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个女人消失,只需要7秒
作者 | 柳飘飘
本文由公众号「柳飘飘了吗」(ID:DSliupiaopiao)原创。
“一个女孩因为性别遭遇不幸。”
这样的叙事我们听过太多。
但总有一个“下一次”,来得更震撼,更荒唐,更不可思议。
2022年9月16日,伊朗,一个名为阿米尼的女孩因未按规定佩戴头巾的罪名被道德警察逮捕。
一个小时后,阿米尼在警局倒地昏迷。
当家人赶至警局送往的医院时,阿米尼已经去世。
警方给出阿米尼去世的具体原因是“心脏病发”,但阿米尼的家人并不买账。
疑点包括不限于,阿米尼从未有过心脏病史;
家人在医院见到的阿米尼,身上多处淤青;
据称有人在阿米尼被捕现场,眼见她被道德警察们施暴。
同样不买账的,还有伊朗的女性们。
阿米尼去世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抗议运动在伊朗上演。
线下,无数的女孩们走上街头,烧毁头巾。
线上,伊朗的女性们也纷纷发出摘头巾、剪发的视频,呼吁来自世界的关注与支援。
在阿米尼的家乡,更是爆发了全省范围的罢工运动,人群围堵了省长办公楼。
热血运动下,一些数字让人揪心。
人权组织Hengaw报告称,抗议活动持续至今,已有200多人受伤,至少9人死亡。
而这一切,都只为一个摘去头巾的权利。
让我第无数次忍不住发问。
为了维护所谓正统。
以宗教的,以政治的,以文化的,以各式各样的虚名。
这个世界,还要残害多少女性?
中东部分国家对女性要求之严苛,物化之彻底,再不关心世事的人都能有所耳闻。
就拿这次发生抗议活动的伊朗来说。
逮捕阿米尼的道德警察,自80年代保守势力崛起后,就成为了伊朗女性日常生活中避无可避的一部分。
他们的重点任务之一,便是在街头巡逻,确保女性们的穿着符合“当局”要求。
什么要求呢?
佩戴头巾,不许露出头发。
衣服宽松,不许凸显线条。
下装过膝,最好遮挡脚踝。
甚至化妆也得适当,不得过度。
而一旦发现有不合着装要求的,道德警察就能立刻出警,并对该女性实行轻则罚款教育,重至监禁鞭笞的惩罚。
在这番严格监控下,伊朗宛如脱节世界的荒诞新闻频频发生。
比如全球首位获得“数学界诺贝尔奖”菲尔兹奖的女性,米尔扎哈尼,诞生于此国。
但在她离世的报道中,伊朗媒体用黑色的色块遮挡了她的头发和耳朵。
再比如,伊朗电视台在转播世界性赛事时,会比其他国家延迟7秒。
这7秒,用来极限ps,遮挡掉那些着装不合适的他国女性。
如果来不及,那便直接中断转播。
还有一些更为黑色的荒唐。
一位女孩,马希赫·阿琳娜嘉德,致力于争夺伊朗女性的着装自由。
图源:人物《女性 我的秘密自由》
她在脸书上创立了“我的秘密自由”主页,将自己不戴头巾,自由着装的照片发在网上,并鼓励更多的伊朗女性匿名分享自己自由着装的相片。
很快,越来越多的伊朗女性加入了秘密自由,短短一个月,网站粉丝就近50万。
图源:人物《女性 我的秘密自由》
当女性们在网站上激烈地讨论着《着装法》时,创建人马希赫则被国家盯上了。
为了阻止网站进一步壮大,伊朗国家电视台开始对马希赫进行无底线的造谣与荡妇羞辱。
他们在新闻中声称马希赫“因受精神药物的影响,褪去自己的衣物,在伦敦街头被3个男人当着自己儿子的面强暴。”
“她是个声名狼藉的妓女,企图把其他女孩拉为一伙。”
就这样,马希赫被祖国的电视台,以一条两分钟的短新闻,强暴了。
而马希赫想要的,甚至不是希冀推动时代发展如此宏图伟业。
她只是艳羡,伊朗女性曾经所拥有的自由——
“少年时我曾看到过西方女人和革命前伊朗女人的照片,她们不戴面纱的装扮简直让我震惊。”
来源:人物《女性 我的秘密自由》
是的,放眼现如今的伊朗,大概很难让人相信,这个地区的女性曾经拥有过世界领先的自由度与人权。
如今,每一位将身体包裹严实的伊朗女孩,大概都能在家里翻出一两张女性长辈年轻时的时髦照片。
照片中的女人们,烫波浪卷,着迷你裙、低胸装、比基尼。
丝毫不输现代女性的开放。
同着装自由一并拥有的,是法律保障的社会权利。
彼时的伊朗法律将女性结婚年龄提高到18岁,并限制了一夫多妻制。
