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满江红》真伪之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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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权威,只信事实、数字和逻辑。另外,用某本书某个权威的文章来批判他人时,最好自己先读一遍,免得脸被打得啪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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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了上一篇关于《满江红》的文章后,有一位读者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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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读者评论里这样写道:

其实这个问题在真正的文学、文献学领域早就成共识了,叶晔有一篇文章说的不错,可以参看,跟这里的所谓论据都不一样。现在讨论这首词的自媒体们,真都是外行说书夹带私货。

我这位读者提到的叶晔的文章,应该是叶晔教授的文章《宁夏词学传统与词中“贺兰”意象的演变》。叶教授持“伪作”观点,主要论据就是上篇文章我提到的“贺兰山”。文中里面提出宋代诗词中对“贺兰”两字,“实写”比较多,“泛指”比较少,所以,对《满江红》词的写作时代,或可重新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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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审视啥呢,叶教授的意思显然是重新审视《满江红》到底是不是岳飞写的。

但留言这位是怎么写的呢? “其实这个问题在真正的文学、文献学领域早就成共识了,叶晔有一篇文章说的不错,可以参看”。

如果文学文献学领域有共识是伪作,叶教授也认为是伪作。还说啥“或可重新审视”。

就算有共识,叶教授说的“或可重新审视”,也说明原先共识认为满江红是真的岳飞作品,才需要重新审视呀。

这一位提到的叶晔教授的文章,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呀......这种拿出个人名书名吓唬人,实际原文都没看过,然后就出来大言不惭忽悠人的,可以考虑转型做专放狗屁的某类自媒体了。

叶教授这篇文章,也并非无懈可击。比如这段:

现知所有语涉“贺兰”的宋诗,或反映北宋、西夏战争,或反映南宋、蒙古战争,这明确表明,在当时的诗歌创作中,不存在用“贺兰”指代女真政权的情况。如果诗坛真有泛指之法,不可能从南渡至金亡的一百余年间,没有一首类似的诗歌存世。

靖康之变是1126年,金朝灭亡是1234年。用诗词数据库搜一下,就找到了几篇提到贺兰山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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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籀是 1091生, 韩驹是1080-1135年。他们两个人都和岳飞是同代人。还有一篇是生于1194年的李龏作。也算是金朝灭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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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几篇贺兰两个字确实也都没有明确指代女真政权。但一共就百年时间,要在传世的诗词中找到贺兰,还要明确指认是女真政权,要求太严格了吧,找不到也正常吧。

陆游的诗词里有天山,辛弃疾的诗词里有天山,难道都是假的?陆游至少有五六首诗词里面都有祁连山,祁连山也在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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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这首陆游的出塞曲,最后一段是黄龙府,这肯定是明确指代女真政权了吧。中间一段是祁连山。祁连山也在西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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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两首有鸭绿江,也明显是指代女真的,同样也有祁连山。陆游用祁连山指代女真政权就是合理的,岳飞用贺兰山能就证明《满江红》是伪作?祁连山和贺兰山到底有啥区别呢?祁连山在甘肃,贺兰山在宁夏,祁连山离女真人的地盘更远呀。

此外,满江红中,还有匈奴血呢。按这个逻辑,难道是汉朝人写的?汉朝贺兰山算是汉匈的战场之一,用贺兰山+匈奴血,不是很合适吗?

叶教授文中还有一个硬伤。文中提到:

“磁州贺兰山”说,其证据皆出自明清方志,在逻辑上,我们无法认定宋金磁州已有“贺兰山”的地名。

确实,清康熙三十九年蒋擢《磁州志》载:“贺兰山在州西北三十里。山非高俊而蜿蜒起伏长亘二十里。宋贺兰真人隐居于此,因以得名”。磁州贺兰山地名不知道在明清前有没有出现。但磁州贺兰山得名于贺兰真人。贺兰真人生活在宋真宗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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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真人是宋真宗时期著名人物。某座山因为宋朝名人而得名,然后因为历史记载中地名是明清才出现,就非说宋朝没有这个地名,有点牵强吧。难道是几百年后明朝人,从宋代古籍中翻出一个贺兰真人,然后再用这个古人给磁州的某座山命名吗?不合常理。

叶教授可能是专业人士,这方面的知识远胜于我。但这两点,我认为逻辑上立不住,恕我不能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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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留言者还鄙视了一下邓广铭老先生:

另外邓广铭这老先生,做学问就是为政治服务的......

