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 相比贾樟柯,李睿珺的核心内容终究有所不同

对于这部电影的反馈,很多负面观点认为,导演李睿珺模仿了贾樟柯的风格,并且对于农村生活的展现内容有失偏颇,从方方面面来说,都是一部有向西方视角讨好之嫌的作品。这种论断的产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特别是李睿珺与贾樟柯确实存在主题上的一定相近度,也在运镜构图上采取了类似的表达方法。

但是,相比贾樟柯,李睿珺的核心内容终究有所不同,对于具体社会的具体事件、具体时期的对接不那么明确,而他所表现的重点,更多是围绕着更为泛指的“时间推移之下变化了的环境“。至于他所反映的农村生活,与其说是对现实的完整还原,更接近于对人物与上述环境发生交互关系的描述,展现一个逐渐落后于时间、突兀于环境的人物个体状态。

因此,虽然他采取了大量接近现实主义风格的镜头设计,用了很多固定镜头与长镜头,但其目的并非现实主义的”提高客观现实性“,而是为了强调人物在环境中的存在-----他融入了怎样的环境,又排斥于怎样的环境,而环境的布置不同则对应了”时代“的不同,随之带出了人与时代的相对关系。农村是时代的一个侧面,但却并非全部。

这个主题是聚焦于”某些个体状态“的,显然没有”反映某个集体现状“的野心。在电影里,我们可以看到马有铁一家的落后、封闭、贫困,但也有着生活相对丰满的其他角色。我们可以看到村民们对马有铁一家的排斥,但也捕捉到了一些并不那么冰冷的片段,如村民家借给他们一窝小鸡。由此可见,对于农村和农民,李睿珺并没有“群体化成像”的目标,农村环境里有着各式各样的人物,而电影在客观效果上带出来的偏贫困倾向,更多来自于它对主角的选择。这一点,在贾樟柯的电影里是有所区别的。同样的”反映时代变迁下的个体被排斥“,贾樟柯往往会给出更明确的标志性事件,如下岗潮、三峡水库修建、反黑行动、黑煤窑兴起,等等,甚至包括了《天注定》这种直接调用社会新闻的作品。这样一来,他的”时代变迁“,就变得更加具体,也带来了更强的社会评论属性。而李睿珺这边,在《隐入尘烟》之前,《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反映的是自身年老之后寻求自杀的老人,《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则指向了草原当代化建设后失去了对”传统的血脉与家乡”精神依赖的原住民。时间与大环境的变化是独立的,受到某一具体事件与时期的影响相对较小。

《隐入尘烟》里,李睿珺设置了两种“环境”。相对富足与整体性的空间,如老三等一大家聚集的大屋、村民们会合的室外、装修精美的餐厅。相对地,则是偏重原始、贫瘠的个体空间,是马有铁夫妻的陋室,以及野外的土道和庄稼地。马有铁夫妻,始终处在这两种环境之中,在前者时显得格格不入,进入后者则展现出二人关系的愈发和谐。自身状态更加“原始”的马有铁夫妇,相对于行为举止更加当代化的其他人物而产生了隔阂,并由其与环境的关系表现出来。

在第一场戏里,李睿珺就已经展现了马有铁夫妻与两种环境的关系,以及剧情层面上的对应内容。第一个镜头,是持续被聚焦的漆黑窗洞,马有铁身处其中,只见到沙土不时翻出。窗洞带来了与之后敞亮大屋截然不同的荒蛮质感,也暗合了此后同样破败的自家,而在最后相继出现于窗中的驴子和马有铁,则给了马有铁以环境所属和剧情位置的定性----在本片中,他不属于大屋,而属于窗洞这样的空间,且其性质等同于驴子,是其他人眼中的“使唤人”。当他们到了大屋之后,李睿珺用了数个镜头来突出马有铁对周围环境的不容。首先,镜头以马有铁为前景中心,而后方的两个年轻人在玩着手机,与前方惴惴不安的马有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加自如,其体现的物质属性更加吻合这座大屋的氛围,让不自在的马有铁成为了”前时代”的存在。而后的全景里,相比其他人,马有铁夫妻的局促非常明显,而后马有铁更是为了救驴子而直接冲出了这个环境,留下的曹贵英随后也被“去尿尿”为名推了出去。

