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十年祭:梁羽生的侠义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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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遗物语

愿作荆轲誓入秦,何惭流水遇知音。

此生已矣他生在,犹有寒梅一片心。

——梁羽生《侠骨丹心》

那日,久卧病榻的梁羽生,

手托一本《唐宋词选》,

对床前的爱子陈心宇念道: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怅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他用颤抖的声音念完《雨霖铃》,

就此昏睡过去。

谁料想,几日之后,

85岁的梁羽生竟驾鹤西去,

《雨霖铃》终成诀别之辞。

时年,爱妻林萃如79岁,

她独自送走丈夫,

转出门来,对儿女们轻声道:

“嘘!不要哭。

你们父亲尽管顽皮蠢笨,却走得安详。”

那是2009年1月22日,

寒气未褪的早春里,夕阳残照如血。

流年似水,浮生若梦,

不经不觉间,先生辞世业已十载光阴;

料峭春寒里,东风唱起一曲侠义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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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侠义传家 

广西蒙山,

群山竞秀,眉水钟灵。

在当地,陈家可谓名门望族、书香世家。

陈家祖上功名在册,光绪年间,

陈家更是拥有良田百亩、地产多处,

并立下书香传世、行孝重义、

乐善好施的家风。

登门者无论贫民乞丐,

陈家均以“三菜一汤”招待,

穷苦村邻,

也经常会收到陈家赠予的整担稻谷。

陈家还精通医道,

为乡邻免费义诊;

同时将《本草纲目》《备急千金要方》等医学典籍,

整理成方子,赠予病患。

故此,蒙山陈家,

颇有“侠义传家”之美誉。

到了民国十八年(1929年)的一天,

陈家来了一位算命先生,

他端详了陈家小儿的右手掌纹,

叹道:“命带颜回,聪明早逝,此子阳寿,不过三十有六。”

那小儿,在同辈中排行第六,

他便是梁羽生,

彼时,他的名字叫陈文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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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侠客

因自小体弱多病,

且迷信命数可期,

外祖父对陈文统疼爱有加,

将毕生三大绝技——下棋、诗词、对联,

倾囊授予陈文统,

望他能将短暂的一生过得充实。

未及12岁,陈文统便学完了“四书”、《史记》等典籍,

他热爱诗词、对联,

但那时他还年幼、童心未泯,

他更偏爱“风雪山神庙”、

“狄青平南”等侠义故事,

《水浒传》一百单八将的姓名及称号,他倒背如流。

读到尽兴处,他捏一枚铜板在手,

奋力向前掷出:

“看我‘青蚨传信’!”

他没想到,这些外祖父口中“无益”之书,

影响了他一生的言行和职业走向。

“七七事变”后,蒙山来了许多逃难之人,

当中不乏学生,

他们无衣可穿,也吃不饱饭。

陈文统当时在中学寄宿,

每年制有12双布鞋、2件毛衣、6套外套,

他把衣物鞋子尽数赠给穷苦同学,

自己则穿着露出脚趾头的破布鞋。

每逢放假,

陈文统带同学们回家做客,

安排佣人多做几道菜,

为他们一解饥馋。

陈文统的棋艺也颇得外祖父真传。

在蒙山风雨桥上,

常年啸聚着一群以下棋为生的棋手。

对于前来挑战的新手,

棋手故意先输几把,

等到新手加大赌注,

棋手就显露真实水平,

把所有赌注一把并入囊中。

一日,陈文统走在桥上见此状况,

顿感愤懑不平,

他把零钱全部押上,

几十个回合之后,

那群棋手被杀得人仰马翻。

陈文统把赢来的钱分给新手,

并请他们吃挑货郎卖的米粉。

他总记得外祖父教他下棋时,

告诉他的话:

“下棋,不是霸道,而是王道。”

做人亦是如此,做侠者,别做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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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又文  

