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革命后十年,突尼斯“回到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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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茉莉花革命爆发后的十年时间里,突尼斯见证了一位总统的垮台与逃亡,三位代理总统的过渡,以及经由突尼斯向阿拉伯世界蔓延的多场政治革命。十年后,当阿拉伯之春趋向于被总结为一场失败的革命时,突尼斯往往会被当作一个反例:比起在困顿中挣扎的诸多邻国,突尼斯似乎已经通过革命和制宪,走上了一条新的发展道路。

但今年7月25日,由现任突尼斯总统凯斯·赛义德支持举行的新一次修宪公投,正在动摇许多人对这个北非国家的既有认知:8月28日,修宪公投的最终结果公布,民众以94.6%的支持率通过了将国家从半总统制改为总统制政体的提议,此举将剥夺议会的许多权力,使大权重新集中到总统手中。

十年后,这是否是一种“回到原点”?今天的突尼斯再一次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困难,而总统赛义德假设,他所获得的绝对权力将能够为国家遭遇的各种问题提供正确答案。

茉莉花革命以后

事实上,2011年的茉莉花革命的确推动了突尼斯民主政治的发展:引起众怒的独裁者本·阿里下台,多元政党与组织开始出现,于2014年颁布的新宪法重新规定了政治制度与总统的任期等保障民主实现的基本条款。甚至,性少数群体都在突尼斯有了相对广阔的生存空间。

尽管革命过渡时期的混乱与恶性暴力事件部分打击了民众对于突尼斯未来发展的信心,但革命后的几年内,突尼斯的公民团体仍成功通过四方对话的方式整理了政局与各方势力的诉求。2015年,因为通过民主的方式顺利完成和平过渡,诺贝尔和平奖被颁发给了监督完成全国对话的突尼斯全国四方集团。

然而,突尼斯的政治果实也并非没有瑕疵:尽管反腐一直被作为国家和各党派的工作重心,但过去几十年沉重的腐败历史往往难以被彻底清算。2017年,时任总统贝吉·卡伊德·埃塞卜西通过签署法令的方式赦免了在本·阿里政权下的腐败官员。尽管支持派将这次赦免视为与历史和解,翻开突尼斯新篇章的积极举措,但对于大多数紧攥着剩余政治果实的突尼斯民众来说这仍旧是一次巨大的打击与背叛。

经历过漫长的腐败专制时代以后,即使革命被认为已经成功,民众对于突尼斯公务系统的信任感,仍需要承诺、行动以及漫长的时间才可能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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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因贫困和失业蔓延,突尼斯出现全国罢工浪潮 / 网络

除此之外,革命爆发之初小贩穆罕穆德·布瓦吉吉所代表的集体诉求——获得有尊严有保障的生活——也并未实现。国家经济的转型与腾飞并未到来,最初由革命成功和政治转型带来的红利很快淡去了影响力,2012年以后,突尼斯经济增速再次进入下滑区间,与此同时,失业率始终居高不下,政府债务则节节攀升。

贫困的突尼斯民众似乎从未等到他们真正需要的经济补偿与全新开始。惨淡的经济形势,微薄的基本工资,鲜少的就业机会,迷失的年轻一代……依旧是突尼斯政府需要急迫解决的现实问题。

2019年7月,总统埃塞卜西在任上去世,在挣扎与迷茫中,突尼斯民众又一次走上街头,通过民选的方式选出了一位他们认为能引领他们的领导人——凯斯·赛义德,在当时看来,这位法学教授公正、大度、睿智,甚至带有某些神化色彩,但如今,没有人知道这是否是再一次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始于修宪的“先知”

凯斯·赛义德出生于1958年突尼斯东北部的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就家庭背景而言,赛义德的父母并非当地知名人物,只有他的叔叔希查姆·赛义德是突尼斯第一位小儿外科医生,因在1970年代分离了两对连体婴儿而闻名。

赛义德于1980年在突尼斯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并在意大利圣雷莫的国际人道主义法学院获得法学与法律科学学士学位。1990年至1994年期间,赛义德担任了突尼斯宪法法律协会秘书长一职,并于1995年成为该协会副主席。之后,赛义德又担任了突尼斯苏塞大学公法系及法律系的主任直至1999年。在2018年退休之前,赛义德在突尼斯迦太基大学司法、政治和社会科学学院担任院长,并在其余几所大学里担任客座教授。

