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西游记》的认知变化,是另一种中国奇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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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即便相信“一切阅读都是误读”,吴承恩若地下有知,也会对《西游记》几十年间被“曲解”的进程大吃一惊。

一会儿猴子和猪都谈起了恋爱(为什么白龙马和沙僧不可以?他俩看着还靠谱些);一会儿东方的孙悟空取经问题被赋予西方个人主义的种种思辨,好一个当代“西天取经”;一会儿人们又抛下主角甚至重要配角,和“只是路过救个人/路过被打死”的甲乙丙丁们共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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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有人说,自己养猫后共情了《西游记》的神仙们。

小时候觉得他们太护短,自己坐骑下凡作妖带回家就完事了。现在想,这不相当于自己的小猫咪跑出去流浪。你接到消息终于找到它的时候,发现它在外面扑鸟、吃火腿肠,跟别的小猫咪打架。刚要责备它,低头一看它小脸花花的,毛也乱糟糟,一副可怜样,也就不忍心了。

也不知帖主的猫咪有多可爱,才让他说出这般混账糊涂话来。硬糖君很担心群众被带跑了,好在评论区还有明眼人——猫崽子可没偷孩子吃。

菩萨们的坐骑,只是打架生事倒也罢了,可它们是真吃人啊。真要这样代入《西游记》,我们有没有可能是童男童女,被村民送去给观音养的胖头鱼吃?有没有可能是比丘国的一千个小孩,被南极寿星的鹿宝宝当药引?有没有可能是新鲜食材,被文殊普贤养的狮子妖、大象精扒了皮抽了筋挂在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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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最近被热议的《中国奇谭》,第一个故事就叫《小妖怪的夏天》,直接把我们从英雄史观“打回”群众史观。原来,我们不一定是孙悟空,极有可能是那只走不出浪浪山的小猪妖。

而从“俺老孙来也”到“小猪要出走”,从86版央视《西游记》到《小妖怪的夏天》,近四十年来我们对《西游记》的认知变化,也可视为另一种中国奇谭了。

小猪,社畜,浪浪山

《中国奇谭》首集《小妖怪的夏天》,主角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猪妖。片名英文叫《Nobody》,很好地点破故事主旨。不同于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这样还有名字的小妖,《中国奇谭》压根没给小猪名字,这也意味着它可以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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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线叙事很有职场内味儿。小猪见不到最大的妖怪,只能被中层妖怪吆五喝六。这就相当于,你在一个公司呀,没有面见大boss的机会,只能被中层领导拿捏。尤其是熊精传话:“干得好可以喝一碗唐僧肉的汤。”小妖怪们立刻个个精神抖擞,像极了打工人被领导画饼的样子。

在这样的环境中,小猪只能按部就班,没有任何创新或发挥的空间。也就是说,上升渠道被堵死了。

唐僧要来的倒数第四天,小猪妖被熊精指派制作一千支箭。它的同事乌鸦精说,上面让我们怎么做就怎么做。可小猪妖非是不听,给所有箭加了羽毛,兴奋地给熊精展示性能提升。中层领导明显受了刺激:“你在教我做事。”折断小猪的成果让他们重做。

倒数第三天,熊教头又粗暴地把小猪妖当成锅刷子,当着大家狠狠摩擦。倒数第二天,无法完成一千斤柴火的小猪和乌鸦,只能去抢更底层的人类的劳动成果。这时,他们被迫变成了与熊精一样的“压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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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的是,大王突然不清蒸了,要烤着吃,嫌弃普通木材糟蹋味道,狼妖把大家辛苦弄来的柴一把火烧了。这就是上层拍脑袋朝令夕改,导致下层社畜的成果毁于一旦。

故事的转折点,发生在小猪上街采买调料,从说书人处听到了唐僧师徒的故事。它黯淡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回家对母亲说想离开浪浪山出去闯一下。没想到猪妈妈的话,和硬糖君过年回家听到的一模一样——你是咱家的骄傲哇,别想些有的没的,有个稳定的饭碗多好呀!

经历了种种,小猪的心态终于在唐僧师徒到来时发生逆转,他要改变自己、勇敢一次。他使劲奔向孙悟空等人,边跑边喊有陷阱。结果,被孙悟空凌空一棒打死了。

不少观众觉得故事停在这儿蛮好,更有残酷的况味。但也有观众表示后续情节很治愈,原来孙悟空打晕小猪只是做戏给其他妖怪看,离开时还给了小猪三根毫毛以示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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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们连刷锅的小猪妖都不是,只是没有台词的蛤蟆精,或者看到秘密被做掉的乌鸦精。在万柳书院少爷引发我们对财富阶层的热议未退时,《中国奇谭》的同步出现,也在冥冥中被定义为“无足轻重者的悲歌”。

在与鼠鼠文学合流后,“浪浪山”成为一种圈层壁垒的象征。翻越过一座浪浪山,还有另一座,也许普通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出去。

谈恋爱的猪和猴子

上一次大规模重新诠释《西游记》,是在世纪交替。有三部作品非常典型,1995年的电影《大话西游》,2000年的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以及2001年今何在的小说《悟空传》。虽各有体系,但都没离开“谈恋爱的猪和猴子”。

