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信使生涯

作者:唐忠民 1965年被选调入外交部,先后在办公厅、国际问题研究所(今国研院)、纽约联合国总部秘书处、驻英国、荷兰使馆任职;担任外交信使先后达15年,走访了115个国家的146个城市。

1988至1999年,我当了11年外交信使,退休后又返聘4年,在15年的外交信使生涯中,我将“恪尽职守、忠于使命”八个字牢牢印在脑子里,做到“人在文件在”,将外交邮袋视作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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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邮袋

(网络图)

1988年7月,我从外交学院进修结业后,就进了信使队。作为新的外交信使,最初见习跑朝鲜、蒙古和日本三个邻国,距离很近,又没时差,觉得跑信使很舒适。接着在11月,我跟老信使田湘出差去非洲,是一条最能诠释外交信使全部内容的线路。

我国派驻非洲的使馆最多,但没有直飞航班,只能从欧洲转机。欧洲是国际航线的交通枢纽,四通八达,交通方便。而西非国家都是世界最不发达国家,是信使出差最为艰辛的路线。

90年代初,俄罗斯没有开放西伯利亚领空,从北京到欧洲都要绕道卡拉奇。先往南飞行6小时到卡拉奇,停留2个多小时上下客,再继续往北飞行10小时到巴黎,连续飞行18小时。从离开家门到抵达巴黎,到使馆交完文件,到安顿住下,整整24小时高度紧张,十分疲倦,早早躺下想要足足睡一觉,可半夜就醒来,再也睡不着,这就是时差综合症,一般要经过一至两周才慢慢倒了过来,等完全适应了,又该回国了。这就是信使首先要过的“时差”关。

我们在巴黎稍休息,就先去了近的葡萄牙、西班牙和摩洛哥三国。接着乘法航南下去西非,从巴黎出发时正值严寒的冬季,穿着厚实。飞行10个小时到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播报地面温度31度,降落前便收拾冬装,可为了外交信使形象,仍然西服革履。飞机落地,机舱门一开,一股热浪袭来,温度骤然升高,30多度温差让人感到很不舒服。这就是信使要过的第二道“温差”关。

弗里敦国际机场大厅设备简陋,人员混杂,喧闹脏乱,我们立即绷紧神经,提高警惕,以前曾发生过被偷抢的事。机场运行效率低,行李等半天也不见出来。大白天还有蚊子袭击,要不停地轰赶蚊子。已经汗流浃背,还得耐心等待。好不容易等到了托运行李,一班黑兄弟蜂拥而上,抢着挣点搬运费,好在使馆接送的小伙子应对能力强,快快装上车,就往渡口赶。

机场与首都弗里敦隔着海湾,要乘摆渡船过去,每小时一班,赶不上,又得等一小时。好在我们赶到码头,等了一会儿,摆渡船到了,车直接开上船。船看上去很旧,好像随时有倾翻沉没的危险。船慢悠悠驶了近一小时才靠岸。车驶离船,进入弗里敦,沿途都是低矮的房子,还有许多锈迹斑斑的铁皮房。穿过中心区,才有一些不高的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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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

从上午8点飞机降落,到使馆已是午时,机场到使馆才30多公里,耗费了半天时间。

使馆建在山坡上,每天来市电3-4小时,只能靠使馆发电,来保证上班用电,其他时间就没有电。天气闷热,只得摇扇子。更糟的是没有自来水,使馆专门有辆水车,每周去外面拉水2-3次。我们住在山顶,开水和洗漱用水都是馆员从山下提上来的,我们都非常节省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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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敦街景

第二天,使馆小伙子开车带我们去买水果,进入一家水果店,买了一把香蕉后,问:“吃葡萄不?” “在哪?”我问。小伙子到一摊位,用手一扇,轰走了苍蝇,才露出了葡萄,见此情景,惊讶得我直摇头。

离开塞拉利昂,又是一天的折腾。我们计划乘法航下午2点路过的航班去几内亚的科纳克里。本可9点离馆赶10点的摆渡,为稳妥还要再提前一小时。早8点便离开使馆,登上了9点的摆渡,10点半到了机场,法航还没任何信息。到12时告知法航晚点1小时,后来又推迟1小时。机场里没有空调,又闷又热,还有蚊子骚扰,我干脆跑到外面树下等着。