在这里的剧情,同样是有所对应的。马有铁帮老三收拾房子,对应着“使唤人”的定性,这种有求就做、不要回报的性格,是一种更偏传统的农民类型,让他与对金钱和物质的得失更加敏感,拥有当代化思维的其他村民,产生了分化,随之被各种形式地排斥----被轻视,或被最大化地利用。驴子被老三的敲打和呵斥,让与驴子对等的马有铁得到了自身定位的再次强调。而在曹贵英一边,她则是亲戚们急于嫁出去的角色,为其他家人的结婚扫清障碍。马有铁则成为了另一个被"利用“的人:因为贫穷,所以被认为是“来者不拒”,成为了接收患病的曹贵英,为其他人解决麻烦的下家。从另一个方面,也可以看到二人婚姻“为了其他人的需要而服务”的被动性起源:一屋子人谈论着二人的婚事,二人本尊却始终没有话语权,马有铁自己冲出去救驴,曹贵英则被赶出小便,讨论随后在二人都不在的情况下继续下去。

然而,当二人来到了另一种环境之后,他们与环境的融入度发生了变化,而二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同步的变化苗头。马有铁坐在狭窄破落的小屋之中,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不再有”融入与否“的问题。而曹贵英则站在外面的空地,尘土飞扬。在这样的环境中,马有铁产生了对曹贵英的第一次观察。在他的注视之下,曹贵英抚摸了外面的驴子,这建立了二人的共感----由于同样是被排斥、被利用,为了他人而被动接受的性格,因此二人是有着心灵沟通基础的,对驴子也同样地萌发了同病相怜之感。他们这种主动性不强的”逆来顺受“倾向,与传统农民的”淳朴老实“靠近,相对于当代的”现代化农民“来说更加原始。马有铁对曹贵英的第一次观察,发生在了偏向”原始”的农村环境里,正是对此的表现。

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在段落的最后,马有铁和曹贵英出现在了同一个画面里,但马有铁的身影处在镜子中,而曹贵英则站在屋外,被门框所圈住,二人实质上分处于不同的小空间里。这种尚未完全放开的关系,也带来了随后二人结婚照时的僵硬。在前半部里,偏原始环境对二人关系的促进,是逐渐发展的。新婚之夜,二人处在陋室之中,躺在了一张床上,但朝向却完全相反。但是,积极的变化已经出现。曹贵英紧张地尿床,马有铁则不发一言地走出去,为她生起了火,没有强行房事。随后,二人共同为马有铁父母上坟,驴车行走在荒漠之中,夫妻关系得到了二人的坟前认证,但坐在沙地上的他们终究是背对而处。

随着剧情的发展,马有铁被全村人两次推动着献血,还被老三当成免费劳力,驱使着干活,让曹贵英愈发找到了与他基于自身所处立场的共感。共同属于”被动状态,原始农民“的二人,便在原始的环境里愈发自如起来。第一次直接表现,是马有铁去帮老三搬家,曹贵英在沙土路上等着他,二人相聚之时,沙土路的夜色被曹贵英手里的灯点亮,晃动着发出了温暖的光晕。这一幕,与曹贵英给马有铁递水的细节结合,成为了环境与剧情层面上的双重转折-----当马有铁离开时,他给曹贵英准备食物,曹贵英却未作表示,陋室环境下的二人并未完全和谐。

同属于原始环境的二人,拥有着相同的传统农民状态。面对外界对自己的要求,他们被动地”不拒绝“,并没有对自身利益的维护表示出太多概念,因此必然会被愈发不传统的其他人进行无偿的”要求“。因此,他们二人由只属于彼此的特质而相互吸引,这一切的过程也会发生在只属于他们的原始环境之中。这就带来了电影中段的内容:马有铁夫妻在原始环境之下的自然生活。首先,李睿珺使用了很多种地的场景,通过对农活的特写镜头强化细节,突出了马有铁夫妻对于”种地“这一传统农民工作的实行。而他们种出的庄稼地,也被美丽的全景构图加以优化。看上去,马有铁夫妻建立了相对于外部当代化环境而独立的,只属于自己的原始环境,实现了属于自己的传统生活方式,让一切变回到了简单的”种庄稼,吃庄稼“。这种阶段性的成功,也反映了在此阶段里原始环境中的和谐状态-----在陋室之中,二人看着孵化小鸡的温箱,温暖的光线洒遍全屋;即使在下大雨的抢救作物之夜,二人也能在雨地中相视而笑。