徐峥和陶虹的《春光灿烂猪八戒》,过去看觉得是歌颂爱情美好,现在看就是鼓吹恋爱脑。猪八戒屁本事没有,还当着小龙女的面当嫦娥的舔狗。而小龙女总是默默付出不求回报。为猪八戒忍受金丹的热气,为猪八戒去求雨,为猪八戒和父亲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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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恐怖的地方还不在这里,而是小龙女幼年的恩人朱逢春,在剧集一开始就死了。后面她再见到的朱逢春,是夺舍了朱逢春肉身的猪八戒。也就是说,这场轰轰烈烈的付出从一开始就错付了。以为对方是果子狸,其实是只胖大橘。

让人三观崩裂的,当属“天崩地裂爱死你”(第11-21集)这个单元。小龙女爱着猪八戒,猪八戒和吴刚爱着嫦娥,嫦娥爱着后羿,后羿转世是个憨憨。这种层层套娃的结构,和《中国奇谭》第二集的《鹅鹅鹅》有异曲同工之妙。狐狸爱着兔子,兔子爱着猪,猪爱着鹅,人人都有心上人,但他们的心上人的心上人偏偏不是自己。

相比较起来,《大话西游》的爱情确实可玩味、可参透的角度要丰富得多。虽然这部电影在1995年的香港遭遇票房惨败,但在随后五年中,因为互联网的兴起而在内地口碑翻盘。

1996年,《大话西游》的拷贝传到北京电影学院,一到学校放映立刻博得满堂彩。1997年,网友开始在“水木清华”BBS上连载《大话西游》的台词。经过三四年的发酵和解读,这部作品终于在网络时代引起人们的强烈共鸣。

不同于央视《西游记》的移植式改编,忤逆不羁的人物,复杂纷繁的循环式逻辑链条,傻傻爱的牺牲式爱情,让《大话西游》被一代青年人奉为爱情圣经。当年的学生,谁不能全文背诵“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呢。

《大话西游》的核心命题是爱情与真理的抉择。至尊宝有双重身份,一个是保护唐僧西行的孙悟空,一个是普通的强盗首领。选择前者意味着追求梦想和真理,选择后者做一个普通人则能拥有爱情。取经与爱情的矛盾,被电影艺术化地推到极致,从而引起观者长久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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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话西游》讲述的是爱情之死,那么《悟空传》则着眼于爱情重生与反抗精神。小说中,孙悟空被抹去了反抗的记忆,只好不断追寻昔日的自我。虽然死于如来的诡计,但终于记起了与紫霞的恋情,双双殉情于天火。这种对佛法和天庭的否定批判,揭示了被压迫者在既定秩序下反抗失败的无奈与悲壮,实际是“上帝死了”“人也死了”的后现代主义。

敢问路在何方?

当年,86版《西游记》的导演杨洁找到闫肃,希望他来创作主题曲。闫肃答应后,前面几段写得水银泻地极为流畅。“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

可是到了这里,却怎么也憋不出下一句。闫肃在家里来回踱步,写作业的儿子吐槽:“烦不烦呐,地上走出一条道来了都。”正是这句话提醒了闫肃,他想起了鲁迅说的世上本没有路。什么算头啊,取经回来算头吗?封了斗战胜佛算完吗?都没完呐,人生还得继续呀,走哪儿算完。路在哪儿,路在脚下。接着,神来之笔问世——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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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注意,80年代的中国并非是一种纯粹的乐观主义。尽管当时的理想主义者普遍洋溢着昂扬向上的精神,但这种激情又不可避免的遭遇现实挫折。尤其是80年代初期,经历了国民经济的长期停滞,真实的方针依然是“重调整,缓改革”,改革开放之路是非常难走的。

因此,“行路难”成为了86版《西游记》的主题。某种意义上,唐僧等人的取经之路,就是中国的改开之路。而途中的九九八十一难,又在某种程度上隐喻了改革遭遇的各种艰难险阻。孙悟空体现的不仅是坚定前行的恒心,还要有“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的勇气。

此时的孙悟空,已经不再是上美厂动画《大闹天宫》(1961年)里的激进反抗者,而是转型为稳步解决一个个难题的探索者形象。片尾曲《敢问路在何方》的金句“路在脚下”,或许可以看成时代的定音之锤。改革在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中,注重踏实前行和不断积累,总能走出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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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明代以前的文艺作品中孙悟空猴性有余而人性不足,吴承恩在《西游记》中丰满了孙悟空的社会性。晚清时期,活跃在“翻新小说”中的孙悟空,更是作为前现代人物开启了中国人观看西方文明的视角。戏曲舞台上的孙悟空,则从猴妖变成了反封建的斗士形象。

40年代万氏兄弟的《铁扇公主》里,面对沦亡危机,孙悟空又变成了抵御外族入侵的英雄。可见,《西游记》的多义化解读之所以总能召唤民众的认同感,正因为其丰富的文本结构可以随时契合人们当时的情感结构。

80年代需要英雄主义,《西游记》就成了“刚擒住了几个妖,又降住了几个魔”的前行战歌。当下我们关注那些默默无闻的个体,《西游记》就有了比“五指山”更让人泪目的“浪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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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的不是《西游记》,而是解构它的视角和心态。反正坐骑下凡吃人,回到菩萨怀里亲亲抱抱举高高这种事,还挺膈应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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