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豹：F9和它孩子们的平凡生活

前言：

早就关注猫盟的老读者一定还记得，2018年的时候我们曾经在山西华北豹保护工作里提出了一个子项目：关爱母豹。

在野生猫科动物的世界里，雌性是维系种群的关键因素。它们坚强地守护着自己不大的领地（但雌性华北豹的领地也有30-50平方千米），延续着种群的血脉。至于那些公豹，它们来来去去的，仿佛只是可以被替代的基因提供者和繁殖对象而已。

年复一年，我们在山西晋中的华北豹监测保护网络，默默地看着一代又一代的华北豹出现和消失。从初代的M2、F4到今天，我们已经看到第三代乃至第四代华北豹迈着同样的步伐，游荡在同样这片森林里。

这是太行群山最迷人的脉动，它们或许已经如此重复了数万年，如同每年春季的桃花和秋季的过雁。而谱写这一壮美乐章的，就是我们所关注的这些雌性华北豹。

我们讲过一代艳后F4、八缚岭之花F2、远征者F8的故事。今天，我们来讲讲F4的取代者：F9，和华北豹晋中种群血脉传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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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1日，我们终于又看到了阔别三个月的F9。

F9（HS1603F）是山西和顺的一只母豹。2016年6月18日，它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的镜头里。随后猫盟通过红外相机提供的点点滴滴，逐步重建出它的生活。今天是国际妇女节，我们来回顾一下这位豹女士的豹生。

母豹F9 首次亮相©猫盟

F9的一场场酸甜苦辣

发现F9以后的两年，它只在铁桥林场的中部零星地出现过几回，因为那时候这片优质栖息地还属于一代艳后F4。2019年，我们把监测范围向南扩大了，拍到了更多的F9照片。

它当妈妈了，于是我们完整地围观了它把三只毛茸茸的小奶豹，拉扯成牛犊子一样肥壮的大崽子的全过程，三个孩子也分别获得了自己的科学编号：HS1902F、HS1904F和HS1909M。下文里，我会用红色、绿色和黄色来区别它们的身份。

速度快成残影的小豹子 ©猫盟

F9的三个娃扩散情况示意图 制图：刘蓓蓓

时间来到2020年，暂时卸下母亲的重担之后，F9继续表现得十分活跃。此时F4已经从传统的栖息地消失，它的领地成为了F9的一部分。

扩大了自己地盘的F9时而徜徉在绿树成荫、山清水秀的小南沟，时而钻进枯松兀立、枝蔓虬扎的胡松沟，时而踩上石猴岭那铺满枯叶的兽道，时而路过牛家沟被白雪埋葬的土路。到了11月，它突然带着一只小豹子走过镜头。

突然出现的小豹子，年龄大约在半岁左右 ©猫盟

到了2021年的2月，我们在806位点又见到了F9，蹊跷的是，它身后跟着一只大公豹：HS2016M，它因为有一次在相机前悠闲地躺了几个小时，被拍下而被我们叫做“躺王”。但按照时间推测，此时F9的孩子还没有独立，F9自然也不会发情。

到了5月，它们俩再次同框，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上一前一后转悠了好一阵子，这段恋爱可能是谈成了。

前：F9，后：HS2016M ©猫盟

因为到了2021年12月，我们又一次见到F9带着两只小豹子踩过冰面。

接下来的一整年，F9的拍摄频次显著减少，我们也没能再见到它的两只幼崽，不过至少到2022年9月份，它依然出现在相机前，而且看起来还挺健康的。

F9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了，期待下一波数据里它能给我们带来新的惊喜。然而这些仍然只是她那苦难与荣光并存的豹生的一半，另一半，要由它的子女去谱写，这是个关于传承的故事。

子子孙孙开枝散叶

F9的大女儿HS1902F，目前定居在小南沟，有趣的是，那里是F9过去经常出现的地方， HS1902F继承了F9的部分领地。而且它和F9是真的像啊，体态、花纹、甚至尾巴卷曲的习惯都一摸一样。

 上：HS1902F，下：F9 ©猫盟

2021年的平安夜，我们拍到了HS1902F的幼崽（后证实共有3只，其中至少两只为雌性。由于还没有监测到它们稳定独立后的影像，因此我们本文暂且叫它们Fx平平、Fy安安、Xz夜夜），这是小女儿第一次做妈妈。

于是，幸运之神再次眷顾了我们，我们得以围观了F9孙辈成长的全过程。并且我们确认了一个华北豹的生态学知识：雌豹大约3岁时可以开始繁殖。

HS1902F的孩子 ©猫盟

2022年11月，我们在离小南沟很远的东方，拍摄到了一只明显是刚刚独立的小母豹。

新面孔出现了！©猫盟

通过对比，我们发现它是HS1902F的女儿，曾经出现在老妈身前，留下一张“重影”照，也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Fx平平。

挡在HS1902F身前的小母豹平平 ©猫盟

平平已经是我们自开展保护工作以来在山西已确认身份的第三代华北豹。

F9的二女儿，HS1904F一路向东扩散，直到2021年还经常能看见它，但是到了2022年，我们失去了它的踪迹。

HS1904F ©猫盟

F9的儿子HS1909M，目前定居在监测范围的西端，是晋中市榆次区庆城林场最强大的公豹，是荣耀石最有力的竞争者。

HS1909M ©猫盟

F9的血脉在太行山脉中开枝散叶，大家或许会好奇，它们的父亲是谁呢？

根据我们观察到的数据再结合相关文献，和顺的华北豹的妊娠期为三个月，然后母豹独自抚养幼崽大约12个月。F9的三个孩子的独立时间大约在2019年的9月，按照上述时间倒推，再算上误差，F9的三个孩子的父亲，应该出现在2018年4~8月这个时间段内。