女性拥有与男性一样的离婚权,也被允许出入各行各业,拥有学习,议政的权利。
在上世纪70年代,这样的开放在世界范围内都实属少见。
伊朗女作家阿扎尔·纳菲西在回忆中称:“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我们把上学、开派对、读书、看电影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我们见证了女性在各个领域发挥作用。”
可好景不长。
1979年,伊朗发生革命,保守宗教势力重新掌权,湮灭了自由的光芒。
几乎是同一时刻,《着装法》伴随着其他种种对女性权利的压制措施,接踵而至。
当享有过自由的女性们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再次套上黑色罩袍时。
才发现。
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东西原来如此脆弱,珍贵。
时间在前进,文明却未必相随。
《悲惨世界》里写,“世纪的面貌是岁月的动态集成的”。
最暴烈的反抗,是由一次又一次的被剥夺积累成的。
第一次,她接受了;第二次,她同样接受了。
可某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畅快呼吸了。
这不仅是伊朗妇女的现状,更普遍存在于其他中东国家里。
入选戛纳影展的阿富汗电影,《奥萨玛》。
这部罕见的中东女性电影,描绘的是你我不曾见过的苦难。
一群妇女走上街头——
声势浩大,人声鼎沸。
但同时,也克制至极——
她们喊着,不为政治,只为工作。
是的,在有些地方,女性争取的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权力。
而仅仅是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在不少中东国家,女性是被禁止工作的,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中侍奉丈夫,过着圈养牲畜式的生活。
但当地频繁的战乱又决定了,每个妇女随时都可能变成寡妇。
这时她们该怎么生存?
答案是,没有答案。
失去了丈夫,便等于她们的死刑。
一个冷知识是,在当地,女性若无男性陪同,是不能出门的。
故,这场仅有女人与女人摩肩擦踵的抗议,可谓动人至极。
可在这片潮涌似的蓝色中,更多的还是悲哀。
我们甚至连她们的面目都看不到。
仿佛女性连正眼打量这个残酷的世界,都是不被允许的。
十二岁的女孩奥萨玛,便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她有一个在阿富汗最烂大街的名字。
于是,她也共享着街头那些妇女最深刻的苦难。
多漂亮的一张脸啊。
可藏在她骨子里一触即发的本能,就是遮住它。
奥萨玛的悲剧,就是从被剥夺了面目开始的。
她家里很苦。
家中男丁全部阵亡,只剩下妈妈和外婆。
三个女人没有生活来源,连出门都必须找个男的假扮丈夫护送。
年少的奥萨玛只能剪去长发,扮成男孩去找工作。
她没有选择。
若被人发现,她活不了。
但不这么做,她们全家都会饿死。
而鼓起勇气走入男性的世界,还只是危险的开始。
她不能说话,不敢走动,每时每刻都在胆战心惊。
因为连一个错误的祷告姿势,都足以引起怀疑和跟踪。
在最青春的年岁,她每天都恐惧到战栗不止,夜不能寐。
她本以为只要足够勇敢,就能面对这一切。
然而现实并不如愿。
一天,官兵们突然下令带走了全城所有的男童。
他们都成了下次战争的预备役。
军营里,奥萨玛遭受的是最窒息的折磨。
因为举止女性化,她被男孩们围攻、欺辱、嘲弄、霸凌。
一下课就被围追堵截,动辄打骂。
甚至被惩罚吊在井中独自哀嚎。
你还记得月经初潮时的无助和恐慌吗?
奥萨玛迎来这一时刻,是在黝黑无望的深井里。
在真正成为“女人”的瞬间,她也被宣告了酷刑。
这或许是我在电影里,见过最痛苦的青春。
历史是由芸芸众生共同造成的。
可活在历史中的她们,曾有过选择权吗?