 侠肝义胆

1944年,梁羽生高中毕业后,

一边温习外祖父的词集《梅隐集》,

一边准备大学招生考试。

10月,抗战局势急转而下,

日军的炮火攻陷榕城(桂林别称),

陈文统愤慨难禁,

写下长达448字的爱国长诗《哀榕城》:

“徘徊遥望旧名城,大火连天映月明。

处处繁华成瓦砾,独留天际数峰青。”

这首诗后来刊载于《广西日报》,

被时人誉为“桂林诗史”,

他的诗词造诣由此显露。

此间,诸多知识分子因战火避难蒙山,

太平天国史学家简又文、

国学家饶宗颐等人,

均借宿到陈文统家。

对于这些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陌生人,

陈家没有半点惧怕,

陈文统甚至尊称他们为“恩师”。

那段时间,

饶宗颐为陈文统指点诗词创作,

简又文则将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意义告知于陈文统。

这些东西,

如同一张巨大的屏障,

让陈文统痴迷其中,

而忘记了战火杀戮裹挟的恐慌。

1945年初,日军攻入蒙山,当夜,

陈文统带领简又携着老师们避难到隔壁村,

简又文的几箱文物资料,

陈文统一本都没落下。

陈文统的父亲则组织一批乡民,

自备枪械回到县城与日军展开游击战。

被惹恼的日军增派了援军,

准备在蒙山实行“三光”政策,

并点名要活捉陈家和简家人。

陈文统再度辗转流离,

引着老师们去舅舅家避难。

他身背长枪,一马当先,

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到舅舅家。

很多年后,

简又文还能清晰忆起这段患难与共的恩情:

“想起陈家的大恩大德,

真令我没齿难忘。

我们一家遭遇大难,

正在途穷亡绝、不知死所之际,

忽有爱徒体念师生情谊,

卒得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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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应熙  

 初窥侠道

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

承蒙徒弟的恩情,

简又文决定将陈文统带到广州求学,

获得更好的教育。

不久后,陈文统考入岭南大学,

在这里,他遇上了人生第二位恩师,

也是决定他人生走向最重要的人——金应熙。

金应熙是国学大师陈寅恪的学生,

亦是地下党员,

比陈文统仅年长5岁。

两人有三大相投的志趣:

下棋和武侠小说。

他们可以为一盘残局杀得昏天暗地,

可以为一本武侠小说聊上一整宿,

也可以为一首诗词推敲至天明。

有段时间,陈文统特别喜欢李商隐,

但李商隐的诗过于难懂,

他就找金应熙请教。

金应熙道:

“我只能告诉你其人其诗的历史背景,

如何理解,就看你自己。

诗词欣赏本就因人而异,

阅读它,本就是读者思想再创作的过程。”

讨论的回合之间,

陈文统对诗词欣赏及创作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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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陈文统爱看武侠小说,

但并非是骨子里的热爱,

他也爱看其它小说。

金应熙则是一个武侠铁粉,

他尤爱还珠楼主和宫白羽,

每期必看,每本必买,

他那方寸大小的教室寝室里,

堆满了两位大家的武侠小说。

他主动把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借给陈文统,

“月夜棹孤舟,巫峡啼猿登栈道;

天涯逢知已,移家结伴隐名山。”

看到第一回的标题,

陈文统就感觉自己被一个旋涡给吸进去了:

“心理学家说,

童年、少年时代所欠缺的东西,

往往在长到后要求取补偿。

我大学大量读武侠,

或许就是基于这种心理。”

自此,陈文统上课看、下课看、去厕所看、躺床上也看,

看完后就激动地跑去金应熙的寝室讨论。

而金应熙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聊到兴头上,他拈一枚牙签叼在嘴里,

大叫一声:“妖人来也!”

遂将牙签吐向陈文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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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白羽代表作  


陈文统神秘地向金应熙说道:

“宫白羽是写实派,

对人情世故尤其写得透彻;

还珠楼主是浪漫派,

想象力之丰富无人能出其右。

但宫白羽更厉害的一点是,他不懂武功,

却比懂武功的平江不肖生写得更精彩!”