二人的彼此吸引,来自于对传统属性的认知,同时也是对自身受到当代化大环境”排斥“,自身被动性被周围人利用的同感。作为二人关系关键转折的,是马有铁第一次献血的段落,这发生在了当代化的环境之中。先是二人坐在华丽装修的餐厅之中的尴尬僵硬,随后马有铁前去献血,镜头对准了曹贵英,通过虚化的后景表现医疗车里的马有铁。曹贵英不顾劝阻,离开了座位,前景变得空荡荡,后景的医疗车随之被变焦后对准,说明了曹贵英向马有铁的移动。在这里,镜头尚没有正面呈现曹贵英出现在医疗车的身影。而到了第二次献血,几乎一致的构图与发展,最后便来到了曹贵英在医疗车里的直接画面,说明了二人心灵关系的递进-----一次次被要求献血,一次次的被动接受,一次次感受到自身传统属性在当代之下的受制,曹贵英对马有铁愈发靠拢。

此外,就像第一场戏的前半段所展现的那样,二人之于当代环境的不容,也是电影着力表现的部分。首先,在二人身处亲戚家的时候,亲戚夫妻看电视的画面作为起始,却被一层窗棱隔开。其暗示的“与电视这一当代化产物发生隔阂”的信息,在随后演变成了亲戚对马有铁的一句“老三用了你这么长时间,都不给你买家具,还得让你来我家蹭电视看”。作为呼应的,是此前老三命令马有铁帮忙搬家的段落----不仅不给马有铁置办家具的报酬,反而还免费让他给自己搬运家具。随后,众人聚拢的全景里,村干部通知了拆迁空房子并给予经济补偿的政策,其他人都站着听,而马有铁夫妻则是一脸茫然地蹲着,在高度上显得突兀,表现着二人对这一“与种地无关的事情”的不敏感。最后,马有铁虽然站起身,将自己与其他人拉平,试图加入讨论,并在姿势状态上也完成”融入“,但村干部却马上离开,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等待他们夫妻的,是段落最后的”排斥“:二人离开,曹贵英漏出的尿液被嫌弃地擦拭。

此外,在来自于城市的经商人------从”环境“和”行业“两个层面上,与”农村“和”种地”区别开来-----召开大会的时候,镜头在商人与其他村民之间进行正反打,让二者的存在变得对等起来,并发生在了整洁明亮的村委会大院。而在这当代氛围的环境之中,马有铁夫妻却是缺席的。此刻,众人一致决定了马有铁为商人父亲献血,替马有铁拍了板,是为剧情层面对环境描写的对照。而当马有铁夫妻坐上宝马车前去献血的时候,二人晕车、呕吐,在段落的最后逃出轿车,坐在路边,则从另一个方向上构成了对村委会段落的延续。他们无法融入当代环境,只能接受当代观念对于自己传统“被动性”的榨取,自己也淳朴得无法提出获益要求,因此受到当代化给予的损失。而到了第二次献血,宝马车干脆铺上了塑料布,进一步强化了不融的氛围。空间上不融的加强,剧情上二次献血之被动接受性的加强,与上述的“曹贵英对马有铁感情”的加强,合而为一。

作为更传统的农民,马有铁夫妻的观念里只有种地,用庄稼来换取生活所需品。他们对所谓的“商品经济”和“物质利益”并没有太强的意识,被要求了什么就会去做什么。对此,以马有铁和曹贵英为了给其他人”消除结婚阻碍“而接受拉郎配为开端,电影的前半段里有数个细节表现----马有铁买皮衣,先是拙劣地大幅度砍价失败,而后干脆试图赊账,与随后轻松拿下皮衣的商人形成对比;马有铁献了血,却没有听村民“你应该让人家送给你地和农具”的说法,并且依然是赊账买地。这种有点近乎于“麻木”的”不计得失“和“淳朴老实“,以及对商品经济的生疏,是农民在传统概念里的形象。