在宋江是否投降朝廷的问题上,他一直坚持宋江没有投降(是一个坚定的农民起义领袖),写了好几篇论文与人争辩,直到美籍华人马泰来发表《从李若水的捕盗偶成诗论历史上的宋江》,以诗中“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这样确切的证据证明宋江是投降了,才不再坚持......
他自称是师承了胡适、陈寅恪等先生的,但却没有记住陈寅恪所说的“独立思想”“自由精神”。不过,中国所谓学者,大概很多也是邓广铭先生式的人物。

关于这段公案,党史博览中有一篇文章,写了这段公案:

1975年8月14日,毛泽东应为他朗读古诗文的身边工作人员之请,谈了对古典小说《水浒》的看法。他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

1975年8月下旬,邓广铭教授在采访中,明确反对毛泽东的观点:

事先得知采访意图的邓老,毫不隐晦自己的观点,开口直言:“宋江没有投降,山西出土的折可存的墓志铭记载,宋是被擒获的。”和白老一样,邓老对我说:“作为学术研究,我有自己的看法,但对现在报纸说的‘上边的指示’,不敢苟同。你听听可以,不必记录。向上反映应当拿出你们自己的观点。历史问题要靠史料说话。”

邓教授的史料来源是折可存的墓志铭。里面有这么一段:“方腊之叛,用第四将从军,诸人藉才,互以推公,公遂兼率三将兵。奋然先登,士皆用命,腊贼就擒,迁武节大夫。班师过国门,奉御笔捕草寇宋江,不逾月,继获,迁武功大夫”

墓志铭里面两个内容,一个是先擒方腊,再擒拿宋江,第二宋江是被抓的,不是投降。因为有这个墓志铭的证据,邓教授坚持史料观点,

在1975年文革期间,说毛泽东史学观点是错的。这叫做学问为政治服务??

1982年,随着争鸣的不断深入和新史料的提出,邓广铭教授对“历史上的宋江不是投降派”的观点有了较大转变。1982年末他发表《关于宋江的投降与征方腊问题》,其中的关键史料是“图书馆学专家马泰来先生揭出李若水的《捕盗偶成》诗证实,宋江等人之曾经投降,是确有其事的……”

邓教授在文章中诚实地说:“过去我只曾翻过一卷本的李若水《忠愍集》,竟没有注意到它是一个不全的本子。所以,我只是在读过马先生的文章之后,才知道李若水有《捕盗偶成》一诗,才知道此诗中谈到了宋江等三十六人一同接受招安的事……”

邓广铭教授明确表述:“这八句诗总已雄辩地说明,宋江等三十六人是的确曾经一度投降过北宋王朝的。同时这也就证明,我们在《历史上的宋江不是投降派》一文中坚决反对宋江曾经投降之说,是完全错误的。”

邓广铭教授是著名的宋史专家,在“文革”结束前最后一年的特别敏感的宋江问题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后又在历史转折阶段和改革开放初期,坚持百家争鸣,认真对待别人提出的新的史料,坦承自己“弇陋太甚,惭愧无似”,并公开发表文章,修正自己的错误观点。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令人感佩,也是值得后来学者们鉴戒的。

发现了新的史料后,七十多岁的邓广铭教授在新的史料面前,毫不犹豫的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个治学态度,不值得钦佩吗?

农民起义,招安了再叛乱,叛乱了再招安,也是常事。宋江完全有可能先被招安,然后再次叛乱被折可存擒获。

我不认识邓广铭教授,但他的治学严谨,和对“上边指示”不盲从的态度,令人钦佩。

上面的那个留言者,你懂什么叫“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你懂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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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还有另一个留言者,他拿出钱钟书老先生来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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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

钱钟书的论点论据其实更有逻辑,凡事翻百度和自媒体可信度差不多

去看看他的来源和出处,再去看看孝宗之后的平反版本,比较下宋史岳飞列传的时间,这些有逻辑的史实了解后再作评论。真以为专研的钱钟书老先生是瞎说的吗,看书看书,不要去百度

我查了一下,钱钟书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公开发表的论文。也可能我没找到,如果有,我道歉认错。

钱钟书先生关于“满江红”是伪作的观点,出自《容安馆札记》,第717则。《容安馆札记》是日记性质,是没有打算发表的,个人性,私密性,备忘录性质的文章。死后由后人整理出版。

关于满江红的评论只有一句话

岳飛《滿江紅》(《全宋詞》卷一百十五)。按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二十三謂此詞來歷不明,疑是明人偽託。是也。竊謂偽撰者亦是高手。

钱先生的论点论据一共就两个字“是也”。剩下的部分都是阐述岳飞词中的各种用典。没有给“是也”提供任何论据。

钱钟书的论点,论据,更有逻辑???? 到底论点论据是在哪里?

看到一些文章,里面提了一句钱钟书是“伪作”派,就觉得一定有很多论点论据逻辑?