于是我打开了2018年的拍摄记录，没有费力寻找，5月份一次F9的拍摄记录就映入眼帘，上面赫然写着：“F9（后有M2跟随）”。受红外相机调查技术的固有局限，我们无法绝对准确地得知，三个崽子的生物学父亲是谁，只能说依靠这份记录能得出，这三只崽子的父亲最可能是M2。

是的，M2虽然已经离开，但它的血脉一直在山林里延续着。

所以，当我再次去看HS1902F带着崽子路过挂爪树，看着HS1909M走向荣耀石的画面，很难不为之动容。随着我们监测范围、密度和连续性的不断优化，这个迷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着。

M2 ©猫盟

HS1902 F ©猫盟

未来之光

在识别出平平的身份后，我好好研究了一下地图，发现它出现的那个地点，是它唯一应该扩散的方向。

为什么说“应该”呢？从HS1902F的领地出发，向北是人类的乡镇，不能去；向西是它舅舅HS1909M的地盘；留在中部是它（可能的）爸爸HS1815M的地盘；这俩都是直系血亲。

HS1815M就是M13，在追踪幼崽的过程中，我们发现M13在2018年就已经独立了。出于严谨的考量，它的编号从原先的HS1907M改为HS1815M。它是目前我们保护区域内地盘最大、最强势的公豹（这是关于M13的故事）。

为了避免近亲繁殖，只剩向南和向东两条路了。

南方是躺王HS2016M的地盘，曾经跟平平的外婆F9“亲近”过。躺王HS2016M是F8的孩子，根据推测，F8可能是F4和M2的女儿，M2又很有可能是HS1902F的爸爸。于是躺王和平平就极有可能分别是M2的外孙和外孙女……

左：HS1909M，右：M2 ©猫盟

仅仅是一只母豹的族谱，仅仅追踪到第三代，孤立的小种群的近亲交配风险，就这样鲜活地呈现在我眼前了。

家族关系图（与本文相关的部分个体）

F9和它的家族分布图，赵莹制图 ©猫盟

太行山很大，但晋中种群所在的栖息地对于豹而言还是太小。虽还算不上完全孤立，但前景也属实让人不太能乐观，这个脆弱的华北豹种群，它们在这里的发展空间还有多大呢？

将视线移向晋中种群西北方的阳曲县，我们在这里也发现了一个华北豹小种群。那里距太原市只有40分钟车程，栖息地的周围大都被道路和村落包围，山里也布满了采石场和新造的耕地。回收的数据里拍到了三条腿的赤狐和成群的猎犬，昭示着威胁的存在。

从阳曲往东北方不远就是河北驼梁保护区，对于华北豹而言，这里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豹子已经出现，一只公豹直到2023年初还在活动；忧的是那里居高不下的相机丢失率和损毁率，以及不远处阜平县那只被钢丝套套住的豹子。

以及，这两个地方与和顺县基本是彼此隔绝的。

华北豹晋中种群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即便是这片不大的栖息地，近十年来开发也一直没有停歇过，它正在变得越来越破碎、越来越小。

和顺县337县道的扩建，会将铁桥保护区一分为二，增加豹个体间基因交流的阻力；F2领地内正在新造大片的耕地，险些切断了一条对晋中种群至关重要的和顺-榆次生境廊道.

为了修建风机和光伏，道路一条条通向山脊，它们则给盗猎者大开方便之门，一些稳定能拍到豹子且原本人迹罕至的地方，开始出现电网和钢丝套。

栖息地的丧失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而是一点一点地被蚕食，一步一步地恶化。扩散的自由度每丧失一分，它们灭绝的风险就提高一分。我们正处在这个过程之中，人类开发的强度正在逐渐逼近华北豹适应能力的极限。

对于一个母亲而言，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温暖的家，让孩子们健康长大，是她最大的心愿。

十年来，我们眼看着太行山里的这些母豹遵循着本能，在守卫着自己的家园，养育着那些蹦蹦跳跳的小豹子们。

F9最早的繁殖记录 ©猫盟

它们并不知道，在整个太行山，它们几乎就是华北豹家族最后的希望。人类曾经用猎枪、电锯将它们生存的希望几乎彻底摧毁，随后又开始保护自然，给它们一丝喘息的机会。

今天，在经济疲软、粮食安全不足的背景下，对栖息地的压力卷土重来，每一代小豹子都会比它们的先辈们看到更多的道路、机械、风机、电池板……

不止是在山西，远在西北的野外组发回了最新的照片，荒漠里鹅喉羚也面对着风电，它们的未来同样值得关注

我们待在这里，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几乎无法阻挡……

我们也看到，母豹叼着野猪、野兔、松鼠走在回家的路上，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小家伙们在等着她。

我们看到，小豹在树下顽皮打闹，几小时后妈妈回来却不见孩子们的踪影，于是大声呼唤。

我们看到，半大的小豹紧紧依偎在妈妈的身边，学着像她一样行走山林。

F9走在森林里，注意前面树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 ©猫盟

我们看到，长大的小豹意气风发地跑在妈妈前面，有妈妈在身后，它就是山林之王。

我们看到，孩子终于长大，它们独自在熟悉的地方游荡，但身边已经没有妈妈的陪伴。它们最终走向远方，去寻找自己的家园。

我们看到，孩子也成了妈妈，生命的循环周而复始。

我们监测、巡护、报警、做补偿、宣传，我们写提案、写建议、呼吁、约见、谈判……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种循环永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