等了6个小时,下午4:30飞机到了,我们终于登上了飞机。起飞平稳后,刚喝完一杯水,播报飞机准备下降,20分钟后就到了几内亚首都科纳克里。为了这20分钟的飞行,整整折腾了一天。

与塞拉利昂一样,几内亚也是西非最贫穷、疟疾横行的国家。全馆包括大使,都打过摆子。蚊子都非常疯狂,薄的长衣裤都挡不住蚊子叮咬。我们都格外小心,躲在蚊帐里看书打发日子。使馆就在海边,信使房就建在海岸的岩石上,涨潮时海水就在窗下,晚上听着《军港之夜》“头枕着波涛,海风轻轻地吹,海浪轻轻地摇”的歌声进入梦乡。

外交信使看上去西服革履,非常风光。但外交信使确实是高风险职业,整天被“时差、温差、饭差”困扰,还受飞行事故、疾病、恐怖和战乱的威胁。何谓“饭差”,就是不能按正常点吃上饭。加之,神经经常处于紧张状态,胃病是外交信使的职业病。尤其在长途飞行的夜间,疲惫、嗜睡时刻袭来,却不得有半点松弛。几次我刚刚迷糊一会儿,梦见文件被抢,立刻惊醒,直冒冷汗,摸摸邮袋还在,心里才踏实,但再也不敢入睡了。就是同伴让我睡一会儿,我也不敢放心去睡,怕就怕同伴也盯不住,瞌睡了。

“出国如散步”,体现了外交信使的特点。一次出差走10多个国家,绕地球两圈,对外交信使而言是家常便饭,一年出差200来天,这其中多数都在路途、飞机上度过,即使春节还有信使在出差的飞机上。我曾有三次在异国他乡过春节的经历,与使馆同志一起吃年夜饭、放鞭炮,也有另一番感受。

常常出门在外,最让家人牵挂,虽他们嘴上不说,但只要出差,平常不看电视新闻的老伴就关注电视新闻。有次电视报道了一次飞机失事,老伴就非常着急,让女儿给我发邮件,问我在哪。

当今的航空事业,无论飞机性能、飞行技术、安全指数、速度与舒适都已今非昔比。然而,飞行事故,甚至空难偶有发生。既然选择当外交信使,就要具有献身的精神。五六十年代就有三班6位信使因飞机失事而牺牲。几十年来,每年信使都遇到过大大小小的险情,好在都是有惊无险。

1998年,我加班去斯里兰卡,快要降落时,机上广播要系好安全带。然而,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未见机场。最终降落时颠簸非常厉害,机体要散架似的,看到跑道两侧停了数辆闪着红灯的消防车、救护车。事后才知,起落架发生故障,飞机带着故障降落的。

有一次,从南美回纽约,飞行在加勒比上空,我正在吃饭,飞机突然剧烈颠簸起来,把人抛起,餐桌上的餐具饭菜洒落一地。乘飞机无论何时,都要系好安全带,这是我们的经验之谈。

人吃五谷杂粮,也有不适的时候,特别在出差途中,遇上闹病也是件棘手的事。还得尽量个人克服,不到不得已,不更改行程和行期。

老信使周广隆突犯心肌梗塞,幸亏在巴黎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同样在巴黎,另一位信使却不幸离世。1989年,我们组来了一位新同事,叫崔建华,还是一名数学硕士。第一趟出差,刚到巴黎就发烧、胃不舒服。开始以为是感冒,服退烧药2天不起作用,周六送巴黎一家医院住院,赶上周末,验血要到第二天才出结果,也不让使馆派人陪护。到夜里,他胃痛得越来越厉害。他觉得第一次出差,怕影响不好,就强忍着,结果半夜就死在医院,后查明是急性腹膜炎致死,若在国内这就是小儿科,绝对不会丢命。事后医院承认过失,做了赔偿,他夫人去法国捧回了骨灰。

我自己也在出差途中曾有三次因吃了不净的食物而中招。

1990年2月,我与黄永跃出差,离开伊拉克使馆前吃了午餐,到机场就开始胃痛、拉肚子,勉强上了飞机,好在飞约旦时间不长,飞机降落时,乘务员看我的情况,给予特别关照,没要求我将椅背升起。