脸皮太厚了吧。连原始出处都不找,就直接满嘴跑火车?!还有脸让人“看书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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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前文批评了叶晔教授的文章。但他的思路还是值得参考。

我虽然没有钱老先生的学识,满江红中的每一句话都能找到出典。但是,现在是科技时代,有互联网,有数据库,有搜索引擎。

叶教授研究“贺兰山”。我就研究了一下“少年头”。

找了个一个诗词数据库,搜少年头,一共82首诗词。

唐朝有三首,但没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的意思。

这个用典,是宋朝开始的。最早的是北宋年间,苏门学士之一的张耒。

回首十年梁苑客,枉教白却少年头。

之后就是钱钟书先生文中提到的,朱敦儒 (1081 - 1159) 的相见欢。

泷州几番清秋。

许多愁。

叹我等闲白了少年头。

这首词和岳飞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非常接近。朱敦儒和岳飞是同一时代的人,到底谁先写的呢?看看朱的生平吧。

宋 ·  朱敦儒(1081 - 1159)。 1126年靖康之变,他南逃,辗转到岭南的泷州。1132-33年,到临安入仕。

文中的泷州几番清秋,显然是到泷州之后,去临安当官之前写的。应该是1030-31年。

假如满江红是岳飞(1103 - 1142)写的,又是什么时间?

岳飞1130年在泰州,1134年收复襄阳,1140年北伐,1141年下狱。满江红中三十功名,大概率是岳飞30岁以后,也就是1132年之后写的。

朱敦儒在临安入仕后,任兵部郎中。和岳飞在官场上大概率有交集,认识。岳飞从朱敦儒口中听到过这首词,是有可能的。朱敦儒和岳飞的满江红之后,南宋诗词里面就是各种白了少年头。

瑞鷓鴣 汪晫:“只是鷓鴣三兩曲,等閒白了幾人頭”

满江红  宋 · 僧晦庵:漫教人、白了少年头,徒碌碌。

望江南  南宋 · 李好义:思往事,白尽少年头。

赠郭五星  南宋 · 王迈:天无老眼不见录,匆匆白了少年头。

次韵紫岩潘庭坚 其二  南宋 · 白玉蟾:早趁黄书丞相押,莫空白了少年头。

前之十首次诗(前后共十首) 其一 南宋 · 释行海:十五游方今五十,骎骎白尽少年头。

杂兴 其四 宋 · 顾逢:等闲白却少年头,悟得空时总不愁。

次韵寄陈达观少府兼简叔高  南宋 · 戴表元:万事渐消閒客梦,一生虚白少年头。

月夜登楼  南宋末 · 黄庚:湖海谁青豪杰眼,风霜易白少年头。

金末元初也有两首:秋日途中  元初 · 刘秉忠:半纸功名满地愁,都教白了少年头。

集贤宾  元初 · 王哲:只为针头上名利。等闲白了少年头。(这个王哲,也称王喆,乃大名鼎鼎之人物,大家猜猜是谁?)

明朝有四首,但只有后两首有等闲白了少年头的意思。前两首是相思的意思

关山别意  明 · 王谊:离人听此曲,白尽少年头。

狂与答吴允中见寄  明 · 谢缙:回首故交应感慨,相思同白少年头。

西江月 明 · 沈受先:秋月春花似水流。等閒白了少年头。

南柯子 清明  明 · 俞彦:却又等闲白了少年头。

后两首的写作时间,是明朝中后期。是在景泰天顺,岳飞的满江红在明代出现后写作的。

所以大概时间表是:朱敦儒和岳飞(存疑)的“等闲白了少年头”之后,这个典故在南宋直到元初非常流行。然后元朝中后期直到明代中期却无人使用,明朝中期后,岳飞的满江红在明代出现后,又有两首。

大家觉得为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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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18岁时,第一次报刊发表的文章是在北京晚报上的一篇文学评论。大致观点是诗经最有艺术价值的诗都是民间歌曲,元曲、明清小说在当时都是俗文学,现在都变成雅文学了。发表后,一位文学界赫赫有名的,比我大差不多50岁的老先生专门在北京晚报写文章批判我的观点,说我错得离谱。批判的方法就是说我没读过郑振铎的一本书,郑振铎先生书中的分类的俗文学不包括元曲明清小说,所以我就是错的。

我不服气,凭啥郑振铎的划分就是不容挑战的真理。多年后,我的原文已经找不到了,但老先生这篇批判文章,还可以搜到。

人肯定不可能读过所有的书。但是,现在信息社会,查资料查文献很容易。所以,不管是啥权威,就算是钱老先生,我也要查查,到底原文是怎么说的,论据是啥?

所以,用权威批判我没用。权威不重要,史料,事实,逻辑,数据,这些更重要。观点不同很正常,但不顾事实、史料、数据,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就看不惯。

同时,用某本书某个权威的文章来批判他人时,最好自己先读一遍,免得脸被打得啪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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