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伟吃过的拿破仑,跟张爱玲的是同一块吗

《无名》火不火,票房也许可以说话。

不过,里头何主任(梁朝伟饰)用来传递情报的那盒拿破仑,差一点火了。

就这一个镜头,酥皮层次分明,能看出淡淡的焦糖色,更重要的是,里面夹的哪怕不是卡仕达酱也是香缇奶油,而不是什么别的奇怪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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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影院里的观众口水直下三千尺,看到这里,长居北京的饱弟就想狠狠瞪一眼稻香村:一样的拿破仑,你们是怎么做成城砖的!

据导演程耳说,剧组光买这拿破仑就花了好几万。影片一上映,上海蔡嘉甜品果断出来认领,原来是他们家248两块的“金牌拿坡仑”做了拍摄道具。想一想大概连拍摄用带大家吃,乖乖,饱弟哪年也能这么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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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趁此机会搞起了活动

虽然有点奢侈,倒也还原了历史上的拿破仑:

影片故事的时空背景,大概在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到1945年日军投降后的上海,以及1946年战后的香港(倒跟导演前作《罗曼蒂克消亡史》差不多)。

那时候,黄油打发而成的“白脱奶油”虽已有卖,但“麦淇淋”一类工业化的人造奶油出现还早,要吃拿破仑,假如不是法式的卡仕达酱,那就只有鲜奶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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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导演爆料,图中二位吃拿破仑吃嗨了,那场戏竟没剪进去500

对不喜欢这部片子的观众,这点儿细节刻画,只怕性价比不太高。而对片子的成色,饱弟也跟很多朋友一样,持保留意见。

不过,能够让熟悉那段历史的观众,看了会心一笑,不熟悉的观众,也许就此打开了历史夹缝中一个鲜活的世界——大概冲这个,《无名》也在饱弟的记忆里有了个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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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提到,那个时候上海已经有了白脱奶油

“白脱”者,洋泾浜英语之“butter”也,意思是用黄油打发制成的奶油,比鲜奶油价廉、质硬,也更易塑形,方便裱花。有资料显示,至晚在1928年上海西点老字号凯司令刚开张时,就有白脱奶油蛋糕出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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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种有点发黄的硬奶油蛋糕  

© 小红书:糖王周毅翻糖烘焙-盐选

五十多年后,这种相比于鲜奶油“退而求其次”的美味,将成为魔都人民的紧俏奢侈品和至高味觉享受,今天则被称为精致优雅的“老式”味道。

那么何主任的拿破仑,何不退而求其次,搞个白脱奶油来吃吃?又符合历史,又是上海特色,还省拍戏预算。

Emmm……不论导演还是饱弟,答案肯定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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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凯司令家的拿破仑,就是典型的白脱奶油制品 

 © 小红书:爱吃的七七

导演程耳在之前的采访中提到,片中梁朝伟这一盒至关重要的点心是什么,也颇费思量,最终在拿破仑、蝴蝶酥、米糕和葡萄白脱饼干中,选出了拿破仑。

想一想也对,比起那些食物,似乎也只有拿破仑,更合乎梁朝伟饰演的这位“何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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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他是大鹏饰演的汪伪政权要员表弟,而大鹏这一角色的原型,据主编阿舒考证,大概有周佛海和丁默邨,何主任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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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为大鹏饰演的唐部长,右为周佛海,是不是很像

同时,他也在特务机关(大概是“76号”)任要职,没事能跟日军特务头子吃吃日料喝喝清酒,地位不低。

恐怕在梁朝伟多重宇宙里,《色·戒》的易先生见了何主任,也要客客气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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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俩人要在一个单位,关系一定很微妙

至于这位的性格,泰山崩于前也斯文和蔼,面带微笑,下班走过酷刑后的一地血污会皱一皱眉,劝降军统特工时可以吸一口烟,大谈常凯申至多不过是个军阀……这样的人,没事去面包房拎一盒拿破仑出来,才不招人疑心。他要是对更便宜的蝴蝶酥或饼干情有独钟,倒让人琢磨,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说不出的故事了。

这样,吃鲜奶油比起吃白脱奶油,也更合适:一个贪图享受的汉奸头子,每天把口腹之欲摆在明面上,日本人自然也就放心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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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过去的上海人眼中,拿破仑是种神秘又高级的食物。