2009年6月,我与沈云出差,到达乌干达住在一家国内人开的“南京酒店”。吃了晚餐后,夜里我就拉肚子、发烧。办公室主任陈玉祥也没办法,没有药,医疗队离得远。我只得自救,一杯接一杯,强行往肚里灌淡盐水,整整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慢慢好起来。第三天该走了,全部邮件由同伴沈云提着,我摇摇晃晃跟着。离开乌干达,到内罗毕后,原信使队的罗辉给我点药,才慢慢好起来。

第三次在津巴布韦,也是因为食品,拉肚子、发烧了三天。

两伊战争期间,信使穿着防弹衣去海湾国家执行任务。我的经历虽不能与他们相比,但有一次出差也让我终生难忘。

1997年1月,我和王云峰出差阿尔及利亚。当时因选举,政府与伊斯兰拯救阵线党发生冲突,引发内战,造成了十万多人死伤。反叛组织扬言每天杀一个外国人,来要挟政府接受他们的条件。我们到达前,已经杀了一名法国人,气氛极为紧张。使馆不敢出去采购食品,一切都通过当地人采购。必须出去办事的,都冒着极大的危险,使馆和家属都提心吊胆,若晚回来一会儿,他们都心急如焚。

1月10日,我们乘法航抵达阿尔及尔,使馆来了4个小伙子,面包车车头插着一面鲜艳的中国国旗。我们安全抵馆,参赞早就在馆门口等候。安排我们住在与使馆一墙之隔的使馆公寓。平常出公寓门就能进使馆大门,现在只要出使馆门就有危险。于是就在与使馆相隔的围墙上搭梯子,从梯子上快速翻过围墙,进了使馆院内都不敢停留,猫着腰快速进入办公楼。曾经有一颗流弹击穿大使办公室窗户玻璃,进入办公室内,幸亏未伤及人。我们就这么战战兢兢,一天翻墙三次,完成任务就离开了,可使馆的同志们就这样每日工作生活在惶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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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奇武装保卫信使

我前后当外交信使15年,去了115个国家的146个城市,最北的芬兰首都赫尔辛基,最南的新西兰首都惠灵顿,最东的是斐济,最西是与斐济相邻的萨摩亚(隔着国际日期变更线),一共出差2259天,平均每年15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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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外交信使护照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信使责任重大、异常辛劳,但风险伴随着机遇。能有机会领略异国风光,感受南北异域风情。

我也曾踏足过中学地理课本上学的纬度和经度,见证了厄瓜多尔、肯尼亚和乌干达的赤道线上的标志物,在伦敦格林威治天文台0度经线上,脚踏东西两半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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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瓜多尔赤道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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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尼亚赤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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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干达的赤道圈

赤道是地理学术语,南北半球的分界线,看不见、摸不着。乌干达赤道线上的一个漏斗旋涡演示,可以让人从感性上认识赤道。给表演者几个钱,他先在赤道线以北5米处,往一小桶里灌满水,水面飘着一朵小花,拔掉塞子,小桶里的水立刻下泄,形成小旋涡,小花随着旋涡按顺时针方向旋转。然后到赤道线南5米处,做同样演示,小花朵则按反时针方向旋转,而在赤道线上,没有旋涡,花随水直接流下去,就这么神奇。

另一地理奇特景观是死海,去的路途中有一石碑,标志海平面0度,再往前就慢慢低于海平面。死海位于以色列与约旦之间,是世界上最低的湖泊,湖面低于海平面430米,湖水含有高浓度的盐分,若不小心一滴水溅到眼里,如同针刺般痛。

与之相反的是玻利维亚,1994年我和王冰去玻利维亚使馆执行任务,体验了最高海拔的高原反应。玻利维亚以高原地形为主,平均海拔超过3000米,是世界平均海拔最高的国家。首都拉巴斯海拔高度3627米(与拉萨一般高),是世界上位置最高的首都,号称“外交官的坟墓”。