而站在当代,农民拥有了更多的改变,在市场经济化成为主流的时期里,展现出了对于”经济””物质“”利益“的认知和需求。在电影里,与商人就买地的谈判,拆迁房补,付出与获得的比例,做农作物买卖时的谈价,都是相应的体现。因此,当马有铁夫妻这样一对“不会拒绝,不计利益“的传统者存在,他们就自然成为了当代村民们”利益最大化“的对象----既然你不会因为自己的得失而拒绝我们的种种要求,那么我们也就不考虑你的得失,不断地向你提出新的要求,以获得我们的所需。

于是,马有铁夫妻的传统农民生活,便会不断地被当代化旁人所影响。而在环境层面上,他们归属的原始环境,也会被不断地破坏和入侵。马有铁两次被命令献血,第一次是众人拥入他的陋室,第二次则是宝马车和其他村民开进他的庄稼地。特别是,在第二次,他先是拒绝,而后被问及了”皮衣好穿吗?“,瞬间凝固了身形,动摇起来,说明了他对于“经济得失”的缺乏概念-----为对方献血,本来应该获得更多补偿,但免费得到供血的对方,仅仅花了80块钱送一件皮衣,却已经足以让马有铁软化下来,似乎自己才是受之有愧的那一方。而在非常能体现“非传统农村经济”的拆迁老屋一事上,马有铁夫妻受到的当代压制则同样明显。如前所述,当拆迁第一次公布时,马有铁站起身来,试图融入周围环境,但却被马上打断。而围绕着拆迁,李睿珺还专门安排了一个环境片段,让马有铁夫妻从涂上拆迁字样的农院前经过,说明了他们对于这种”非农作“之经济利益获得方式的不融。原主人从打工的深圳归来,在“城市”的所属和“工作"的手段上,都已经脱离了传统的农民状态。因此,他必然带着强烈的物质需求,为了马上拿到拆迁款,对马有铁的出路并不太在意,只是简单地发布了”尽快搬吧“的决定,完全没有做出讨论的余地。

整体的农村环境与农民意识,随着时代朝向当代的发展而逐渐变化。他们的收益获得方式,已经不再是种地吃地那么简单,而心态也愈发变得像是当代人,拥有了更多的物质诉求和盘算心理,且失去了曾经的那种老好人一般,不计较太多的”被动“。这种改变的来源,在开头一幕中已有表现----年轻人玩着的手机,连接了互联网,象征着农村千百年来相对封闭环境的打破,在这个时代,农村与外界有了比以往多且深的接触,也就被其所影响。因此,在客观结果上固守着传统一面的马有铁夫妻,虽然想要抱团取暖,构建出独立的封闭环境,甚至到刀耕火种的自给自足境界,但必然会被当代的趋势所破坏。在环境上,他们的第一个陋室被拆迁事件收走,庄稼地被众人入侵。而在剧情上,房主让他们另寻住处,村里人和商人则半强迫地让马有铁不断献血,最终导致了死亡,构成了决定性的破坏时刻。

在当代,任何的传统都不可能持续地独立而封闭,必然会被外部进入。曾经的农民和农村,其消失是不可挽回的。马有铁夫妻的耕作伊甸园只是一时,而他们作为传统农民,也会被外部所毁灭。当拆迁发生,陋室坍塌的废墟里,马有铁捡到了一个燕子窝。这个属于自然而被”人类工具“以”经济目的“破坏了家园的燕子,正是对马有铁夫妻生活的比喻。随后,曹贵英在庄稼地里挖到折断的种子,则是又一次对”自然状态不可持续“的暗示。