说它高级,自然是不菲的价格和考究的用料工序,要说神秘,头一个便是它的身世。

人人都说拿破仑是法式甜品,可法国并没有一种点心叫拿破仑。

程乃珊老师曾用这个名字问懵过她的法国朋友,久居上海的法国厨师“主厨广坦”,也说这东西不叫“拿破仑”,它的法文名Mille-feuille直译过来,应该叫千层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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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坦的看上去比电影里好次QvQ  

© 主厨广坦

至于为什么叫“拿破仑”,有人说是“那不勒斯式”一词发音的讹传,有人说是它个头太小,这名字是讽刺拿皇那过于袖珍的身高。而让-马克·阿尔贝《权力的餐桌: 从古希腊宴会到爱丽舍宫》一书则认为,“拿破仑”是一种立陶宛糕点,这东西一层一层压下来,是立陶宛人在吐槽法国人的压迫……

管它什么象征意义,在上海,它的象征就是匮乏年代里难得的美味。

上海开埠以后,“老大昌”就有了拿破仑,奇怪的是,找找民国时的资料,关于拿破仑的记载还不太多。甜品爱好者、老大昌常客张爱玲,说自己50年代到了纽约后才第一次见到“拿破菕”,按说她上中学时也时常光顾老大昌,不会不晓得。大概那时日子并不适意,一件新衣都是奢望,“十字小面包”于她便很可口,对柜台里酥香滑润的拿破仑,怕是不曾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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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代的老大昌

© 新华社

可以确定的是,解放后拿破仑的地位依旧不低,甚至困难时期,上海市面上依旧有五角钱一块的拿破仑出售,也是天价了。

而作为全国最高规格的外事接待单位之一,北京饭店在其80年代的菜谱也有记载。不过,菜谱里的名字叫“拿破伦大饼”……

一听,感觉拿在梁朝伟手里也不那么小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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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借食物所体现的历史,其实是流动的。

比如,王传君饰演的王队长,一个混日子的汉奸小头目,话痨,是叶秘书(王一博饰)的朋友,家里老爹很会烧小菜。

很多人都记得一个镜头:桌上摆着一碗呛虾,活虾在暗红色的腐乳汁里蹦跳挣扎,甩出点点汁水如血。王队长盯着碗中的小惨剧,下了影响他一生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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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乳汁呛虾,用小河虾制作,如醉虾般活着上桌,是上海菜,做法对。战后,叶秘书来到香港与这家人重逢,他们开了一家本帮菜馆。点了几味送酒小菜,跟着上来的,又是一味呛虾。然而,碗里已不是小河虾,而是类似基围虾的海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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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锡吃货小分队

车轮滚滚,血海里挣命也逃不出世异时移。食物也一样。叶秘书搛起一筷,像看张牙舞爪的怪物一般,放在眼前看了好久,也只能嚼嚼咽下去,仿佛呛虾天生就该是这样。

来到香港,上海人不得不下咽的食物,还有很多。每一口合起来,其实是大时代里,上海人与上海吃不得已的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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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45年沪港光复到1951年香港边境关闭前,大量上海人涌入香港。假如把电影与现实的时空混淆,我们会在60年代初的香港,看到这样的景象:

北角的上海房东孙太太煮了一锅蹄膀汤,要女佣王妈给楼上同乡房客苏丽珍送一碗;练八极拳的一线天还是那身白大褂,专心经营他上海派头的理发馆,躲着本地“飞发”师傅看外江佬的眼神儿;大脑袋导演李翰祥看了上海越剧团的《红楼梦》,正准备自己拍一部;张彻此时还不是吴宇森的师父,正在清水湾片场受着上海导演徐增宏的气,想着过会去吃一碟重油炒面解心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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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样年华》

如此多的上海故事,后果不单是港岛北角变成了“小上海”,沪上吃法也在香港一面变异,一面扎根。最明显的变化之一,是街面上越来越多的南货店。

按说这是笑话,“南”是与“北”相对而言的,香港已经够靠南,上海食物不该叫“北货”?可大家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比如九龙城侯王道的“新三阳”南货,大概是借了永安公司对面“三阳南货”的字号,就在上海人多起来的50年代开业,绍酒腐乳、火腿咸肉、熏鱼泥螺、冬笋茭白无一不备,不过开到今天,店员早已讲广东话了。上环另一家“同顺兴”也有名,今天还在代卖沈大成、陆稿荐和杏花楼的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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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澜先生逛一趟“新三阳”,一桌上海菜便凑齐了

