同的层次和类型：归属感、尊重感、驾驭感、美感、实现感、超越感。换句话说，人在与社会的关系中不断感受到自己的职业活动在超越自己，才有机会获得活着的意义，即人们通常说的，人因不断超越自我而获得幸福感。

的确，职业活动与幸福感受之间有着直接联系，社会科学的诸多领域都在探讨这个问题。在人类的生物性生存阶段，职业活动以“活人”为基本目标，人也从对“活人”的贡献中获得社会评价，进而因社会评价的正向或负向而获得或损失幸福感。家庭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是人幸福感的来源，也是社会对人的社会性贡献的评价指标。在人类的精神性意义阶段，人类的职业活动以对社会的价值贡献为基本目标，人也从社会对价值贡献的承认中获得幸福感。与生存阶段的直接的人口繁衍数量的评价不同，在精神性意义阶段，社会对人的社会贡献的评价拓展到了多个维度，其中，权力、财富、声望是三个基本维度，人从这三位维度的不同影响力中获得幸福感。

与三个维度影响力直接相关的是人的职业能力。职业能力又体现在智力和感染力层面。不过，无论是情商还是智商，均需要有一个发挥影响力的社会空间。在现代社会，这个社会空间就是职业存在的职场。换句话说，人的社会影响力，无论是哪一类，都是在职场中体现的，而进入职场的前提是人一定要具有职业能力。情商或感染力是一个更加复杂的问题，且与本文的关联性不高，本文主要讨论智力或职业技能呈现的智力。每一位进入现代职场的人都需要职业技能。人的职业技能主要来自制度化的现代教育体系，且来自不同类型和层次的技能教育路径。换一个方向说，现代教育体系为人获取不同类型和不同层次的、具有不同影响力的技能提供了不同的路径。学校教育把职业技能传授给每一个社会成员，社会成员经由不同的职业路径进入职场，才能在职场中发挥社会影响。

归纳起来说，人的职业技能是在不断接受制度化教育的进程中积累的。积累的广度与深度影响着人在职场发挥影响力的社会空间范围。当影响力的社会空间范围缩减为0时，意味着人的职业活动不再有社会价值，人的存在至少在职场失去了意义，而只剩下“活着”。正是在这个逻辑链条里，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对“无用之人”的预测才引起了社会的恐慌，ChatGPT的到来才在极短时间内成为现象级的社会事件。人们担心的是，耗费每个人成长期10-20年事件和大量经济、社会资源形成的职业技能在一夜之间被ChatGPT夺走，让人失去在职场社会空间发挥影响力的机会，进而人作为社会的存在失去根本性意义。

ChatGPT对人类职业的影响

人工智能在总体上被区分为专用人工智能和通用人工智能，ChatGPT在分类上略强于专用人工智能，却还没有满足通用人工智能的基本标准，当下还被作为弱人工智能的一种，属于人工智能内容生产（AI generate content, AIGC）的一个子类。即使作为弱人工智能的一种，ChatGPT也使得人类对职业尤其是内容生产类职业的职业技能产生恐慌。而作为引发恐慌的主体，ChatGPT又是如何看待自己对人类职业的影响呢？为此，笔者与ChatGPT进行了专门探讨。

现代社会的一个特征是职业的专门化，作为高级版本的专用人工智能，ChatGPT的初始技能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专门技能，即内容生产。当我们恐惧ChatGPT会取代人类职业时，它自己却认为没有能力在任何工作中取代人类。可同时，它也认为有许多工作面临更高的自动化风险，这意味着它们在未来可能会由机器来完成。如果我们把职业理解为人类多项技能的综合运用，在ChatGPT看来，有一些技能，机器会胜过人类，会取代人类。那么，是哪些技能呢？ChatGPT列举了一些例子，如：数据输入和记录保存任务、简单的财务分析和报告、基本的客户服务、重复性体力劳动、电话营销和电话销售等。不过，它也认为，即便是自动化而提高了工作效率，却也不一定能满足人类的需求，依然需要人类对机器工作进行监督，更要对机器做什么工作以及如何做工作进行决策。除了简单的工作，ChatGPT还认为，有一些相对复杂的工作，也可能受到自动化和人工智能的影响，如高级数据分析和建模、高级财务分析和报告、先进的质量控制检查和产品测试等。同时，ChatGPT还认为，随着新技术的发展和新产业的出现，也将产生新的无法自动化的工作岗位。

归纳ChatGPT列举的职业，笔者认为，第一，ChatGPT（至少当下）不会占据一份人类职业，但却会占据人类职业的一部分工作。第二，ChatGPT擅长的是具有稳定关系模式的工作，且是人类不擅长的工作，模式化的、可迭代的工作是典型代表。换言之，ChatGPT不是替代人类的职业，而是提高人类职业效率，特别是提高人类职业质量。如此，也为人类职业的转向提供了历史性的机遇。如果说在AI之前，人类职业的方向是完成一项工作，那么，ChatGPT的出现则为人类有效率和高质量地完成一项工作提供了契机。如果回顾人类的职业历史，我们可以发现，更有效率、更有质量地工作一直是人类职业演化的方向，也是人类技术发展的目标之一。

