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消息492期文稿：独宠紫光六年，大基金高管团灭

大家好，2022年10月2日星期日，欢迎收看第492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督工，过去几个月，国家集成电路大基金的高级管理人员连续被带走调查，其中包括一期和二期基金的总经理丁文武，董事路军。与其同时，大基金重点投资的紫光集团高管也连续被查，比如工信部电子信息司原司长、紫光前总裁刁石京，紫光董事长赵伟国，7月份以来一直处于失联状态。中国的芯片产业投资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首先回顾一下集成电路大基金和紫光集团合作的历史。

从2008年到现在，中国每年消耗外汇最多的进口商品几乎都是集成电路芯片，价值远远超过石油、铁矿石和先进武器。2014年10月，中国成立了集成电路产业“大基金”，一期募集资金1000亿，希望用国家投资引导产业升级方向，弥补中国和西方差距最大的高科技弱点。

2015年2月集成电路大基金向紫光集团下属企业投资100亿元，是大基金第一笔重大投资。据不完全统计，紫光集团从大基金一期拿到了300亿投资，

2019年，各大国企再次组织了第二期集成电路大基金，总额2000亿，二期基金的第一笔重大投资又给了紫光集团下属企业紫光展锐，总额50亿左右。

紫光集团在大基金体系内处处受宠，可以说身上寄托了中国芯片产业翻身的希望，甚至是整个中国经济走出停滞的希望。但紫光集团不仅没有对中国芯片产业做出明显贡献，自己还在今年7月背着2000亿债务进入了破产重组状态。走到这一步，大基金和紫光要是不交出几个高管承担责任，中国就显得太没有规矩了。

紫光集团能得到大基金的重点投资，这是一家什么样的企业？

过去几年，紫光集团是半导体投资市场的大买家，花钱如流水，已经自称世界前列的芯片设计企业了。但这是大基金投资的结果，而不是企业自身的实力表现。要理解紫光集团和大基金的关系，我们需要稍微回顾一下历史。

紫光集团原来是清华紫光，听名字就知道是校办企业，和清华同方一样属于边缘化的国有资产。但刚刚失联的董事长赵伟国并不是国资代表，他首先是个人企业北京健坤投资公司的老板。健坤公司拥有紫光集团最多的股权，所以赵伟国当了紫光董事长。校办企业紫光必然是经历过一次国资改制，才被赵伟国控制的。

几个月之前，网络舆论很关注联想的资产来源，密集回顾90年代和21世纪初的国企改制历史问题，最近风头也过去了，所以紫光出事没人再翻历史老账。但从私有化过程来看，赵伟国的操作，要比当年联想玩得更花。

赵伟国1985年考入清华大学，硕士期间在紫光打工。1996年赵伟国29岁，硕士毕业，直接被任命为紫光自动化工程事业部的副总经理。1997年，赵伟国跳到清华同方，30岁当了通信研究所所长。1998年,32岁的赵伟国成为同方电子总经理，2000年成为同方公司总经理。

硕士毕业后4年成为大型企业总经理，期间在自动化和通信两个专业当过科研负责人，就算放在学历稀缺的90年代，这也是个职场传奇故事，相比之下，柳传志、王石的人生只能用平淡如水来形容。

2004年，赵伟国果断放弃了国企的大好前程，跳出来搞民营企业。仅仅5年之后，2009年赵伟国的健坤投资公司收购了紫光集团，这时候的紫光集团已经包含了紫光、同方等一大批知名清华校办企业，我们完全不知道赵伟国从哪里筹集资金，用什么程序合法收购了自己工作过的大型国企。

所以这里我想再引用一下363期的观点：

之所以联想年年被骂，年年不倒，核心原因是整个社会对当代史缺乏一个明确的结论，甚至连清晰的事实也没有展现给公众，所以互联网每隔几年就会在类似的话题上纠缠。有潜在问题的社会集团，比如说联想高管，可以利用这个模糊状态掩盖自己的历史问题。而有经验的媒体人可以隔几年就把成熟的话题拿出来再说一遍，换取流量。这一波是柳传志和司马南双赢，而且从目前的局势看，还可以一直双赢下去。

但是，我依然支持司马南旧话重提，因为中国社会的确需要对当代史做一个清晰的结论，否则很难保证全社会的凝聚力，无论司马南争论的是意识形态本身，还是要求把历史事实展示给公众，我都支持他的做法，尤其希望社会能保护他的言论自由。