然而,重要的是,李睿珺似乎并没有对电影里的人物,进行基于”好坏“的纯粹评定。马有铁和曹贵英固然是被影响的被动一方,但他们的被动性却并不是被彻底强迫的结果,而更像是发自本心的所为。在第一场戏里,马有铁为亲戚刨土,旁人催促着他进屋说话,他却半天也没有放下手里的铁锹,最后才走出了破屋子。被拉郎配和第一次献血时,二人始终未发一言,甚至没有哪怕一个字的表态。直到第二次献血,二人才分别有了一些自主的表达,但就像听到拆迁时的短暂起立一样,马有铁被“皮衣好穿吗”说服,而曹贵英则在“不是每个人都能献”的回答之下,打消了自己替代丈夫的请求,归于对丈夫献血的旁观。

而在另一方面,对待夫妻二人,其他当代人也并非从主观态度出发的彻底冰冷无情,而是基于利益优势交换的行为,给自己的多,但也不会一点都不给马有铁。释放自己的一点友好,换取更大的回报。这种并非单纯掠夺的“算计”,给了人物以相对好一点的局部侧面,也是当代的主流法则。对于这种算计下的“友善”,马有铁夫妻被动地接受着,并在不对等的利益交换中受损,说明了传统农民性格在当代的窘迫,根本无法适应如今的经济买卖与利益观念。

村民会甩掉包袱一般地强行拉郎配,但也并不那么一毛不拔地给了他们一窝小鸡。村民们会让马有铁献血,也会在村头看着夫妻二人把家还,发出一些羡慕的感慨。陋室的房主让马有铁夫妻马上搬家,但口气却并不严厉,还给马有铁递上了一根烟。甚至在身份设定上最有“恶人”潜力的商人,先是讲着“宝马车不能卖”的电话,表现出了自己生意不利、父亲病重的窘迫,冲淡了负面气息,随后掏钱给马有铁买了皮衣,站在当时尚不知道需要第二次献血的情况之下,这个行为的功利性并不很强,且交给马有铁时也确实没有做出什么要求。

在电影的中段,李睿珺一度给予了一种暂时性的希望,让马有铁夫妻建立起了独立的传统环境,甚至通过拍摄手法上的设计,将其似乎扩展到了外部世界,改变了一切。

马有铁夫妻的爱情达到了高峰,他们用裤带栓住了彼此,从开始的----第一幕的不吃饭,随后曹贵英不吃马有铁准备的馍馍-----“拒绝吃食”,来到了相互喂水、吃馍。与此同时,由两个传统农民的高度结合出发,他们周围的传统环境也开始强烈起来。李睿珺设计了强调无限延伸的构图,无论是庄稼绵延向两侧的对称画面,还是栅栏直指到斜后的非对称画面,农田似乎都延伸到了画面外的世界,无穷无尽。特别是,拍摄马有铁将草席推上房顶的部分时,镜头并未在房屋的侧面取景,而是俯拍,随后再在房顶上的部分横过来。这消除了草席和人物纵向运动的画面表现,他们仿佛从画面深处而来,随后又往画面深处而去,增强了纵深的延展感。这样的镜头手法,似乎让世界都变化了,成为了马有铁夫妻身处的农作环境。

当马有铁夫妻又一次给家人烧纸时,同样是野外,他们的周围不再是前半部里烧纸时的寂寥空旷,而出现了更多的旁人,甚至连当代化气息最重的汽车飞速驶过,也没有引起马有铁夫妻的注意。这便是这种暂时性改变的高潮:夫妻二人的世界甚至不再是封闭而独立的,而是无限延展到了外部。他们创造了自己能够适应的世界,就像一度无家可归,却在房梁上飞行的燕子。

然而,这终究只是暂时的现象。在马有铁夫妻执行了一个非常“原始”的行为---捕鱼自吃----后,场景瞬间变化,来到了商人的家中。先是曹贵英焦急地试图结束献血,而后别墅的远景出现,伴随着宝马车的出现,逆转了此前暂时高潮的野外里没有停下的车辆,打破了此前一段的农耕景色。传统的环境,夫妻二人的爱情,再度受到阻力。在这里,二人再一次展现出了自己“被动性”性格在当代环境里的不利。曹贵英先表达不满,想要停下抽血,但却被迅速阻止,再不出声。而后,她不想接下商人送的大衣,又说明了被动性-----献血本应是有偿,她却连价值不足以匹配的大衣都不肯接受,这来自于她想要终止献血的想法,但在商人的坚持下却没能推回大衣,想法未说出口。而在马有铁一边,他受到村里人的要求来献血,不给自己讨收益,却反而为村民求情,纯朴过度到“被动”的老农性格,以及自身对利益得失的不强烈,全都瞬间暴露了。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商人在这里反而替马有铁说话,也给曹贵英送了更合季节的大衣,体现出了对二人的一种适度友善。如前所述,这又一次冲淡了本片对于“正反派”的对错之立场判断。