  © 蔡瀾花花世界

然而隔山隔海,大家终要吞下橘生淮北的苦果。有人抱怨香港的黄鱼不如上海够味道,蔡澜先生年纪越大,越找不到当年在“大上海”酒家吃到的红烧甲鱼。至于上文提到的大导演张彻,有一个忘了从哪听来的故事:一次他在香港街头,遇到一位相熟的本帮菜馆老板,对方说菜色大改良,推出了不浓油赤酱的健康上海菜,请他得闲光顾。张彻一听,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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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龙与张彻

但他们与上海味道的重逢,都没有张爱玲惨烈。

60年代她回港,在街头看到一家“老大昌”,欣喜若狂,买了一只俄国黑面包,心说上海老大昌便是俄国买卖,大概错不了。回家上演了一番人类驯服野生大列巴实况后,面包里赫然出现一根五六寸长的淡黄色直头发,“显然是一名青壮年斯拉夫男子手制”,嗯,果然正宗。

此刻的情绪,大概在上海叫作孽,在香港叫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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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无名》细节太丰富,看不过来,未免过誉。不过细拣一番吃上的细节,能看出程耳下了大功夫。

比如江疏影饰演的那位军统女特工江小姐,对大鹏饰演的汪伪高官用了美人计,事败被捕,几乎就是郑苹如刺丁默邨案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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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细节是,江小姐的母亲为她送来一盒点心,盒子裹在布包袱里,是日本风俗。历史上,郑苹如正是中日混血儿,母亲家是名古屋望族,倒也照应了片中那位农民出身的日军特务头子(森博之饰)不敢杀她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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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吃什么,片子里也有详细交待。除了一顿又一顿日料外(餐具都是从日本订的),也提了一句日军的伙食:海军航空队可以和餐西餐轮换着吃,每天还有墨西哥菜一类花样补充,而陆军马鹿们只能偷中国人的羊,才吃到人生第一顿羊肉——毕竟明治维新前,陆军最大的兵源,即日本平头百姓们没什么吃肉传统,而师法英国,把兵当贵族养的海军早已吃饱了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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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多了会导致日式霸凌吗  

© 《啊!海军》

至于片中的中国人,在上海吃得最多的,倒是粤菜。

叶秘书与王队长出门埋尸前的早点心,大概有豆浆、油炸鬼和一份蒸排骨。而广东人何主任杀人后想吃顿饭压压惊,可以到一家常去的广东馆子,点一盅汤、一碗生滚粥,加一碟白灼菜心。民国上海广东人多,粤菜馆也多,人人都能一尝,无论饱弟之前的文章,还是今天新雅粤菜馆、杏花楼、冠生园的悠久历史,都能作为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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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了,搞这么多吃的,对电影有什么助益?在程耳看来,这是他的表现手法,吃,包含了人生许多东西。而那些围绕吃的絮絮叨叨,也成了沉重故事里的黑色幽默——他很喜欢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大概梁朝伟的拿破仑、王一博和王传君的蒸排骨,就是塞缪尔·杰克逊的cheesebur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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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俗小说》

而在饱弟的心思里,这是件大事——如何让一个时代如何活过来,让人历史从书本和老照片中走出来,对一部电影,一种食俗,都是大事。

假如有朝一日,历史对我们就成了历史,成了书本中要背要记的几行字,而不复有影像的呈现,也无人再下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功夫,是一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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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导演的片名来讲,让“无名”的历史彻底《无名》,今天来看,是身在局外的《罗曼蒂克消亡史》,等到他日,寻觅这种历史细节不得时,我们才会后悔自己成了《犯罪分子》,后悔自己当年有多《不浪漫》。

本文图片部分来自网络

参考资料:

[1]程乃珊.俄罗斯人不识罗宋汤 拿破仑蛋糕法国人不知[J].食品与生活,2010(01):26-27.

[2]韩小妮.白脱是什么?听说只有上海人知道[OL].上海市民生活指南,2020.10.24.

[3]GQ Talk.对话《无名》导演程耳:我从来没想过,去拍所谓纯粹的文艺片[OL].GQ报道,2023.1.24.

[4]张爱玲.谈吃与画饼充饥;张爱玲典藏文集9 散文卷二[M],台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1:101-119.

[5]让-马克·阿尔贝.权力的餐桌: 从古希腊宴会到爱丽舍宫[M].刘可有 刘惠杰,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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