另外，我希望所有谈类似话题的人，都应该避免情绪化描述和纠结个别案例。就像前面黑岛说的那样，联想问题只是同时代无数个私有化案例的典型，我自己直接经历的类似MBO事件就有好几起。国家不太可能因为激烈的批判，就单独审查联想一家的法律问题；除非你希望争论永久持续下去，变成一个定期重播的娱乐节目，否则就应该先提出自己的意识形态和法律标准，然后按照这个标准去衡量同时代的所有案例。联想这个企业还不配整个国家突破整体法制框架搞一次特事特办。

回到芯片产业的话题，既然今天我们讨论的重点是紫光集团，我们就延续363期的逻辑，个别历史问题先放下不谈，只分析最近几年紫光集团筹款和花钱的合理性。

“大基金”的全名是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发起的第一期基金注册资本987.2亿。其中财政部直接拿出来360亿，是最大股东，然后是国家开发银行出资拿了220亿。这两家单位合计580亿，显然是有意的安排，让最可控的国家股份保持在51%的控股线之上，保证大基金听中央的战略安排。最后大基金的管理权交给了国开行实际控制的华芯基金，这次清洗大基金高管，第一个被控制的路军就是华芯基金出来的业务负责人。

大基金其他的出资人，还包括中国烟草，中国移动这些盈利性超级国企。而赵伟国的紫光集团通过紫光通信出资一个亿，占了千分之一，也算给大基金出了一份力量。

接下来到了使用大基金的阶段，一期1000亿，紫光直接拿走了293.86亿，从绝对规模来看倒也不算夸张，无非是四分之三个独山。但从国家最初的定位看，大基金投资的目的是打消民间资金的顾虑，撬动更多的资本参与产业升级，而不是自己包办整个产业链。比如说，2008年经济危机，国家拿出4万亿，带动了20万亿的民间资金。

紫光拿到的接近300亿资金，杠杆效应完全是反过来的，只带动了几十亿民间资金，与其说是国资拉动社会投资，不如说是社会资金花小钱撬动国家大基金。从事后效果来看，仅仅是这个反向杠杆，就值得把几个高管请到小黑屋里谈谈心。

几十亿民间资金就控制了大基金接近300亿的投资，赵伟国是怎么操作的？

金融游戏的第一步，从赵伟国最亲近的企业开始，由健坤投资发起一个私募基金，和紫光集团一起出资70亿成立了武汉创芯谷。

创芯谷公司借款75.79亿，和前面的70亿合计145.79亿资本，以此拉动大基金出资141.42亿，成立了总资本287亿的湖北紫芯，注意赵伟国的创新谷公司股份恰好比大基金多一点，拿到了50.8%的股份，掌握了大基金第一笔百亿级投资的使用权。

然后湖北紫芯凭借287亿资本，作为大股东创建了资本562.75亿的长江存储科技公司，大基金又为这一轮投资提供135.58亿，剩余部分湖北省政府出钱。

简单地说，赵伟国用健坤投资控股紫光，用紫光控股了武汉紫芯，用武汉紫芯控股了长江存储，从70亿自有资本起步，一共拿到了416亿的国家投资，最终控制了500多亿的大企业，这是一个蛇吞象的故事。而从之前的财务状况看，赵伟国起步的70亿，有一大部分也是借来的，正确的形容可能是蚯蚓吞大象。

杠杆式操作本身并不违法，蛇吞象式收购也可能符合市场规则。比如说1994年美国维亚康姆公司想收购好莱坞顶级企业派拉蒙影业，但资金不如对手多，维亚康姆董事长雷石东做了个完美的迂回，先收购控股录像带租赁业巨头百视达，再用百视达资金做抵押，获取了足够的资金，回来收购派拉蒙，组建了传媒寡头集团。这是商业收购的经典案例。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雷石东用自己的资产抵押借款才拿到百视通的控制权，第二部筹集资金也是用百视通的资产作为抵押去借债。给收购行动出现金的融资机构是债权人，不是股东。

在商业纠纷中，债权的优先级很高。在如果维亚康姆公司的收购行为出了问题，或者是事后的运营出了差错，债权人可以优先拿回自己的钱，最起码可以拿到指定的抵押品，不会为高风险杠杆负责。

