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司机平托

作者：田广凤 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几内亚比绍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莫桑比克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东帝汶民主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外交部港澳台事务司大使。

从机场一出来，一辆越野车急驶而来，很准确地停在我面前。使馆秘书小刘上前拉开车门请我上车，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司机是一位黑人。

上车后，小刘向我介绍说，这就是今后给我开车的司机平托，是当地人。他好像听懂了我们的话，转过身，面无表情，似笑非笑地向我点点头，低声用葡萄牙语说了一句：“你好！”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给我的印象是人很木讷，无精打采，一副心事重重、有气无力的样子；或者说对人缺少热情，对生活缺少激情。总之，当时的印象一般。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发现，平托平时寡言少语，紧锁的眉头从没舒展过。每天穿一件很破旧的T恤衫，一条半长的裤子，一双丁字拖鞋。为我开车时会换上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色衬衫，一双磨得发白的、很旧的黑皮鞋，据说不知道是哪个馆员丢弃的。平时没活动，在馆内他总是打赤脚，为的是节省那双拖鞋。

据说平托只有30多岁，但看上去好像有50多岁的样子。他有4个孩子，年龄都小，老婆没工作，而且经常生病，全家人就靠他每个月100多美元的工资生活。几比人均生活水平很低，像平托这样每月有固定工资收入的不多。平托很看重这份工作，经常早早就来到使馆，帮助其他雇员干活。

一天早上，我很早起床来到楼下，其他同事都还在梦中。院子里很静，几条狗见到我都非常高兴地跑过来，向我身上扑。这几条狗和小孩一样，一个晚上没见到人了，见到人就格外的亲切，一定缠着你玩一会儿。几只乌鸦起得也比较早，它们不停地从天空俯冲下来，到游泳池边喝水。几条狗见状一起扑过去，将乌鸦赶走。泳池边上有一棵很大的腰果树，树冠很大，枝繁叶茂。乌鸦躲在树上，找准机会再次落到泳池边上喝水。

几比的乌鸦和中国的不一样。中国人常讲，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是几比的乌鸦不是全身黑，身上还有白色的羽毛。尽管这样，见到乌鸦也令人厌烦。几条狗好像读得懂主人的心事，知道中国人都讨厌乌鸦，所以每次乌鸦来喝水都会受到狗儿的攻击。这里的乌鸦太多了，有时几十只乌鸦一起来喝水，那种场面谈不上壮观，只能是令人生厌，因为它们每次来都会在泳池边留下不少粪便。为此，打扫卫生的雇员经常向我们抱怨。

我一个人漫步在使馆院内，听见大门咣当响了一声，只见平托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还不到上班时间，他怎么来得这么早？我心中正纳闷。平托径直向我走来，和平时一样，见到我微微点一下头，声音很低地对我说，他的小儿子得了疟疾，现在发高烧，他是来请假的，同时想预支一点下月的工资。

他就是这样，每次有事都会跑到使馆求救，他真的将使馆当成他的家了。很快使馆会计起来了，拿到钱的平托急匆匆地走了。

平托出生在比绍，对市里的路况很熟悉，平时话不多，但是工作踏实肯干，认真负责。因为家庭负担太重，年轻的他显得很苍老，老婆身体又不好，家里经常是缺油少盐，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很同情他，经常让厨师做馒头给他带回家，我也将一些多余的生活用品送给他。尽管他不善于表达，但是能感觉得到，他对我心存感激，所以平日里工作更加卖力。

当他得知我要离任的消息后，几天来情绪都很低沉，见到我眼睛都是红红的。

一天活动回来，车回到使馆，他将车门打开，低声对我说：“大使先生，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啊？请讲。”我高兴地回答。

“您能送我一双皮鞋吗？”我愣了一下，马上醒悟过来。“好的，你穿多大号码的鞋啊？”平托低下头，指了指自己的脚。原来他脚上的皮鞋坏了，已经露出了脚趾头。我太粗心了，怎么早没发现这个问题，让他穿一双露脚趾头的鞋给我开车。我让他去量量穿多大号码的鞋，并答应一定送他一双新鞋。平托高兴得像小孩儿一样，俩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开心地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那么开心，那么高兴，黑黑的脸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离开使馆时，我几乎将所有能留下的生活用品，包括我的T恤衫和衬衣都留给了平托。因为平托一直光脚，所以他的脚很大，五个脚趾头都分开，脚掌很厚。我的皮鞋他无论如何都穿不进去。我的三条西裤他穿上很合适，一件西服上衣、一套运动服，他穿上都很精神，中国的拖鞋他很喜欢。看见他高兴的样子，我将自己最喜欢的一条皮带也送给了他。他将所有东西装进两个大纸箱，高高兴兴地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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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广凤

（《走进非洲》图）

我离开那天，他早早来到使馆，蹲在我官邸门外，一直默默地流眼泪，中午饭都没吃。使馆同志喊他吃饭，他什么也不说，就是不停地流眼泪，不住地摇头。在去机场的路上，他边开车，边不时地看我，眼中充满了无奈和留恋。告别时，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几乎泣不成声地对我说：“一定多保重，我全家人都希望您再来几比。”

我离任不久，平托被解雇了，听说是因为他木讷和不善交际的性格。在吃惊和难过之余，让我感到愧疚的是，我还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还没来得及给他买一双皮鞋。平托尽管不善言辞，但是他对工作勤恳踏实，为人忠厚老实。在几比几次发生动乱的日子里，他毫不畏惧，利用对路况交通熟悉的优势，多次带我躲过枪林弹雨。为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平托在关键的时候表现得是那么勇敢。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先下车同我的保镖一起查看四周是否安全，这才打开车门让我下车。每次出门，他都会不断变换行车路线，以防不测。

平托，我的黑人朋友、兄弟，你在哪里？你过得好吗？孩子们都好吗？都上学了吗？

平托，对不起，我没有兑现我的承诺，如果我们能联系上，我一定给你寄去你最渴望的皮鞋，你还需要什么，请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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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走进非洲》

作者 | 田广凤  图片 | 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