随后,传统环境的被打破,开始愈发明显起来,暂时现象逐渐消解。李睿珺采取了对于前半部的多层面对照,在各个角度上逆转了前半部中的表达,从而推翻了前半部里建立的夫妻世界。首先,是一个暗示性的起手画面:夫妻二人在屋中吃饭的场景。此时,明面上的多个要素,依然从前半部中得到了延续,具有着对传统环境的正向表现。燕子飞在屋中,小鸡孵化完毕,“吃饭”津津有味。然而,从构图上看,二人已经不再是前半部里毫无阻碍地在一处进食,照明上的明暗分布让二人仿佛分处两个区域,而曹贵英身在门框之中,更对应了开场时二人的状态----在初见面的结尾,曹贵英照看着驴在门框中,与镜子里的马有铁区分开来,说明了二人此时仍然尴尬的关系。这让这一幕在表面上的传统环境之和谐,隐隐传递出了即将大变的信号。

随后,这种信号便放大到了更具体的层面:夫妻二人,特别是曹贵英,对于自然环境的融合度下降。在二人收庄稼的段落里,他们相继摔倒,展现出了对农活的不堪重负。虽然仍旧站在横向蔓延的广阔农田,仍旧被强调纵深的前后移动镜头捕捉,但他们在这种“无限大与深的自然环境”中,却似乎出现了对其的不匹配,无法完成与之相应的农作劳动,进一步影响到了二人以“对传统的相互认同”为基础的夫妻关系,第一次冷战起来。而这种不匹配,马上发展到了对“自然”本身的相异性表现上。二人回程的时候,一切又暂时地回到了理想状态,纵深的运镜,对称构图下展开的农田,恢复了的夫妻关系。此时,马有铁递给了曹贵英一根麦穗,将农作物当成了示爱的工具。这同样发生在了前半部里”用麦穗编动物“的片段,也在随后得到了延续,马有铁用麦粒拼成的花朵印在了曹贵英的手背上。以曹贵英为主,夫妻似乎与自然再次恢复了和谐的关系。然而,恶变马上到来了。二人在宽广的麦子地中农作着,这成为了他们最后一次的融入自然。下一幕,曹贵英就起了麦子疹,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自然的农作物,反而开始对他们不利起来。

以麦子为开端,负面的信息开始爆发式出现。二人在夜里的河中洗澡,试图缓解皮疹,此时汽车灯光闪过。这一幕与前半部里夫妻烧纸的画面产生对应,而他们对代表”当代“的汽车却有着相反的反应,不再是无视,而是被晃得睁不开眼。由此,当代要素对传统环境开始了反击的入侵。这种入侵继续延展,去到了作为二人”理想家园“的土屋。随着马有铁的劳动,土屋完工,似乎将给二人带来最完美的田园居所。然而,构图却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从第一个镜头的强调纵深,变成了对大屋更二维化的横向取景。人物开始在横向移动,与前半部里类似的“修房子”里强调纵深移动的手法形成鲜明对比。并且,李睿珺用前景的一堵围墙遮住了画面的下半部,强化了对“无限延展与纵深“的打破。

这些信息的落脚点,便是深圳打工仔的出现。在段落的末尾,他的身份带来了强烈的当代化气息,并催促着马有铁去收拾东西,拆掉旧屋换拆迁款。承载着夫妻二人传统幸福的旧屋,在上下移动----与左右移动同属平面,不再是纵深移动---镜头里,被当代的挖掘机推平,燕子窝也不复存在。马有铁摘下福字,给出了关键的定义:农耕生活被当代经济破坏,传统环境被当代要素入侵,夫妻生活将面临终结。