或许吧。
12岁奥萨玛在审判中被判嫁给了受人尊敬的老先生。
他可是拿出了一串囚禁妻妾的锁头,让她亲自挑选心仪的一枚呢。
《奥萨玛》以反抗开头,似乎蕴含着希望和改变。
但在电影结尾,浮上画框的是一场石刑——
一种从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用石头将受刑者活活砸死的酷刑。
施行这种刑法,不为别的,只为让受刑者足够痛苦。
同时,也是在维护古老传统的正统性。
这部电影最让人惊叹之处,便在于此。
它就像一个历史的寓言——
从进步,到文明疯狂倒退,只是刹那的事情。
而反抗也未必必然带来改变。
它带来的甚至可能是更凶残的压制。
回到现实中,我心疼,我也恐惧。
上周,伊朗的女性们也点燃了希望。
可她们要迎接的究竟是进步,还是电影预示的,一场更灾难的报复?
这片悲惨的土地牵扯着太多宏大的议题。
政治、经济、宗教、战争……每个词都仿佛有千斤重。
这些,绝非我一张嘴足以言明。
可我知道的是,再宏大的叙事,底下承受代价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奥萨玛》有一个细节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奥萨玛的妈妈穿着款式新潮的高跟鞋,在街上被官兵拦住,要求她用罩袍遮住脚。
这双鞋子乍一看和周围环境似乎格格不入。
但你敢相信吗?
六、七十年代的阿富汗,也曾是这般图景。
摄影师Laurence Brun Lacombe作品
鞋还是那双鞋。
但脚下踩着的,已然不是同一片自由的土地。
我们大概早就习惯了国际新闻里中东妇女的形象。
一袭黑袍,面貌模糊。
但不把这画面放回时间轴,都未必能发现文明倒退的可怖。
我也曾写过女歌手在中东的特供专辑封面。
网友向来是当笑话看的——
从原版,到中东的手动穿衣版,再到伊朗的人间蒸发特供版。
霉霉变成没没。
狮子王就剩狮子。
更滑稽的是那些男女合作的作品,女歌手纷纷被摘除出去。
拙劣的p图技术,在这些封面上留下了模糊的痕迹。
那是女性曾经存在过的象征。
好奇怪,我们分明是记得她们的样子的。
可她们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
还能看笑话的人,是因为自诩处境安稳,没有顾虑。
可是,腐朽观念对文明的侵蚀和毁灭,往往是不经意间的。
点几下鼠标,一个女性的脸消失在屏幕中。
再点几下鼠标,一群女性的存在消失于世界上。
而我们竟已习惯这件事。
油管有一系列热门视频,专门盘点各国家各时代的美妆风尚。
其中,埃及的这一期最让我印象深刻——
Cut: 100 Years of Beauty Ep 17
时髦,鲜活,靓丽,几十年前的她们和我们一样享受美丽。
但某一刻起,一切都变了。
历史从此绑架了她的面庞。
Cut: 100 Years of Beauty Ep 17
她们并非没有拒绝过。
十年前她们也曾对贫苦和束缚发起激烈的对抗,初期也貌似有些成效。
Cut: 100 Years of Beauty Ep 17
但之后呢?
埃及的女性并没有就此挣脱压制,反倒在开倒车的时代里越陷越深。
越来越多的女性,因“违反家庭价值观”这样荒谬的罪名而服刑。
图源:Thred《埃及的女性权利之争继续在网络上肆虐》
当枷锁被重新扣上,再要挣脱只会更难。
文明可以摧枯拉朽,沧海桑田。
但它也同样可以如退潮般,飞速回到糟粕和黑暗之中。
罩袍下女孩们用生命告诉我们——
文明的毒瘤很难因单纯的拒绝、反抗而被扼杀。
治疗它,往往需要经受刮骨疗毒式的挣扎和痛苦。
可许多人只看着远方的“笑话”,而忽略了这一事实:
历史在吞食蝼蚁时,不会偏爱任何一只。
忍让不造就幸存者,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
因此,他们每逼近一寸,就应该回击一尺。
毕竟,一个女人“被消失”,也只需要那区区7秒钟。
这是我们的脸,它不容许任何抹煞。
动画电影《我在伊朗长大》
《奥萨玛》有一个极其诗意的桥段。
外婆告诉奥萨玛,神说只要穿越彩虹,就能改变性别。
少女在梦中,看见了自己跳着最心爱的跳绳,奔向了水雾中的彩虹。
镜头一转。
这彩虹,原来出现在官兵驱散街头女性的水柱下。
相信吧。
能带来平等的不是奇迹,不是神明,也不是改变性别。
而是她们奋力的呼喊与挣扎。
能重写历史的,只有不甘心被抹去的女人自己。
这一步,我们绝对不能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