也就是说,

宫白羽以意境替代一招一式,

还珠楼主以想象颠覆现实,

方能脱颖而出,自成一派。

这是两个武侠大家的门道,

却是陈文统窥得的“天道”:

唯有抛弃旧时格局,才能开辟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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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侠”路相逢

1949年4月,国共谈判破裂,

战局在即,岭南大学不得不提前放假。

彼时,蒙山仍在国民党桂系的统治下,

陈文统回不了家,

独自一人来到香港。

他带着大学校长的介绍信来到香港《大公报》求职,

主考官让他翻译三条新闻稿件。

次日,陈文统被录取了,

到了《大公报》他才知道,

那个面试他的主考官,名叫查良镛,

也就是后来的金庸。

他俩对文史都有研究,

都热衷下棋、武侠和抽烟,

他俩都是“单身贵族”,

家庭都遭到过迫害,

这正是“何惭流水遇知音”。

每次聊到武侠和历史,

陈文统都欣喜异常,

“那时文统兄每天下午往往去买二两孖蒸、四两烧肉以助谈兴,

一边饮酒,一边请我吃肉,兴高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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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统请查良镛喝酒吃肉,

查良镛则请陈文统去他家下棋。

一次,他俩都是一手拿烟,

一手下棋,过度痴迷其中的陈文统突然感觉手指一阵发烫,

他赶紧把烟头扔掉,

烟头掉在了地毯上。

两人盯着棋盘一动不动,

把地毯冒出的烟雾当做香烟的烟雾。

直到查太太闻到烧焦味发出惊呼,

他们才发现地毯已经烧了几个大洞。

两人愣在当场,相顾无言,继而放声大笑,

接着又坐回原位继续厮杀。

那一幕,就像两个真正的大侠相逢,

惺惺相惜,落拓不羁,

像极了《笑傲江湖》里的曲洋和刘正风,

也像极了《萍踪侠影录》里的上官天野和张丹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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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侠者之殇

在《大公报》工作近一年后,

陈文统收到一封家书,

家里人叫他赶紧回老家救父亲。

事情起因是有人状告陈文统的父亲陈品瑞,

“1930年杀害农协领导人彭庆麟,

摧残农民运动,

恶霸一方,鱼肉百姓,

勾结日寇汉奸,为虎作伥。”

陈文统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父亲怎么会是恶霸和汉奸?

打死我都不信!”

他赶紧赶往广西,

在荔浦落脚后,

中学同学彭荣康拦住了他:

“你不能回去!蒙山才解放不久,

农村正在开展剿匪反霸群众行动。

你回老家,不但救不了你父亲,

连你个人的生活和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彭荣康接着叫来了陈文统的哥哥陈文山,

陈文统把一些钱交给陈文山,

噙泪叮嘱哥哥一定要照顾好父亲和家中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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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年代香港  

这些钱,都是陈文统在报社挣的,

他本来是打算把父亲接到香港,

做生活安置费用的。

之前,他已两次返乡,

他对父亲陈品瑞说:

“爹,您带着弟弟跟我去香港吧。”

他对继母李郁芳说:

“娘,等我安置了爹和弟弟,

我又来接您和妹妹。”

(弟弟和妹妹皆为继母所生)

他对堂哥陈文奇说:

“二哥,你也一起去,我来帮你找工作。”

然而,他们都婉拒了,一个都没去。

他们永远也去不成了。

1951年春,

父亲陈品瑞、堂哥陈文奇相继被枪决,

弟弟因饥饿吃生黄豆,

拉肚子不治而死,

继母李郁芳带着妹妹饥寒交迫,没了活头,

被逼无奈改嫁了邻村一个鳏夫,

从前收留简又文的舅舅,

也经不住迫害吞药而死。

曾经以侠义闻名的殷实陈家,

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无力回天的陈文统哭干了眼泪,

走过一条条长街,

他想起16岁那年写的《人月圆》:

“不堪回首当年事,休上望乡台。

故园荒芜,故人零落,故迹难埋。”