而在赵伟国的连续杠杆操作中，集成电路大基金的身份是股东，如果企业出了问题，股东的清偿顺序低于员工，低于供应商和债主，要所有人都拿到补偿之后才能分残余资产。万一经营失误，一分钱都收不回来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当然股东也有超越债主的权利，比如说日常分红和参加企业管理。几轮投资合计下来，国家大基金正好给长江存储出了一半的投资。可是，因为杠杆设置精确，在每一轮投资中，赵伟国都是实际控股方，大基金只是跟投的小股东。对于长江存储公司的500多亿资产，大基金的发言权和债权人差不多，承担的风险却远远高于债主，完全无法解释自己的投资逻辑。

如果解释为大基金对赵伟国个人有信心，希望他出来领导中国的芯片工业，所以充分放权，大基金也可以利用各种复杂工具保障投资安全。比如说可转换股、可转换债、优先股，都能平衡风险和收益。现在这些工具基本都没用上，反而让赵伟国不断地用一家壳公司去控股另一家资产全是现金的公司，国家大基金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出钱多、风险大，发言权少的小股东。

对此我只能说，大基金的负责人看起来像是第一天来中国投资的菜鸟。如果用同样的逻辑去炒A股，再多的钱也会被獐子岛的扇贝卷走，变成大股东的个人海外资产。

回到整个故事的开头，经过去几十年的各种纠纷，全中国都知道清华系的校办企业资产状况混乱，而赵伟国又是在这一片混乱中杀出来的乱世传奇人物。大基金选择赵伟国的紫光作为芯片产业升级的投资入口，本身就是令人迷惑的决策。如果赵伟国还有机会接受采访，一定能讲一个跨世纪的精彩故事。

有人说，大基金拿着天文数字的国家资产，不敢太冒险，担心项目亏损。而赵伟国控制的紫光集团过去几年在类似领域做过很多成功收购，资产越来越大，所以适合作为安全的投资入口，这个说法可以解释大基金的投资逻辑吗？

国家成立大基金，目标绝对不是基金本身要赚钱。如果真的能带动全国芯片产业大发展，增加贸易战的谈判筹码，大基金全亏掉都是可以接受的，国家也不会因为单纯的资产亏损就问责具体的管理团队。

比如说京东方因为投资搞研发，连续十几年不赚钱，累计亏掉3000多亿，中央、地方财政和国有银行还是一直坚持投入，最后营造了改变电器产业生态的国产显示面板产业，这就是成功。

但是，在京东方一轮轮的融资扩张过程中，京东方投资公司最初的控制权不断被稀释，现在只有2.2%的股权，排名第三。最大的股东是北京市政府，发言权远远超过京东方投资公司。

所以，大基金和紫光集团的问题是一期就有几百亿现金投下去，风险都留给国家，控制权都留给赵伟国，风险和权益严重不对等，简直是故意给经济犯罪做预备条件。

从全世界来看，股东拿出大量现金但是不要企业发言权，先例倒也有一些，但是最近只有谷歌这类互联网公司能做到，以AB股不同权的模式让早期核心团队长期掌舵。这是因为互联网公司创业时代的管理层和早期投资人拥有巨大的无形资产，运营成绩足以支撑更高的市值。如果剥夺他们的最终决策权，其他投资者的股权也不值钱。所以后来的投资者愿意只出钱，不要或者少要发言权。

在紫光事件中，大基金是长江存储公司初始的最大出资方，赵伟国虽然之前有一些传奇故事，但绝对没有谷歌、微软创业团队的地位。国有资本把所有投资的控制权都交给赵伟国，主动当配角，期待一个不承担风险的人能排除私利，引领中国芯片产业，这从哪个角度都说不通。

就事论事，长江存储本身倒是算一个能赚钱的成功项目，最近还还打入了苹果供应链，从纯商业的角度，这是一笔合理的投资。但是，长江存储是一个很明确的项目公司，大基金想投资的话，可以直接投到项目上，根本不需要搞复杂的资本游戏，更不需要让赵伟国拥有超额的资本控制权。

而且前面也说了，大基金投芯片产业，目的是带起整个产业链，而不是和普通资本一样只关心赚钱，甚至可以说大基金本身是一个花钱为主的项目，把钱亏到正确的地方，要比集中在一点赚钱还重要。存储芯片项目在整个产业链的优先级并不高，至少不值得大基金一期连续投入40%的力量，但是因为赵伟国追求控制权，400多亿的专项国有资本都来追一个项目，付出的机会成本就是其他领域的民营资本缺乏引领，翻越投资门槛的难度加大，整条产业链丢掉了同步提升的机会。

