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需要勇气

    呼气和吸气，由这两个极不断交替所形成的一种节奏，就叫呼吸。当节奏进行时，其中一极总会迫使它的对极，例如吸气迫使呼气。换句话说，每个极都因有其对极的存在而存在；如果消灭其中一个，另一个也会消失。两极互相补充，共同构成一个整体。

    呼吸即节奏，而节奏是一切生命的基础。我们可以用“收紧”和“放松”这样的概念来代替呼吸的两个极。吸气就是收紧，呼气就是放松，这一层关系在我们叹息时表现得一清二楚。吸气的叹息导致收紧，呼气的叹息使人放松。

    具体到身体的层面，呼吸就是一个交换过程：通过吸气，空气中的氧气就被引入红血球；呼气时我们又放出二氧化碳。呼吸中包含着接受与交还，汲取和给予的对立。我认为这就是呼吸最重要的形而上学的意义。

    欧洲著名思想家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1749年—1832年）曾这样写道：“呼吸的恩德有两种，吸进空气，复又呼出，催人振奋，使人放松，生命就被交织在这神奇中。”

    古老的语言都用同一个词来表达呼吸和灵魂或心灵。拉丁语中，呼吸是“spirare”，心灵是“spiritus”。它们同一个词根。在德语单词“灵感”（inspiration）中，也能发现这个词根，但德语“灵感”（inspiration）的字面解释却是“吸气”的意思，与“接受”密不可分。在希腊语中，psyche这个词既是“气息”又是“灵魂”。

    在印度语中有一个词读atman，显而易见的，这个词与德语的“呼吸”（atmen）有亲缘关系。印度语把一个达到完美境界的人称为“Mahatma”，按字面解释它既是“伟大的人”，又是“伟大的呼吸”。这里，我想做一点无聊的扩展联想，“Mama”这个词的原始含义莫非是“给予呼吸的人”，给予人呼吸的当然是伟大之举。

    在诸多创世纪的故事中，上帝给他捏成的土疙瘩吹进了一口神的气息，这样就变出了“活的”有灵魂的人。这或许还能为我们很好地解释吸气提神的秘密——从神那里提取到了续命的暖气。只是不知气是免费使用的吗？

    过去的这些描写精彩地告诉了我们，物质的身体，或者说形式的东西，是怎样被吹进了一种在造物时没有的东西——神的气息。只有这种来自人世彼岸的气息才使人成了有生命有灵魂的活物。说到这里，我们已经非常接近呼吸的奥秘。呼吸并不是我们的组成部分，也不属于我们。不是我们体内有呼吸，而是我们身在呼吸中。呼吸使我们始终与世界彼岸也即形式彼岸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呼吸保证了我们与形而上学范畴之间的联系不至割断。我们生活在呼吸中，犹如沐浴在一个巨大的、超出我们这个渺小的有限存在的子宫里——这就是生命，就是人们不能解释和立论的最后的奥秘。人们只能体验它，只能向它开放自己，让它从身上奔流而过。呼吸就是一条脐带，生命通过它向我们涌来。呼吸使我们永远处于这样的联系中。

    呼吸的意义就在于：它使人不至于完全封闭自己，使人的自我界限不至于完全不能穿越。不管人们怎么乐于把自己经常地封闭在自我之中，呼吸都会迫使他们保持与非我的联系。

    我们不应忘记，我们和敌人呼吸的是同样的空气，动物和植物呼吸的也是同样的空气，无法隔离。

    不管人们怎么想给自己划界，呼吸总是把他们与一切及每一个联系在一起。呼吸的空气把我们大家互相联系在一起，不管我们是否愿意，就像“同呼吸、共命运”所说的那样。所以，要呼吸，就要接触和发生联系。

    外来的空气与我们身体的接触是在肺泡里进行的。肺的内部面积大约有70平方米，而我们的表皮面积却只有1.5至2平方米。这种看不见的差距是巨大的，肺作为我们最大的接触器官，它与皮肤之间也存在着细微的差别：与皮肤的接触是非常紧密而直接的接触，它比与肺的接触更为亲切友好，也更为强烈——而且还听从我们意愿的支配。我们可以去握别人的手，也可以放开它。但是与肺的接触却要简捷一些，然而不能随意支配。即便我们受不了别人的气味，我们也不能阻止肺与外界的接触。

    有一种病症可以在肺与皮肤这两种接触器官之间来回转移：皮疹压下去以后会表现为哮喘，而哮喘经过治疗又会变成皮疹。哮喘和皮疹表达的是同一个问题，即：接触、触摸、关系。谁讨厌通过呼吸与人发生联系，这种反感情绪可能显示为呼气痉挛，就像哮喘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在新冠肺炎的诊疗中，哮喘和皮疹有时互为表征，也互为后遗症状。

    如果我们再看看一些与呼吸和空气有关的、约定俗成的说法，那么就会知道有些场合会使我们“憋得慌”，“不能自由呼吸”。这里我们就涉及到自由与约束的问题。我们的生命随着第一次呼吸开始，而以最后一次呼吸告终。随着第一次呼吸，我们离开了与生俱来的与母亲的统一，跨出了迈向世界的第一步——从此我们就独立了，自主了，自由了。

    如果有人难于呼吸，那么大多意味着他害怕迈出通往自由与独立的第一步。这时，自由会使他感到窒息、透不过气来。也就是说，自由使他感到不习惯，令他生畏。

    自由与呼吸的关系也同样表现在这样的事例中：假如你从一个狭窄拥挤的地方来到一个让你感到自由自在的空间，或者来到野外，那么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深呼吸——可以自由呼吸始终是一件美好的事。

    当我们处于令人憋气的环境中时，我们会渴望获得大量新鲜空气，这其实也是对自由和自由空间的渴望。

    总之，呼吸的象征意义在今天基本上被定性成这些问题——收紧与放松，汲取与给予，接触与防范，自由与束缚，呼吸也就与“两者兼而有之”意义上的节奏根深蒂固地合而为一了。与之相伴的生命就被赋予了一个崭新的框架。

    于是，我想起了蔡健雅那首脍炙人口的歌《呼吸》，有词唱道“我不能呼吸，我需要多一点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