谁料想,未曾识得愁滋味的少年随笔,

竟是为今日的自己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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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大“掌门”对决  


 “梁羽生”

背负着冤屈心事,

陈文统回到《大公报》。

他不再触碰政治相关的东西,

而转向历史和小品文。

他用多个笔名,应对多个专栏:

在“茶座文谈”里,他叫冯瑜宁,

在“一日一联”里,他叫梁慧如;

在“李夫人信箱”里,他叫李夫人。

这些节目深受好评,

读者纷纷猜测这些人谁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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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底,

一则比武通告吸引了港澳两地的注意力:

香港白鹤派掌门人陈克夫,

和太极派掌门人吴公仪,

约下于1954年春,进行武斗,

看哪个门派更厉害。

他们签下生死状,

声言无论打死打伤,

双方均不得复仇。

新年刚过,比武开始,

宣扬了数月的武斗,

在正式举行那天,

不到五分钟,

就以吴公仪把陈克夫鼻子打出血而终止。

《大公报》旗下《新晚报》的总编辑罗孚突发奇想:

“为何不以武侠小说来增加《新晚报》的发行量呢?”

他立马动员陈文统:

“你是金应熙的高徒,武侠小说信手拈来。”

但陈文统觉得武侠小说难登大雅之堂,

罗孚道:“是否登大雅之堂,不在别人,在你自己。”

陈文统被说服,

但与罗孚订了君子协议:

作为报馆任务,最多只写半年。

当天,罗孚就在《新晚报》里做了预告:

“本刊新增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

故事紧张异常,敬希读者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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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登出去,陈文统退无可退,

但是怎么写呢?

宫白羽和还珠楼主的成功让他明白,

若要成功,就必须写新的武侠形式,

但如何“新”?

他一生受到外祖父、饶宗颐、金应熙等人的诗词指教,

“诗词”,肯定要成为自己作品的灵魂载体。

他反感旧派武侠小说里毫无科学依据、

毫无真实历史的“神仙打架”,

又想到简又文教授自己的太平天国历史,

遂决定以义和团起义为创作蓝本,

增加真实性。

故事主题又写什么呢?

旧派那种逢人就打的套路肯定不能用了。

他想起了蒙冤而死的父亲,

父仇冤屈不得伸张,

那就寄情于书中吧。

那晚,他平复心绪,

理好思路,就下笔了。

他改动了自己曾经写的一首《踏莎行》作为开篇词:

“弱水飘萍,莲台叶聚,卅年心事凭谁诉……”

熬夜写完第一回,

他想起南朝里的“宋、齐、梁、陈”,

“梁”在“陈”的前面;

他又想起张佛千的赠联

“羽客传奇,万纸入胜;生公说法,千石通灵”。

于是,他在作者栏的地方写下三个字:

梁羽生。

这三个字,开辟了当代武侠创作的新形式;

这三个字,沸腾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热血;

这三个字,成为“陈文统”永远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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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羽生与林萃如   


 萍踪侠影

1956年,32岁的梁羽生忙于创作,

依旧孑然一身。

那时候,梁羽生已经写完《龙虎斗京华》和《草莽龙蛇传》,

两部小说是姊妹篇,

都是关于为父报仇的故事。

报社副总编辑李宗灜特别欣赏梁羽生的才华,见他郁结难解,

就与夫人商量如何帮助他。

恰好夫人有个未婚的侄女,

他们就有心撮合两人。

那侄女,名唤林萃如,

比梁羽生小6岁。

梁羽生身体一直不好,

尤以鼻窦炎为甚。

两人见面那天,

梁羽生不停地吸着鼻涕,

场面颇为尴尬。

林萃如笑了笑,

递给他一张手帕,说道:

“我看过你的小说,我特别喜欢!”