而且资金过度集中于单一项目，从商业角度也是有潜在风险的。如果长江存储项目发展出现问题，国资为了挽救已经投入的几百亿，就必然要继续追加资金或者提供借款担保。这又给经营团队提供了内外勾结，套取资金的机会。这次紫光公司整体经营困难，暴露出来的大部分投资项目都是通过融资完成的，出现问题就变成巨大的债务，只有长江存储无负债无连带责任，又完全由赵伟国个人控制，简直是完美的犯罪对象。

现在赵伟国已经失联多日，我们应该可以用其他上市公司大股东的行为恶意揣测一下真相。几百亿的长江存储项目，赵伟国直属的企业可能连70亿都没投入，只是名义上走个账，实际上国家基金到位后就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完全用大基金的钱造芯片，同时还把资金抽到紫光系的其他企业。最终其他项目的坑填不满，暴露了赵伟国的金融游戏，导致大基金和紫光高官集体失联。

当然这只是揣测，真相还是要等审判书和长江存储的审计资料公开。但无论如何，集成电路大基金的新管理团队肯定要改一改自己的投资模式了。

接下来分享几条简讯。

487期节目，我们介绍过郑州用查税做威胁，迫使所有烂尾楼盘都开工。同时我们提到，民营企业正在快速退出房地产市场，济南已经是国有资本主动收购现房来救市了。

9月21日，郑州2022年第二批集中供地开始拍卖，14块地全部卖掉，但也全部是底价成交。其中郑州地产集团自己买了7块，其他7家国有企业各拿一块，没有一家民营企业参加拍卖。显然郑州地方政府早就知道民营企业不回来，所以要求本地国企救场接盘，其他大型央企国企也来礼貌性烘托气氛。

https://www.guancha.cn/ChanJing/2022_09_21_658909.shtml

2021年的312期节目，我们从尼加拉瓜科幻级运河项目说起，介绍了王靖的信威集团在全世界的投资项目。包括在泰国挖运河绕过马六甲，包括开发克里米亚半岛，建设乌克兰工业区。他创立的天骄航空公司甚至还宣布要替中国收购乌克兰马达西奇发动机厂，买下以色列的航天企业。东吴证券的首席分析师徐力说“王靖是人中龙凤”，是“大国崛起”的关键人物。

事实证明，王靖吹嘘的所有海外项目，都是只烧钱不赚钱的假项目，王靖从国内转移一些钱过去，再把一部分钱假装利益带回来，甚至根本就是在假账上编造利润，然后回到国内继续借钱，这其中也包括国家开发银行。只有不断吹出更大的神话，借更多的钱，王靖的生意才能做下去。2021年的时候，信威集团的泡沫已经破了，要卖掉总部大楼，

9月16日，王靖号称要用来买乌克兰马达西奇航空工业的壳公司——天骄航空走到了尽头，被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裁定破产清算，估算债务超过50亿，可以想象整个信威集团坑了多少国家资金。但是现在打开信威集团的股吧，可以看到还有不少股民相互安慰，表示王靖早晚会落实那些奇迹项目，把股价拉回去。

更有意思的是，我在信威股吧发现了有人引用跑路之前的翟山鹰发言，说翟山鹰老师最看好这些ST股，尤其是有爱国概念的ST企业，所以信威集团的股票必须拿好，将来一定有前途。

我因此回想了一下王靖吹过的牛，发现他的确是个超级版的翟山鹰。这就是我490期节目描述的现象，中国有太多的人和跑路之前的翟山鹰处于同一生态位，而且现在还继续有市场，能通过恶炒爱国主义概念赚钱。如果我们不规范媒体和文化生态，将来这一类人还能像王靖一样，能继续从国有机构骗到天文数字的贷款。毕竟今天这期节目的主角赵伟国2015年就号称要替国家收购台积电，说台湾半导体工业如果不依附于大陆就死路一条。

492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文字内容随后会发在睡前消息编辑部公众号，也欢迎各位观众加我们的企业微信，以标准格式和我们交流，优秀内容会以蛋卷俱乐部资讯汇总的方式再发放给观众。我们周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