从戏剧结构上,我们也能看到李睿珺的前后对照手法。前半部里,夫妻二人进入旧屋,贴上了福字,调整了一下它的高度,然后吃饭,迎来了暂时性的安定。但是,在此刻,旧屋倒塌,二人进入新屋,重复了上述动作,曹贵英却吃不下去饭了,镜头长久地停留在了她无法下咽的凝固之中。对于“吃饭”要素的破坏,是对生活状态之变的关键提示。并且,在村口的小桥上,曹贵英曾经等到了归来的马有铁,递上吃食,而这一次却未及等到便跌落河中,“吃饭”要素也再一次没能实现。彼时的午夜变成了此刻的天明,那些隔绝于世的美好成为梦幻,但也在此时消失,带着夫妻二人终究回到了现实里。

同质的段落,还包括了对“结婚”本身的表现----二人的结婚照模糊不清,而身后年轻人挑选西服的声音,说明了二人身穿农家衣服的不正常。二人的结婚本身被极大地弱化了,他们的结婚照在当代的相机下无法清晰成像,表情也很木讷,服装更不如“非传统农民”的西装合适。而在与开头“并坐于荒漠”镜头对立的,则是同一个荒漠里,马有铁与代表曹贵英的驴子那分道扬镳的身影。

到了这个地步,马有铁二人的婚姻生活已经被完全破坏了。当电影来到结尾,李睿珺给出了一种巧妙的处理,给予了悲剧以两重表达。从表面出发,我们能看到悲剧,而如果表面剥离,则露出更深刻的黑暗。

从表面上看,马有铁能够在这段关系里保留的,只有暂时的“传统农耕要素”----用麦子花印在妻子的尸体手上,拿着麦穗似乎进入了梦乡,但寄托着二人对农耕生活梦想的农作物,虽然几乎移动到了窗口,但也终究没有飞出窗外,获得自由。到了现实里,则更是如此。最后一场戏,似乎以马有铁的主观镜头展开。他看着夫妻的房屋轰然倒塌,听着旁人说着“新生活开始”,但却没有做出任何挽回的尝试。在最后,李睿珺用第一人称视角,强化了马有铁对传统生活的失去,更强调了他不作为的被动心态。直到最后,他也是一个“老实过度”的被动接受者。

而抛开表面,探究内里的可能性,李睿珺或许做出的是一种更复合的表达,考虑到了回避的需要。马有铁的入睡,其实也可以视为绝望的自杀,于是结尾就变成了对马有铁尸体的运送。此时,有关死亡的两个段落里的第一人称视角,就成为了对比关系----生命消亡时的麦穗,终究无法飞上天空,梦想不得舒展,而埋葬毁灭前的肉体,却要一直往目的地而去,伴随着梦想的坍塌。

刨除回避的部分,结尾的处理,也关系到了电影对“更明确的死亡人选”的分配。作为主题的载体,曹贵英负责的非剧情手法较多,自身则是马有铁在现实中“从没想过我能过上这种日子”的助推关键,而马有铁则是更现实化的表现者,拥有了献血和拆迁等剧情。因此,曹贵英被麦穗“杀死”,完成了自身的非剧情表达,也给了马有铁以现实层面的毁灭,马有铁则留在现实里,见证房子的倒塌,背负婚姻的破碎。在各自不同性质的层面上,二人用表面化的死亡与存活,完成了对主题的最终表现。李睿珺处理了审查要求,也相对地给出了相应的设计。

事实上,“被动接受”,也构成了马有铁夫妻如此结局的内因。他们是传统的农民,想要打造原始的农耕生活,但面对必然到来的当代化外部---以经济思维为主----世界的进入和影响,他们始终没有更加积极与坚定的拒绝态度。延续自前半部“听令献血,不求合理回报”的,是马有铁在农作物买卖与住房“当代化”上的被动接受。同样是讨价还价,其他人可以与商人抗辩,马有铁却是不发一言地给多少拿多少。前者在构图上分居两侧的平衡,变成了马有铁时商人单人居中的不平衡,反映了马有铁在当代农业经济中的极度被动与弱势。这也表现在了他卖粮食时的不还价,主动还给村民鸡蛋的行为上。他的概念里,只有极其简单的传统买卖模式,甚至最适宜的是捕鱼吃鱼的自给自足。而对于交易,他的状态则在拆迁款交易时体现无疑---一个纯粹的旁观者。

