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族》:孤身对抗资本主义的陈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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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七十年代的台湾,赶上了战后资本主义的景气,资产阶级的力量不断增加。成为社会主导的阶级,很自然地想从国民党那里分得一点权力。他们对受到的压迫没有阶级观点,不善于把台湾的社会矛盾放在阶级上去分析,他们只是认为“那边”来的人,来压迫我们“在地”的人,国民党是外来政权,等等。借着本省外省的名义,双方冲突越来越大,终于爆发了“《美丽岛》事件”和“高雄事件”。

  现代意义的无产阶级也登上了台湾的历史舞台,一九七零年,台湾和海外知识分子中间发生一个很大的思想运动,就是“保钓”。当时,甚至有人称它为“新五四运动”。那一年,出现了钓鱼台问题,大家很愤怒,是非常单纯的民族主义,咱们中国的土地,怎么让美国送给日本了?很多人是向左转,觉得北京才是我们的政府,去找三十年代的文学和共产党的文件学习,其中就有陈映真。他上初中时在生父家的书房里读到了《呐喊》,少年时代的这本小说集,以及大学时到牯岭街旧书店淘的巴金、老舍、艾思奇《大众哲学》、斯诺《中国的红星》、《马列选集》,一寸一寸塑造和改变着他,使他的思想发生豹变。“这些禁书使他张开了眼睛,看穿生活和历史中被剥夺者虚构、掩饰和欺瞒的部分。”1968 年,陈映真因“组织聚读马列共党主义、鲁迅等左翼书册及为共产党宣传等罪名”被逮捕,听了七年的《绿岛小夜曲》。在狱中,陈映真听那些五〇年代的政治犯讲述自己的故事,耳语的历史变成活的、血肉的人。后来他写了《赵南栋》和《铃铛花》《山路》,都是以“白色恐怖”中台湾左翼的历史为题材,这段历史,当时已经被禁锢和湮灭了将近三十年。“我写这些故事,是为了告诉人,人的精神水位曾经这么高过。这样朗澈地赴死的一代,会只是那冷淡、长寿的历史里的,一个微末的波澜吗?”1975年,陈映真的《将军族》被查禁,理由为台湾地区戒严时期出版物管制办法第三条第六款:淆乱视听,足以影响民心士气或危害社会治安者。

  《将军族》以一种平静而略带冷漠、嘲弄的口吻叙述了十五六岁的台湾女子“小瘦丫头”,因家贫被卖为娼而逃出到康乐队,但她妹妹因此又有被卖为娼的厄运等着,必须有二万五千元还债才行。“三角脸”是国民党退伍人员,也在康乐队里。他在大陆有家却不能回。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知道这个事后把全部退伍近三万元偷偷给了小瘦丫头,自己悄然离开;但小瘦丫头拿了钱回家后仍然再次被卖为娼。四五年后,她赎出自己,加入乐队当指挥。她要找“三角脸”。两人终于在一个乡村的葬礼上重逢。他们历尽沧桑但都觉得此身以不干净,于是双双殉情,小瘦丫头两次被卖为娼,还被弄瞎了左眼,揭示了台湾社会的黑暗、丑陋、残忍和下层人民的悲惨命运。“三角脸”为了想救小瘦丫头和她妹妹,把他的生活依靠全部退伍金都拿出来。这是一种伟大崇高的品性。题名“将军族”,其意在于他们虽然是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他们却有着将军一样高贵的品行和纯真的感情。

  《将军族》消解了本省与外省的矛盾,不管是来自本省的小瘦丫头还是来自大陆的老兵,都是资本主义发展的过程的废品,就像资本生产一样,它把对资本有用的东西取走,没有用的东西就当作报废品扔掉。人也一样,当煤炭是主要能源时,煤炭工人的生活过得比较好,但是一旦石油变成能源时,煤炭工人就像报废品一样被扔了。他们有硅肺,生活贫困,但是没有人去理他们,因为在整个资本主义生产中他们已经成为废品了。

  大陆作家将陈映真称为“台湾鲁迅”,在《将军族》中,确实可以看到鲁迅的影子,温暖、朴素,没有花哨的技巧,是最传统的写实小说,特别是《故乡》和《社戏》,鲁迅借闰土这个人物,提出了被压迫的农民问题,台湾的乡土文学,确实继承了鲁迅的传统,时代变了,他们更加有意识地从事这个工作,而目标也自然更显明。

  《将军族》我是在二十年前在一本台湾乡土文集读的,文集中还收录了《汪洋中的一条船》等,我到现在还有印象。依稀记得还有一篇讲的是一只学会飞的鸡。当时陈映真他们还有影响力,很多环境运动也是左派搞起来的,但是没有办法取得领导权。因为在台湾戒严时期劳动运动的力量很微弱,党外的政治力量只有民进党。尽管陈映真他们着力关注台湾资本主义化过程中的种种异化现象,以及弱势族群的生存状态,但是他们影响的人后来都转到民进党的旗帜下了。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保障,民进党有许多立法委员在那里,陈映真他们有什么?即使在文坛,没过几年台湾也尽是三毛琼瑶的天下了。陈映真最容易引起当下年轻人共鸣的小说,是他在七〇年代末八〇年代初写的“华盛顿大楼”系列,但我却没有机会读到。他们的作品,大陆引进的实在太少了。

  陈映真后来悟出来了:在资本主义社会,谁搞思想性的杂志,谁倒霉。不止在台湾,日本如此,美国也是如此,韩国也许好一点,社会运动比较广泛。这是高度资本主义化以后精神知识的极度商品化的现象,除非这个资本主义遇到重大的危机。在九十年代,陈映真曾经来大陆参加一个作家的会议。他在上头严肃地发言,底下那些大陆作家就在那里交换眼光。然后就上来张贤亮发言,上来就调侃,说,我呼吁全世界的投资商赶快上我们宁夏污染,你们来污染我们才能脱贫哇!后来听说陈映真会下去找张贤亮交流探讨,可是张贤亮说:哎呀,两个男人到一起不谈女人,谈什么国家命运民族前途,多晦气啊!或许在张看来,“性”与“金钱”便是他所理解的现代化了。2016 年 11 月,陈映真去世。媒体纷纷报道,有人说随着他的离去,一个时代结束了。大陆作家王安忆加快她曾经跟陈映真大谈西方先发展社会的一些思想理论的片段。比如“个人主义”、“人性”、“市场”、“资本”,超级市场、高速公路、可口可乐、汉堡包、圣诞节、日本电器的巨型广告牌在天空中发光,我们也成熟为世界性的知识分子,掌握了更先进的思想批判武器。“我发现他走神了。那往往是没有听到他想要听的时候的表情。”一九九五年春天,陈映真又来到上海。此时,陈映真不再像一九九○年那一次受簇拥,也没有带领什么名义的代表团,而是独自一个人,寻访着一些被社会淡忘的老人和弱者。

  但是陈映真还是没有放弃,在他的一篇访谈中说:除非你相信资本主义是人类最后的福祉,像那个日本人福山说的历史到资本主义就终结了那些东西。否则,我认为,人类必须想办法摆脱贪婪、丑陋、竞争激烈的生活轨道,去寻求另一种现在被广为嘲笑的、公平的、富有正义的、像一个“人”的生活。当然,这样的社会主义未必像第三国际那样的方式,历史发展本来也不应该重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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