林萃如相貌普通,但在梁羽生心里,

她成了谁也无法替代的如花美眷。

两人交往期间,

梁羽生做了鼻窦炎手术,

术后梁羽生很狼狈,

鼻子里经常流血、灌脓。

林萃如每天下班后,

亲自给梁羽生洗掉鼻子里的秽物。

梁羽生很是感动:

原来武侠世界里的柔情蜜意,

在这个世间同样进行着演绎。

他单膝跪地,深情凝眸林萃如道:

“虽然我很穷,但我会努力地写稿赚钱,嫁给我吧!”

1957年劳动节这天,梁林二人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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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梁羽生没有房子,

《大公报》社长费彝民,

直接让他们在自家客厅举行婚礼。

因为费彝民在香港的影响力,

那天,报社所有人、

香港知名人士、读者们都来了,

那是《大公报》员工婚礼中来宾最多的一次。

为了这场婚礼,

林萃如放弃了香港公务员的职位。

那时候的香港公务员,

服务于大英政府,

他们是不能和大陆人谈婚论嫁的。

放弃公务员,

意味着林萃如的优渥生活就此止步,

从此走入家庭主妇的枯燥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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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蕾影视形象  


梁羽生有感于妻子的牺牲,

在《萍踪侠影录》里,

他以林萃如为原型,

写了云蕾这个角色,

“纯洁善良,温柔坚韧,云蕾最适合做老婆。”

他每天写七八个小时,

精神不振就靠抽烟“续命”,

到后来直接烟不离手。

他用自己仅有的技能,

来兑现对妻子的承诺。

在婚后生活中,

林萃如逐渐发现梁羽生除了写作一个优点,

剩下的全是陋习:

爱甜食、不爱卫生、只爱吃肉不爱吃素,

方向感差得记不住新家的门牌号。

为了梁羽生的身体健康,

林萃如夺走了他的香烟、甜食,

担负起家里的所有家务,

鼓励梁羽生吃素,

每次看到梁羽生在小区糊涂打转,

她就在阳台大喊:

“先生,你的家在这里呢!”

梁羽生也开心地回道:

“哈哈,你的流浪狗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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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在婚后的创作,

明显少了几分仇怨,

多了几分宽容,多了几分儿女情长。

与金庸和古龙的主要人设是男性不同,

梁羽生的主角,以女性居多。

她们有理想、有思想,

她们敢爱敢恨,她们义薄云天,

她们不输于任何一个男人。

梁羽生和林萃如,

就像张丹枫和云蕾,

“萍踪”用她的善良、纯真、赤诚和情义,

感化了“侠影”的倔强与固执。

他们就像《七剑下天山》里那首草原歌谣:

“我孤鹤野云的仙梦,到而今都已幻入空冥;

这廿年来的身心骄傲,都降伏你冰雪的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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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父沉冤

1983年8月2日,

梁羽生的第35部小说《武当一剑》,

在《大公报》上登完最后一期,

宣布“闭门封刀”。

犹记1954年1月20号,

《龙虎斗京华》的开篇词《踏莎行》:

“卅年心事凭谁诉?”

没想到这竟成了自己的写照,

毫无觉察地就写了30年。

但30年了,心事到底凭谁诉?

父亲的冤屈又该作何告解?

次年,蒙山县委领导找到梁羽生,

希望他回蒙山故乡,

“你是我们蒙山的骄傲。”

那时的梁羽生,确实是蒙山的骄傲,

他先后受到周恩来、邓小平的接见,

华罗庚评价《云海玉弓缘》“有文学价值”,

并据此提出了“武侠是成人童话”。

他的作品通行港澳台和大陆,

并被新加坡、日本等国家买了外文版权。

从1977年开始,

他每年都会给蒙山的老年人寄钱救济,

蒙山人都希望他回去看看。

但梁羽生并没有因为是“蒙山的骄傲”而回去;

1985年,他再度拒绝了广西壮族自治区书记的回乡邀请:

“我父亲的问题没解决,我怎么回去?”