而他人将楼房推荐给马有铁,这象征了当代化的外部对其生活的根本动摇。从动机上说,这是老三一家图谋拆迁款的攒动,直接用利益为先的观念入侵了马有铁的生活。而凝聚田园生活梦想与夫妻生活幸福的平房一旦被楼房取代,则无疑是对旧有生活的巨大改变。然而,如同第二次献血时那样,马有铁只是稍微反对了几句,便顺从地前去看房了。镜头之下,玻璃窗阻隔了外面的田地,意味着马有铁夫妻对其的远离,而他们站在楼房屋里的身影,则也如同曾经在老三大屋里一般地局促僵硬。马有铁甚至有了一点对“买电视”的希望,带出了一点自身在当代世界里的“被改变”,但他能够得到的“当代结果”,也只有烧纸用的假电视而已。

他们并不适合当代生活,只想要农耕的简单经济模式,当一个传统的老实农民。但是,时代已经发展,农民接触的经济模式,自身对付出与收益的意识,都有了当代化的改变。马有铁夫妻站在现实世界里,必然被他们影响,无法维持独立而封闭的传统生活。而由于自身的传统农民性格,二人肯定无法在“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当代人面前保护自己,根本不能拒绝对方对自己的各种要求,于是只能受到损害。接受献血,接受楼房,接受一口价的买卖,都是对他们被动性格的体现。

因此,后半部里的当代人,也依然没有呈现出太多的恶人形象。商人对马有铁的态度并不冷淡,村民表示几只鸡蛋不用还了。他们是当代人,因此必然做出符合当代人逻辑的一切,这便必然与非当代的个体产生冲突,客观上破坏后者的生活。这并不是恶意的压迫,而是时代变化下造成的现象。

当然,这些人的行为也并非“善”,他们的行为被赋予了一种混合的复杂感,淡化了单面的正邪感。商人最后结账的时候,克扣了村民的斤两,在结算时候,面对老头提出的异议,他也恶言相向。当听到马有铁说“”两件大衣的钱算借你的,你把这160的从价格里扣掉”时,他也并没有推辞。带着夫妻去献血时,贵英要求停车 ,他不耐烦 后来发现尿了,却反怪他们不早说。到了家里,他也让马有铁先查了传染病,歧视之心表现了出来。而老三的婚礼线索上,他先用了马有铁的免费劳力,最后给他留了几个菜,却没有请他去参加。

他们的行为,既有对马有铁的“好”,也存在着对利用马有铁的拉拢目的,以及对于下等人马有铁的利用和排斥。这种复合的形象,正说明了其在当代的“必然”---自己的利益为先,以物质水平取人,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意识,而非某一个体对于“恶”的强烈主观想法。

那么,利益为先的时代观念不可逆发展,这种----于作品文本而言,没有被任何后天力量做人为引导的-----自然的变化,是一种“不正确”吗?在正反派形象相对不明确的“”个体”之上,这无疑是电影提出的对于“整体”的疑问。它也不仅仅作用于哪一地区的农村,甚至“农村”本身,而是在所有的环境中都会发生。对农村的选取,更多来自于传统农耕文明在经济模式、性格意识上,与当代主流商品经济的模式与意识,存在的明显分化区别。正如在导演的前作《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里,牧民的信仰失落,来自于他们的传统游牧文明在当代工业化变革中的消失。

电影想要呈现的,并不是“传统好,当代差”,也不是“人心不古,老实人受欺负”,并不是强烈的正邪分化观点,而是一种时代推进、变化之下所形成的,对于传统人与物的客观必然影响。传统未必完全是好,当代也没有那么纯粹地坏,只是在二者对碰、后者主导的情况下,传统的消亡是不可逆的唯一结果。李睿珺落到的,是对于这样一种现象的表述。正义与非正义,对与错,赞美或批判,调性反而没有那么强烈。

最终,属于传统的一切,都将隐入夫妻二人的梦想之屋拆除之时,扬起的漫漫的尘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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