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和孔子大战标题党 | 袁岚峰

朋友，你见过“标题党”吗？你当然见过，因为本文的标题就可以算作标题党。不过本文的标题党是善意的，因为是吸引你进来谈论一些重要的事情：歪曲信息是多么容易，澄清误解又是多么困难。许多媒体的标题党是恶意的，故意把人往沟里带，长者当年就怒斥过。

真正有趣的是，爱因斯坦就写过一篇文章，控诉了他被标题党坑的故事。这篇文章叫做《采访者》（爱因斯坦论“标题党” | 方在庆），见于我的前辈朋友、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方在庆博士编译的爱因斯坦文集《我的世界观》（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11月第一版）。

这事的起因是，1921年爱因斯坦访问美国。返回柏林后，他接受了荷兰语报纸《新鹿特丹报》（Nieuwe Rotterdamsche Courant）的采访。7月4日采访发表后，引起许多美国公众和科学家的震惊和抗议，因为其中有一些对美国生活的贬义评论。幸好有罗伯特·密立根（Robert A. Milikan，1868—1953）这样的人（是的，就是做油滴实验测定电子电荷获得诺贝尔奖的那位）深信，这篇文章是记者的虚构。在美国朋友的请求下，爱因斯坦在《柏林日报》（晨版）中刊登说明，说这次访谈有“严重的歪曲”（grobe Entstellungen）。为了平息风波，他安排了另一次采访，7月10日在《福斯报》（Vossische Zeitung）（晨版）上刊出；两天后，美国报纸也转载了。

这场风波似乎过去了，但爱因斯坦陷入了深思。他这篇文章就是对这种标题党行为的抨击，而且十分幽默。下面来看此文中最有趣的一段：

设想这样一个场景：有天早上来了一名记者，很友好地希望你告诉他一些关于你的朋友N的事情。起初，这样一个唐突的提议肯定令你感到愤怒。但是很快你就发现，你无法推托。如果你拒绝谈论，记者便会这样报道：“我向一位据称是N的好朋友询问关于N的事情，但他的这位朋友却小心回避问题。这件事本身应该能让读者自己得出结论了。”在无法推却的情况下，你做出了如下回答：“N先生为人热情坦率，广受朋友喜爱。凡事他都能正面看待。他孜孜不倦，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工作中。他热爱他的家庭，并将赚到的每一分钱都交给了他的妻子……”对此，记者的版本则是：“N先生对任何事都不是很较真儿，并具有讨人喜欢的天赋，尤其是他精心培养出的热情而又迷人的形象。他是自己职业的奴隶，无力动脑去想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在工作以外的事情上花心思。他宠爱他的妻子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对她唯命是从……”

这位记者的策略真是天衣无缝，无论你怎么答都落入彀中。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钦点”？

这个故事说明，即使是爱因斯坦也对标题党没有办法。然而最近我发现，即使是孔子也对标题党没有办法！这是一个古已有之的问题！

当然，孔子那时候没有报纸。不过我看到的，是《礼记·檀弓上》中的一段“有子之言似夫子”。有子就是孔子的学生有若，下面提到的曾子和子游是曾参和言偃，三位都是孔子的高徒。顺便说一句，上海奉贤区奉的贤就是子游。下面我们给出白话文翻译和注释，文言原文附在后面：

有子问曾子：“你问过夫子【即孔子】关于丧的事情吗？”【这里的“丧”不是现在口语里的丧文化，而是指失去官职。】

曾子说：“听说过，他说的是‘丧欲速贫，死欲速朽’。”【即希望丢官后赶快贫穷，希望死后赶快腐烂，听着很有愤世嫉俗的范儿。你觉得这像是孔子说的吗？】

有子说：“这不是君子说的话。”【有子立刻表示了反对！】

曾子说：“这是我从夫子那里听来的。”【曾子提出了证据。】

有子又说：“这不是君子说的话。”【有子再次表示反对。】

曾子说：“我是和子游一起听见这话的。”【曾子提出了加强的证据，也引出了调查的线索。】

有子说：“是的。但夫子这样说肯定是有原因的。”【有子对孔子的理解非常上层次，孔子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曾子将这话告诉子游。子游说：“有子说话真是很像夫子啊！以前夫子在宋国，看见桓司马【宋人，名魋，读音tuí】给自己做石椁【椁读音为guǒ，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棺材】，三年还没完成。夫子说：‘像这样奢靡，死了不如速朽好啊。’所以‘死之欲速朽’，是针对桓司马说的。南宫敬叔【鲁孟僖子之子仲孙阅，曾失位离开鲁国】返回鲁国，必定带上宝物朝见国君。夫子说：‘像这样贿赂，丢掉官职以后不如速贫好啊。’所以‘丧之欲速贫’，是针对南宫敬叔说的。”【子游作证，破案了！】

曾子将子游的话告诉有子。有子说：“是啊！我就说了不是夫子的话嘛。”

曾子说：“你怎么知道的？”有子说：“夫子作中都宰时，给中都制定的礼法中有：四寸之棺，五寸之椁。由此知道夫子不希望速朽。以前夫子失去鲁国司寇的官职时，打算前往楚国，就先让子夏去打听，又让冉有去申明。由此知道夫子不希望速贫。”【有子：跟你们说学习要结合背景灵活运用，不能死记硬背，你们明白了吗？】

文言原文如下：

有子问于曾子曰：“问丧于夫子乎？”曰：“闻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为桓司马言之也。南宫敬叔反，必载宝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

这两个故事的共同点是什么？爱因斯坦面对的记者是恶意的，曾子对孔子是善意的，但两人都有意无意地歪曲了信息。子游和有子要付出不少努力，才能纠正曾子死记硬背的错误。如果孔子的弟子都已过世，这个错误也许就无法纠正了，说不定成为孔子的另一个罪名。也许孔子的不少罪名，都是这么来的，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我以前也批驳过不少标题党的谣言，如量子通信被破解（破解量子密码术？我们还是先来破解一下标题党…… | 科技袁人）、耶鲁大学宣布推翻量子力学（耶鲁大学宣布推翻量子力学？谣言！| 科技袁人）、快速射电暴是外星人的信号（外星人来了？就好比半夜听到动静，非说“不排除是闹鬼” | 中国日报）。这些故事都说明：歪曲信息是多么容易，澄清误解又是多么困难。只有尽量用科学的思维方式，像长者一样积累人生智慧和科学知识，才能让我们生活得清醒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