拉巴斯机场海拔4061米,是世界海拔最高的机场。刚下飞机的时候,我们犹如踩在棉花上,走路软绵绵、轻飘飘。使馆接我们的同事说,身体里还有一定存量的氧,不会马上有高原反应。车上备有氧气袋和救心丸,实在难受就吸氧。但要坚持,慢慢适应,尽量不要吸氧。到了使馆,有个3-4级台阶,我不以为然,一溜跑上去,结果就像爬了百米的高山,气喘吁吁,马上就要晕倒的感觉,不得不立即躺床上吸氧。气压低,水烧不开,煮饭烧水都用压力锅。晚上睡觉时,缺氧症状加重,头痛厉害,无法入眠,只得靠吸氧,一夜似乎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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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的喀喀湖

玻利维亚有号称“高原明珠”、世界上海拔最高、最大淡水湖——的的喀喀湖。一眼望去,广阔的湖面更接近太阳,湖水比天空更湛蓝,天际翻滚着白云,风景十分秀丽。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玻利维亚是内陆国家,却拥有海军,军舰就驻扎在的的喀喀湖。

泛舟湖上,还可以看到许多居住着三五户人家的“浮动小岛”。这些漂来漂去的“小岛”是用当地出产的香蒲草捆扎而成的。登上湖中最大的太阳岛,上面有印加时代的神庙遗址。爬到近4000米的山顶,感觉犹如攀登珠穆朗玛峰,每迈一步,气喘吁吁,付出的不仅是巨大体力,更是坚强的毅力和意志。

蝗灾肆虐非洲的新闻时而蹦出,蝗虫过境只能用“惨烈”二字形容,极大地威胁着当地居民的生存。1997年,我出差毛里塔尼亚,就亲眼见过这场面,铺天盖地的蝗虫如同一大片乌云,遮天蔽日,所到之处,绿色全无,瞬间一棵绿树变成光秃秃的。遍地都像深秋落下的黄叶,铺满了蝗虫,汽车驶过,碾压出两条蝗虫车辙。

在我去过的地方当中,数内罗毕环境最好,四季如春,常年气温在24度。有一次,我对馆员说:“你们多幸福啊,不冷不热,四季如春。”这位馆员的回答让我十分吃惊:“好什么,该冷不冷,该热不热。没有严寒和酷暑的锻炼,感受不到季节的变化,时间过得稀里糊涂,人的抵抗力也下降了。”确实,他的话充满了哲理。

令我难忘的是信使火车班,乘坐火车6天6夜,体验横跨亚欧的铁路大动脉,从东到西游览整个苏联,观赏沿途风景。

在苏联解体的前夕,1991年8至9月,我和田岭乘国际列车出差莫斯科,单程6天6夜。我们两人乘坐一个整套的包厢,一人一个小包厢,中间是共用的洗漱、卫生间。

长达一周的路程,吃饭是最大的问题。列车在苏联境内运行4天多,且不说价钱,俄罗斯的餐食肯定吃不习惯。根据前些班的经验,出发前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信使与列车员关系一直处得不错,列车员能在茶炉里做饭,我们就跟列车员搭伙。

我们在北京站登上北京-乌兰巴托-莫斯科国际列车。第二天中午到达乌兰巴托,晚上就进入苏联西伯利亚。第三天早晨醒来,列车行驶在广袤无边的西伯利亚原始森林中,车窗外全是密密麻麻、透不过气的白桦树林,光线暗沉,偶尔才见到一线阳光射进密林,地面是层层落叶,数千年积淀成厚厚的“地毯”,说不定地下蕴藏着丰富的油气资源。这里人迹罕至,瘴气弥漫,大自然的神功着实令人敬畏。

第四天,列车沿着著名的贝加尔湖行走4个多小时,这是中国人熟知的西汉苏武牧羊的北海。我们尽情地观赏着沿途油画般的风光,列车左边是青绿挺拔的白桦树。右边则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水天相连,犹如平静的大海。在阳光照拂下,湖面闪烁着粼粼波光,反射着深邃的天空,温润而迷人,清澈透明,充满神秘感,犹如行驶在童话世界里。

离开贝加尔湖后,列车行进在西伯利亚大森林中,窗外除了树林还是树林,偶尔见到几座小木屋。慢慢有些视觉疲乏,就躺在床上看书打发寂寞。

终于在第六天列车抵达莫斯科,结束了这漫长的旅行。下了车,双腿发软,列车的咣当声一直在耳边萦绕。

2012年,我和张大成出完最后一趟差,就告别了信使生涯,回家颐养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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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唐忠民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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