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理解「平庸之恶」了,它只会让文明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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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几位朋友和我说她们陷入“政治性抑郁”之中。

的确,如果一个人还有共情能力,那让他愤怒的场景在过去几个月里并不少见。而近日的事故,更是用惨烈的代价把无法估量的灾难具象化。

这些事件的责任人,或许在平日里也是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正常人,可能在工作中也尽职尽守。但为何在特定时刻,他们却要么成了作恶主体,要么放弃自主判断去执行会给他人带来巨大风险的不合理指令?

但别忘了,也正是在平日里,我们的日常语言早已充斥着对于妥协行为的包容,对反文明潮流的纵容。面对它们,总是会有大量声音出现,比如“嗨,为了吃饭吗“”这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而已““你不要这么刻薄这么情绪化,要全面辩证地看待,上面总比我们想得周到”——诸如此类“客观理性中立”,实则放弃善恶标准与自主思考的言论,蔓延在我们周围。

显然,这些言论无法构筑起守护善良,捍卫文明的防线,只会不知不觉地让恶得寸进尺,否则今日许多荒诞的悲剧就大概率不会上演。可惜,直至我们日常生活也在被那些恶所侵蚀,很多人也无法意识到这些所谓的”理性思维”,也是把我们推向深渊的帮凶。

我们深知自己文字的能量极其有限,但架不住内心里不可抑制的表达欲。所以依然想探讨为何普通人会成为作恶主体,依然想为善的防线添一块砖。我们当然知道这些愿望大概率会扑空,但做这样的事情,至少对得起自己的内心。

文|叮叮猫

编辑|Disco

1.为恶减负的“情境”

1971年8月14日,心理学家津巴多在斯坦福大学的地下室内,囚禁了24名大学生,参加他设计的监狱实验。

这24名大学生,是津巴多严格筛选出的志愿者。心理测试结果显示,他们的心智稳定水平要略高于常人,且都来自于家庭关系和谐的中产家庭。

津巴多将这些大学生随机分组,一半人扮演狱卒,另一半人则扮演囚犯,制造了一个模拟监狱。规定只要不爆发肢体冲突,狱卒可以使用动用一切手段,让犯人服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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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志愿者们都将监狱实验看作是一场游戏。

犯人们拒绝配合狱卒让他们列队报数的指示,有的甚至躺在床上对狱卒比中指,认为只要不挨打,狱卒就无法强迫自己做任何事。

狱卒们也尚未习惯自己的身份,他们依旧认为,“囚犯”和自己一样,都是平等的大学生,当中某些人,还是他们实验开始前刚结交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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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巴多原本计划,监狱实验大概会持续两周到一个月左右。

他想知道在长期不平等的情境中,狱卒会不会打破心理防线,对囚犯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

为了“加快”实验的进度,津巴多会通过监视对讲的方式,一直给狱卒们施压,要求他们必须尽快让犯人们服从。

狱卒们没有询问过津巴多,如果做不到他的指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在津巴多不断强调“必须”、“尽快”的催促下,狱卒们很快就出现了种种过激行为。

刚开始,狱卒们只是加大了对犯人们语言羞辱的力度。但五天后,他们每小时辱骂囚犯的次数,就从第一天的0.3次迅速增加到5.7次。而且犯人每十分钟,就会被狱卒用警棍进行恐吓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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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津巴多对狱卒们的施压越来越大,狱卒们对犯人的羞辱越来越凶狠。

他们命令两个男性囚犯模拟男同性交,还把他们关进狭小的隔间里,用警棍用力击打紧贴他们鼻尖的铁栅栏。

狱卒们突然升级的暴力行为,快速粉碎了囚犯们预期不会受到伤害的心理防线。

入狱前,狱卒们对每个囚犯都进行了裸体搜身,囚犯唯一能利用的“反抗用具”,就是用铁架床堵住监室大门,阻止狱卒进入。狱卒们的反制措施,是直接没收了囚犯们的床铺,并剥夺了他们睡眠的权力。