与同样有法律背景的前任总统贝吉·卡伊德·埃塞卜西相比,赛义德与政治的距离似乎相对遥远。至少在媒体的呈现中,他更像是一位专注于教学与宪法研究的专家而并非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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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尼斯现任总统凯斯·赛义德 / 网络 

除了他的学生之外,大众对于赛义德的认知普遍是在2014年宪法修订期间逐渐建立起来的。在2014年前后,赛义德作为宪法修订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常常会在电视媒体上露面,发表他对目前宪法修订方向的意见与看法。

尽管是宪法修订委员会的成员,但赛义德实际上并非真正“执笔”修订宪法的人选,因此他对于新宪法修订的评论往往更为直接与犀利。比如,他曾多次公开表达对于新宪法过于强调议会的权力,致使权力始终集中在由政党推选的少数精英而并非人民手上的不满。在赛义德的设想中,理想的政治体系应该包括无数个由直接选举产生的地方议会,以及一个强有力的总统。而无论是地方议会代表或是总统都应该拉近与民众的距离,让民众与民主之间有更为个人的联系。

在茉莉花革命爆发后的几年时间里,赛义德的设想与表达显然非常受欢迎。

从表象来看,除了与政界的距离与“干净”的背景之外,赛义德克制且带有说服力的语言魅力也是他的吸引力之一。无论是他的学生或是在茉莉花革命之后接触过他的民众都曾表达过听到他的声音与表达时的另类体验。对于一些民众来说,能够清晰地解释宪法的本质,以深沉的声音、流利的标准阿拉伯语(而不是突尼斯方言)进行表达甚至让他某种程度上靠近了一种“先知”形象。

当然,这些表象特征不足以解释2019年突尼斯大选55%的高投票率与赛义德获得的72.71%的选票,民众对他的支持有深远的心理和情感因素。首先,一个没有政党,没有具有规模的选举活动,甚至没有个人社交媒体账号的参选人起初所创造的独立、道德,且有牺牲精神的形象,正是经历了2017年反腐官员被赦免一事之后的突尼斯人所需要的。除此之外,在茉莉花革命爆发之初,当来自边缘化地区的抗议者在突尼斯举行大规模静坐,要求进行更全面的变革时,赛义德也是为数不多的出席声援的知名人士。另外,赛义德在宗教问题上所表现出的适度保守与文本主义似乎也顺应了多数突尼斯群众与建制派的取向。

如果说年轻人支持赛义德是出于对激烈的革命与深层次的变革的渴望的话,那么更多的人支持赛义德,是因为他有效地捕捉到了在茉莉花革命之后民众既排斥腐败的体系,又渴望一个强有力领导的复杂情感。

以上种种,缔造了一个自宣布竞选起就带有“神谕”、“先知”色彩的另类总统候选人。在参与竞选之初,赛义德就曾表达过他参选并非出于对权力或身份的追求,而是因为接收到了神的旨意和民众的需要。此后,他也常常将他的总统竞选称作上天指派的、不能拒绝的考验。

赛义德被神化的参选故事里,的确有真实的部分。早在2014年,就有大量的年轻人自发为他建立Facebook群组呼吁他参选,而他直到2019年才同意参选。与以往的参选人相比,他也的确更关注处于社会边缘以及贫穷的普通人。他在大街上与普通民众交流,与抗议者拥抱的视频常常会在网上流传。因为生活方式朴素,自身职业受人尊敬,人们似乎也更倾向把他的亲民行为理解成自然流露而并非政治表演。

特别是,2019年大选中赛义德的主要竞争对手、第二轮选举中的另一位参选人纳比勒·卡鲁伊是创办过内斯玛(Nessma El Jadida)电视台且经常利用其电视台进行具有倾向性的政治宣传的媒体大亨,尽管卡鲁伊也尝试了将自己定位为穷人与“被遗忘的”突尼斯人的捍卫者与慈善家的竞选路径,但这对他而言显然是具有风险的。