他当着书记的面写了一份申诉报告,

请求政府为父亲陈品瑞平反。

接着,他又给蒙山地方写了一份申诉信,

信中说:“希望有关方面对先父的一生,

能够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

做个公正的评审。”

在广西政府的协同下,

蒙山县委政府查出,

原来当年杀害共产党员的人是一个叫“山鸡六”的匪盗,

他受了一名叫陈聘如的地主的重金,

作案后栽赃给陈品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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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父平反通报(陈品瑞,字信玉)  

1986年,蒙山政府通告,

给予陈品瑞平反、恢复名誉。

35载含冤莫白,终于一朝得雪。

1987年12月,

梁羽生回到了阔别42年的蒙山,

他望着扬尘的故居废墟,老泪纵横:

“我要是有鲁迅的成就,

这里就会恢复我的故居!”

他捧着父亲坟前的黄土,长跪不起:

“罹难几十年,

儿等时刻不忘有朝一日为父昭雪;

今幸天下拨乱反正,

终还吾父以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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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侠士无双

1987年9月,因为身体问题,

梁羽生和夫人林萃如移居澳洲悉尼。

在悉尼,梁羽生仍然坚持写作,

只不过写作对象变成了散文、诗词和对联。

闲下来,

他经常去达令港附近的中国茶楼,

跟一群花甲老人欢叙品茶。

他和老伴常年居于悉尼家中,

如同绝迹江湖的隐士。

而另一方面,

“知音”金庸仍旧驰骋政商两界,

他成了一名“国士”。

有趣的是,

梁羽生作品里的主人公,

最终通常成为国士;

金庸作品里的主人公,

则通常成为隐士。

他们活成了彼此作品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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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羽生《浣溪沙》 


​1995年后,

人民大会堂举行了首次武侠小说评选会,

金庸和梁羽生共享最高荣誉“金剑奖”。

梁羽生久卧病榻,没能去成,

金庸后来给他写了封信:

“文统吾兄,北京有‘武侠文学研究会’赠兄及弟‘金剑奖’大奖各一,

弟以病躯软弱未前往参与。

你我双剑合璧,原当天下无敌,

只可惜分隔异方无法合璧乎……”

2009年初,梁羽生自知时日无多,

他希望再见金庸一面,

就给金庸打了电话:

“金庸,是小查吗?

你到雪梨来我家吃饭,

吃饭后我们下两盘棋。

你不要让我,我输好了,没有关系……

身体还好,还好……

好,你也保重,保重……”

金庸打算过完春节,

就去悉尼看望老友,

但,还是迟了。

他为梁羽生写下一幅挽联:

”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

亦狂亦侠亦文好朋友。”

时至今日,金庸也已辞世,

“双剑”,再也无法合璧;

抑或,这对好朋友,

在另一个世界里,

续写着他们的江湖传奇,侠士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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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息的梦

梁羽生的一生,

就好似一本武侠小说,里面,

有神棍、有贵人、有知音、有恋人,

有灾难、有战火、有冤屈、有热血,

有爱、有恨、有喜,亦有惆怅难解。

这本“武侠小说”里,

写尽了“侠之大者”的“为国为民”,

写尽了“侠之小者”的“为友为邻”,

写尽了平凡人的“短锄栽花,长诗佐酒”,

也写尽了他自己的“凌霄一羽,沧海平生”。

正如陶渊明把田园留给我们,

苏东坡把生活趣味留给我们,

李白把烈酒与洒脱留给我们,

李商隐把人生哲学留给我们,

梁羽生留给我们的,

是《七剑下天山》里凌未风的男儿豪气,

是《塞外奇侠传》里飞红巾的女儿情义,

是《萍踪侠影录》里张丹枫的无悔深情,

是《云海玉弓缘》里谷之华的遗世独立。

他留给我们的,

是一个从小深种我们内心的武侠梦,

这个梦,让我们心地赤诚,胸怀坦荡,

这个梦,让我们对爱人以真挚,

对家人以呵护,对朋友以热肠,

这个梦,让我们在痛苦中学会坚强,

在困难前敢于担当,

这个梦,生生代代,从未冰凉。

有趣有料有品的拾遗(微信公众号ID:shiyi20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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