经历过反抗失败后的严酷惩罚后,囚犯们慢慢忘记一切只是实验。后来狱卒让他们徒手去擦马桶时,囚犯们感到十分恶心,却没人再会进行质疑和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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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三天开始,实验中就有志愿者出现了精神崩溃。先是囚犯中有人用头撞墙,撕碎枕头,后来狱卒中,也有人不堪忍受压力和强烈的内疚感,出现了明显抑郁的症状。

出于人道主义实验伦理,第六天时,津巴多就提前叫停了监狱实验。

监狱实验后,津巴多对狱卒们的过激行为,做出了详细的理论研究。排除“人性本恶”这些因素外,他发现,让监狱实验中志愿者相互迫害的因素,是“情境”。

监狱里,犯人面对的情境,是他们入监后,就被抹杀了自己作为个体的差异性:他们被剥夺了名字,剥夺了隐私空间,被换上统一的制服,训练出统一的站姿坐姿...

人失去差异性后,就会渐渐迷失自我,觉得自己和集体中每个人都一样,所以集体中,别人怎么做,自己无意识就会跟着一起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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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对于狱卒们而言,他们虽然比囚犯地位更高,但当他们统一身穿监狱制服时,也会被抹杀个人差异,进入到一种集体规训之中。

就像军队中长官会提醒新兵们,“穿上军装就是军人,而不是普通人”一样,当身穿监狱制服时,狱卒们也默认了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合法暴力机关的正义化身。

于是,就像诸多士兵不会为杀人感到痛苦,只是认为自己在歼敌一样,狱卒用警棍恐吓犯人也不会感到内疚,因为大家都认同,法律惩罚有罪之人,本就是天经地义。

这就是情境巨大的能量,它可以从根源抹杀人的差异性和同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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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监狱实验的结论相似,1972年米尔格拉姆实验,再一次印证了情境可以100%的支配个体。

实验开始前,米尔格拉姆告诉参与者,这是一项“关于体罚对于学习行为效用”的实验,将有参与者扮演老师,对另一个房间的学生进行教导,如果对方回答错误,就必须开启面前电击器的开关进行惩罚。电击器的档位分为10档,最大可以释放出超过330v足够将人致死的电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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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开始前,米尔拉格姆本以为只有少部分参与者,会把实验进行到最后:实验的报酬,开始前他就已经支付给了参与者,他们随时都有权中止实验。

整个过程中,米尔拉格姆唯一的行动,就是在参与者犹豫要不要加大电击时,用不可置否的口气命令对方:是的,你必须这样(继续电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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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充斥体罚、命令与敌对的情境中,大部分参与者甚至没试探过不服从指令的后果,就一步步按下了足以致命的点击按钮。

法国纪录片《死亡游戏》重做过实验,结果答案还是一样:80名自愿者中,其中只有16人在游戏中途退出。

其中一位没退出的受试者,即便她爷爷就是犹太人,曾遭受过纳粹迫害,可情境带来的压力和惯性,还是让她服从了虐待命令。

将实验情境放大,便不难解释为何当年一个个纳粹分子明知犯下了杀人罪,却依旧能心安理得屠杀犹太人。

不要觉得这种解释过于夸大。


实际上,哪怕在如今,人们自以为对纳粹思想、极端主义已经反思足够的情况下,只要以下五种因素构成的特定情境发生时,反人类惨剧都可能会随时发生。

具体是什么,让我们结合一部改编自真实事件的电影《浪潮》来看。

2.放纵恶的“路西法效应”

总结实验中普通人面对情境的盲目服从,津巴多总结了五点因素构成的“路西法效应”:

1.情境令人盲目服从权威和纪律,渐渐使人放弃独立意识,失去决断能力。

2.当集体共同作恶时,个人就能将责任推脱给他人,或者并不具象存在的情境之中。

3.将其他人或个体去人性化,减低对其作恶的罪疚感。例:纳粹德国在政治宣传中将犹太人比喻为“老鼠、寄生虫”;卢旺达大屠杀时,胡图族人称图西族人为“蟑螂”。

4.将自己去识别化。透过匿名、变装等方式,避免为自己的恶行承担责任。如三K党戴头套匿藏身份屠杀黑人。

5.群体情绪化,互相加强彼此共同作恶的认同感,不再容易接受外来的意见,在有意无意下跨越自己的道德底线。

前两点在斯坦福监狱和米尔拉格姆实验中,都已经有所提及,接下来重点解读另外三点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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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浪潮》里,高中教师文格尔为了能让学生真正理解何谓独裁统治,设计了一套沉浸式的教学方案:

他组建了一个浪潮俱乐部,要求学生们接下来两周,必须完全服从他的指挥来进行活动。

一开始,学生们都清楚文格尔的俱乐部完全是独裁主义,内心大多不屑一顾或者干脆叛逆离场。但随着时间深入,学生们却像是着了魔一样,对浪潮俱乐部产生了极端狂热。

甚至在文格尔指出俱乐部已经有纳粹倾向,需要解散时,一名学生掏枪威胁文格尔后选择了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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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前面提过的监狱、电击实验一样,《浪潮》的结尾显得同样荒诞和不可理喻。

但带入津巴多提出的另外三点路西法效应,你会发现一切不仅合理,甚至还很“必然”。

《浪潮》中,为了让本来叛逆的学生能迅速建立起集体认同感,文格尔让学生一起在教室疯狂跺脚,震动了整座教学楼,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赋予了集体力量。

紧接着,他便又规定俱乐部中每一个成员都必须穿白衬衣,而不穿白衬衣的人,就会被定义成破坏集体的害虫,或者“散漫、没有纪律意识、做不成任何大事的普通人。”

解析文格尔的手段,正好对应路西法效应3、4两点,那就是:

“将集体以外的人去人性化,将自己去识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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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原本就有自由思想的人而言,无论是将自己还是他人,“去人性化”这种行为都会引发内心的抵触和痛苦。

然而对于一些社会中原本就处于边缘的人而言,去人性化,反而成为了他们唯一获得“公平”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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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潮》里,对文格尔追随得最狂热,最终自杀的那位学生,就是一名平时十分懦弱,总被欺负的男生。但加入“浪潮”后,当大家都变得一模一样时,他终于不再需要为自己没有纹身、没有染发、看起来不够酷感到自卑了,进而有了归属感,有了捍卫组织的巨大动力,有了排除破坏组织的“异己分子”的攻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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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得不到尊重并被排挤的边缘人,到融入大家都一样的新集体,再到有机会成为英雄,这“三段跳”的逆袭在日常生活中需要相当漫长的过程,但在被权力支配的特定情境中,他可以加速获得这一切。

巧的是,蹦迪班一位作者,亲自见证了有着浓烈“浪潮”味道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今年4月。他住的小区有一名保安,平日默默无闻,有时还会受一些业主的白眼和冷落。

但自从小区封闭,业主们只能居家不能下楼后,这位保安却当上了可以在小区里自由活动的“志愿者”,一夜之间从边缘人成了可以调配物资、传达指令、严控出入的焦点人物。他的态度很快发生了转变,遇到被他视为“不守规矩”的人时,会狠狠骂上几句颇为难听的话。

不知道被他狠狠批评的业主有没有哭,但在最后解封时,本该欢庆的时刻,这位保安却哭得像个泪人。他在小区群里连发两段视频,一句话没说,眼泪却伴随显眼的大鼻涕泡肆意流淌。

看到这一幕,我们马上明白,为何不论国内国外,总是会有一些人会怀念某些“浪潮来临”的时代,即便那个时代给无数人带来了压迫和灾难。

对这位保安和《浪潮》中那位平日挨欺负的学生来说,他们都是突然拥有权力的边缘人。就像沙漠中渴久的人突然见到水一样,这种权力很容易便会被放纵成压迫他人的特权。

3.放纵平庸之恶,是最大的非理性

降低普通人作恶负罪感的另一个主要手段,便是把恶的环节进行拆解,分散到系统的每一个环节里。这样一个人从自己的视角来看,他离恶就有了很遥远的距离,他做的“只是本职工作而已”。

但这样,这个人就可以逃脱审判了吗?