如何借助AIGC实现人类职业的历史性转向

人类需要怎样的能力或技能才能保住自己的工作，运用ChatGPT实现更有效率的工作和更有质量的工作呢？ChatGPT认为，人类只有发展和保持一系列难以或不可能实现自动化的技能和能力，才能保持和提升人类职业的价值和意义。ChatGPT认为，类似于以下的能力就是例子。（1）创造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提出新想法和为复杂问题找到创新解决方案的能力。（2）情商和人际交往能力：理解和驾驭情绪和社交动态的能力，尤其是在涉及与他人密切互动的工作中。（3）批判性思维和决策制定：分析信息、做出合理判断和采取有效行动的能力，尤其是在需要做出复杂决策的工作中。（4）适应性和学习能力：在瞬息万变的工作环境中，快速适应新技术、工具和工作方式的能力。（5）领导力和战略思维：激励和引导他人的能力，以及超前思考和规划长远未来的能力。（6）沟通与协作：在组织内部和不同组织之间与他人进行有效沟通和合作的能力。（7） 伦理和价值观：驾驭随人工智能和自动化不断提出复杂的伦理和道德问题的能力。（8）特定领域的知识和专业知识：掌握特定领域深厚知识和专业知识的能力。归纳ChatGPT列举的能力，笔者认为，有三类能力是ChatGPT暂时不具备且需要人类自己掌握的。

第一，在与人的互动中驾驭情绪的能力。驾驭情绪是人类的特征之一，许多动物也有情绪，可是能驾驭情绪的，尤其是在变化的场景中驾驭情绪的，是人类的重要能力。人类需要驾驭情绪是因为人类职业产出的本质也是情绪的，人类追求的快乐或幸福感，在本质上是人类的积极情绪。换句话说，如果说ChatGPT的目标是高效（不一定高质量）地生产，人类的目标便是通过高效且高质量的生产，以体现人的社会价值，进而让人产生积极情绪，呈现人的价值和意义。

第二，在不断变化的世界里适应变化的能力。这包括学习能力、批判能力、创造能力、解决能力等。伴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人类面临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因技术创新的发展而在加速变化。一个直观的事实是，在过去100年里，人类职业技能的生命周期在加速缩短，且不得不通过增强人在变化世界的适应能力来维系生命的社会价值和意义。如果我们也把ChatGPT的挑战理解为变化世界的一部分，则适应能力才是应对AIGC甚至未来强人工智能冲击的能力。

第三，在技术不断触及人类伦理边界时，坚守人类价值观和设定人类伦理边界的能力。人类的价值观和伦理标准始终在随着人类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在变化。变化的方向从宗教主导、社会主导、经济主导，在转向人类福利主导。如何在不断可能和可行的技术世界里坚守人类的基本价值观和伦理底线甚至设定人类的伦理底线，是人类具有且必须具备的能力。在人工智能发展已经在触及人类价值观和伦理底线的环境里，如何守住底线不只是一种坚守和价值观，更是一种把人类组织起来形成共识的能力。

那么，如何获得这些能力或技能呢？ChatGPT的建议是：（1）持续学习：运用正规教育、在线课程、研讨会以及在职培训的机会，掌握最新的技术、工具和工作方式。（2）实践和应用：积极实践并应用最新的技术、工具、工作方式，给自己承担新责任的机会，在自己的舒适区外寻求新的挑战。（3）网络和协作：把自己置于环境之中，建立与他人各种关联，在工作中学习、在项目上协作。（4）反思和自我评估：不断反思自己的优势、劣势，以确定需要重点发展的领域。（5）指导和辅导：在个人驾驭职业生涯和发展新技能时需求有益的指导和辅导。（6）激情和目标：在变化的环境中保持追求目标的激情，以保持职业努力和发展的积极性。

归纳ChatGPT的建议，笔者认为有两种路径是重要的。第一，保持激情。重新思考马斯洛的理论可以发现，无论是寻求“活着”还是寻求“活着”的社会价值，在给定目标的前提下，保持激情是达成目标最直接的动力甚至路径。缺乏达成目标的激情，目标是永远没有机会达到的。恰恰在这一点上，当下AIGC类人工智能还无力替代人类的激情。第二，学习与实践。人类的进步史表明，学习如果没有实践，只会是自娱自乐，学习并实践着才是检验学习成效、获得实践积累的有效路径，各项技能的获取更加依赖于学习并实践。基于这样的理解，反思和自我评估其实是学习的一部分，网络和协作则是实践的一部分。

结语

归纳与ChatGPT的探讨，可以获得这样的认识。第一，以ChatGPT为代表的AIGC类人工智能的确会给人类职业带来重要影响。不过，无论有怎样的影响，其都不是直接替代人类的职业，而是通过替代职业的部分工作来提升人类职业产出的效率和质量。至于将来是否会完整地替代人类的部分职业，从目前的趋势来看会，不过也会给人类带来新的职业。第二，AIGC类的弱人工智能也形成了一种新的、加速变化的对人类职业的影响，这样的影响是人类加速发展的当下表现，也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它提出的挑战是，人类必须适应新的变化，否则就会面临被另一部分适应新变化的人类淘汰的格局。第三，驾驭情绪、坚持学习和实践，是人类适应职业变化的唯一途径。尽管人类缺乏人工智能的记忆力、存储力以及某些维度的算力，可是人类的优势在于理解所有技术的终极目标是满足人类的生存需要，是提升人类生命的社会价值和意义。学习与实践恰恰是职业的社会价值和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