参选后不久,卡鲁伊即面临逃税、洗钱及操纵选举的指控,支持卡鲁伊的民众也迅速地改变了他们的看法,认为他更像消费穷人的精英阶层。尽管他的竞选团队努力将对他的逮捕与监禁刻画为建制派对参选人的迫害,但突尼斯民众已经将他的形象与过去的腐败官员与腐败历史联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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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9月竞选期间,赛义德在街头与支持者合影 / 网络

与卡鲁伊相比,尽管赛义德并未能够在竞选辩论中提出科学可行的经济计划,但对于突尼斯民众来说,卡鲁伊所提出的通过科技革命、效仿硅谷,将奈飞、谷歌以及更为广泛的数字文化带到突尼斯的就业市场等构想,看上去实在空洞和遥远。而赛义德在卡鲁伊被捕时期决定暂停选举活动以保证选举的公平性之举,更应验了人们对他公正与具有原则性的信念,反而助推了他最终以超过70%的高票赢得总统大位。

不受限制的总统权力

然而,赛义德在当选之后所进行的一系列“变革”,让人不禁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他最初政治设想的延续,还是为合理化集中权力所预想的脚本。

2021年1月,由于新冠疫情加速了国内医疗与经济危机,突尼斯各地爆发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同年7月,赛义德通过援引2014年突尼斯宪法第80条“如果出现威胁国家机构或国家安全或独立的紧迫危险,并妨碍国家的正常运作,共和国总统在与政府首脑和议会议长协商并通知宪法法院院长后,可采取特殊情况所需的任何措施”,做出了解除总理希沙姆·马希希职务、暂停议会职权以及取消议员所有豁免权的决定,将所有的行政权力都掌握在了自己手上。

此举引发议会不小的抗议,由于事实上赛义德并未如宪法第80条中所规定的那样,完成提前与政府首脑和议会议长协商,同时通知宪法法院院长等一系列程序,而是自行宣布了独揽大权的决定,一部分专家认为其中已有明显的违宪和政变的迹象。

但赛义德远没有就此停步,8月,他再次宣布将延长议会的休会时间,尽管宪法曾规定议会的休会期最高也只有一个月;9月,在被强行延长的议会休会期又将结束之际,赛义德宣布他将通过总统法令治理国家,并无视部分宪法。议会休会期随后被再一次延长到新的选举举行之前,目前这一日期将为今年12月17日。

此后,赛义德接连出手,废除审查法律草案合宪性的临时机构,以个人意志对于全国的省长进行全面洗牌,还通过授予自己解雇法官的权力剥夺了全国50名以上法官的职务。当民众普遍将每况愈下的国家状况归咎于长期内讧与分裂的议会时,赛义德则利用了新上任时期民众对他的信任以及对长期处于视野中心的政党的抵触,掌握了更多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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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尼斯街头的修宪公投宣传牌 / Wikipedia

今年7月,修宪公投如期举行,赛义德又进一步大幅度削弱了议会权力,为扩大总统权力提供了合法性上的支持。

结束公投以后,赛义德表示,突尼斯将会在他获得不受限制的权力之后“进入新的阶段”。

在民众看来,赛义德的修宪行为至少并不会使他们的经济状况更加糟糕,这成为许多人愿意在修宪公投中支持他的原因之一,人们对于赛义德所塑造的大力惩治腐败、下放权力实现突尼斯复兴的话语,也仍旧抱有新鲜感与希望。尽管缺乏经济背景与治理经验,但民众仍然相信,赛义德对其政治构想的笃信与他的“救世主”情结,或许能为突尼斯提供缓冲与答案。

但突尼斯民众也同样意识到,赛义德的做法正在剥夺他们无法忽视的革命红利:自由表达的可能性。在目前看来,赛义德已经开始对持批评态度的个人与组织展开系统性的监视与控制,而普通民众也对于这样的高压氛围有所感知,对于和媒体对话充满忌惮。

当前,突尼斯人口有一半位于贫困线下,政府债务早在去年就已遭到IMF警告,失业率高达18.4%,通货膨胀则在今年创下一系列历史新高。俄乌战争爆发以后,突尼斯超过60%的小麦和大麦进口被迫中断,今年预算赤字预计已达GDP的9.7%。在变革之后,如果赛义德仍旧无法为普通人的生活带来真实可触的改变,那么民众是否还会对他的行为抱持相同的容忍度呢?无论赛义德的治理愿望有多么真诚,看上去,他都已经开启了另一扇通往危险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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