答案对TA来说很遗憾,在捍卫文明的诸多著名历史事件中,TA并不能以这个借口脱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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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1962年5月31日夜,认为自己“一切都是奉命行事”的纳粹官僚艾希曼被处以绞刑

《平庸之恶》里,作者汉娜·阿伦特提到,纳粹分子大部分都觉得自己冤。

他们觉得自己只做了0.001%的恶,却被当作了100%的恶棍来审判。


可纳粹邪恶的秘密,恰恰是因为它把邪恶分成了一小份一小份,小到每一份实施者都不觉得自己在做恶,只不过是在恪尽职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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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我们也不妨思考一下,荒谬荒诞的入户消毒,打死猫狗,地震时也封死楼门,高危时间执行命令这些一系列不合理且违背人性的行为,在被曝光前,为何执行的人,从未有过任何质疑?到底是不懂如何质疑,还是不敢质疑?

还是他们也和当年那些人一样,有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只不过是执行命令而已”。

特别是当某些任务被赋予光环时,一种容易放纵恶的情境便形成了。

但,接受批评质疑,不要贬低他人,不要贬低自己,不要盲目服从情境,不要随意推卸责任,保持清醒的头脑与良知,做到这五点抵御“路西法效应”,并非不可能,且一直有人在做到。

别忘了,在米尔拉格姆实验中,即便六成人选择盲目服从,可依旧有四成人最终坚定拒绝了虐待他人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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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善是一种选择,更文明的状态则是群体里大多数选择了善之后的结果。

反之,如果侵蚀善的观念在一个群体里与日俱增地扩散,那这个群体必然会面临文明秩序失守的结果。

“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我也只是执行上面的指示”

“我能有什么办法?换你你也一样”

的确,这些都是很现实的“理由”,或者说“借口”。

但如果一个群体习惯把一切责任都归咎于环境,推给“上面的人”,那请问在他们的判断标准里,人和执行固定程序的机器,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身而为人的主体责任又在哪里?

这本该是历史学科中相当重要的一课,但它很遗憾地缺失了,即便我们曾经历过深重的灾难,却被“向前看”一笔带过。缺失的一大后果是,群体里那些投机者,从来不会有被追责的恐惧,可以更无负担地在浪潮中兴风作浪,如鱼得水。

说到底,我们处于一个和平年代,不妥协固然牺牲一些利益,但相比战争年代的那些风险,却远远谈不上沉重。没有什么恶,经得起“你真的没有办法吗”“你真的没有选择吗”“你不妥协真的死路一条”这些追问。

何况,如果连只是一时的物质利益都不愿意付出,那这个群体又能拿出什么去捍卫他们的文明和尊严?他们又凭什么得到有尊严有光明的结局?

可惜,如今的环境中,我们有大量的语言在为这些妥协、顺从乃至放纵、合谋寻求合理的解释,带来可笑的、卑微的自我和解和自我感动。

这进一步消解了这个群体的文明程度。

比如,调侃现代文明基本价值的言论被说成是“通透”,对他人灾难的冷漠被说成是“理性”,见风使舵从中渔利被说成是“活明白了”,理解权力对人性的压制被说成是“辩证”。

而那些可贵的,可以捍卫一个群体文明程度的价值观,比如独立,勇气,包容,与此同时被污名,被消解。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自欺欺人、颠倒标准更违背理性了:

很明显,它正把我们一步步推向更危险的境地。那些维系我们过往生活的价值观念,被一步步围剿、压榨,直至人的尊严彻底成为奢侈品,而不再是必需品。

身处浪潮时,如果连我们自己,都选择随波流向恶的一方,哪怕内心最起码的抵触都荡然无存,那么假设有一天被浪潮反噬,也请不要感到委屈和痛苦——

这不过是你自己的选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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