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尔冬升执导的电影《海的尽头是草原》?

简单地谈几句个人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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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历来不好拍,面对故事已经被历史“剧透”的困境,导演应该如何处理?《海的尽头是草原》给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模板。尔冬升架构了一个丰满的架构,用城市和草原进行对比,用五六十年代与当代进行对应,用兄妹两个角色构成映射关系,实现了自己对于草原的表达目的。

而更应该肯定的是,尔冬升避免了同类作品里经常出现的很多问题,比如价值观的输出过量,教育大于艺术等等。具体而言,从对待背景资料的角度上看,他大胆而直接地点出“大多数是女孩”等事实,保证了故事之于现实事件的还原完整度。而在故事叙述的角度上,他也没有让一切变得理想化,模糊处理掉很多理应存在的合理问题。摆好事实,给到问题之后,他才提出了另一种程度上的疏解之道。这就让作品的真实感,得到了不错的提升。

在开篇,对于城市,电影就给出了一种压抑的基调。灰蒙蒙的色调中,母亲带着儿子,在城市中跌跌撞撞,找不到失落的女儿,也得不到分配的食物。这是对物质层面上客观环境的描述,而这也导致了情感层面的缺失,具体体现在了家庭的破碎上-----女儿作为南方孤儿,被送到了内蒙古。

在陈宝国饰演的主角身上,电影强调了一种对比:城市与草原的对比,物质和情感的对比。这是一种跨越具体时期的对比。在五六十年代,城市的物质条件极其匮乏,而内蒙古的物资也并不足。然而,对于孤儿的处理上,城市与内蒙古却有着区别。在城市的孤儿院中,孩子们的表情木讷,情绪低落。但伴随着内蒙古负责人的“会尽力准备物资”的承诺,孩子们一登上火车,便马上得到了情感和物质上的双重保障----辛勤的照料,混合着孩子们得到吃食的片段。

由此,在五六十年代,城市和草原的双重对比便得到了确立。二者都面临着物质的不足,但内蒙古却可以用更加投入的真情,去抵消物质上的匮乏。以小女孩杜思珩为典型,电影迅速地给出了一个具体的段落。小女孩发烧,草原上的物资不足,无法取得药品,而马苏饰演的女牧民则让自己的儿子冒险穿越了流沙地,从远处的卫生所取来了药物。特别是,女牧民先给儿子看爸爸的证件,而后关照小女孩,让她对女孩的情感与骨肉亲情做了对等。一切以物质为主的城市,与更具真情以抵消物质匮乏现状的草原,就此在五十年代形成了对比关系。

草原蕴含的真情打动力,在男孩子于火车上的瞬间,得到了呈现----一直以来都在城市孤儿院里麻木的他,看着窗外的大草原,第一次流露出了被震撼的情感流露。

而这一点,通过陈宝国扮演的主角,被引导到了当代的环境中。在城市里,他依然受到着双重的限制。一方面,他反复地梦到丢失的妹妹,而现实里的母亲也同样地亲情缺失,将一切女性都认作了女儿。而另一方面,主角在客观层面上也面临着困难,肿瘤让他的生命时日无多。而当他来到草原后,电影则或明或暗地,表现了他在两个层面上的获得-----他看到了运转中的风电设备,是为物质层面的感应,而他在寻人过程中感受到的,蒙古人的真诚,则是情感层面的。

可见,在两个时代中,草原都是比城市更加淡化物质、重视情感的环境。而借由陈宝国,两个时代更是建立了直观的内在对应联系。在当代部分里,他不断地做梦,闪现五十年代的城市记忆。第一次的记忆里,他看到了家里吃面条,似乎有着两个层面上的充沛与温馨。但这种氛围马上被第二次闪回打破,家长在讨论着“舍弃小家”,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想将孩子送到孤儿院。

由此,陈宝国从城市到草原的“从缺失到获得”过程,也发生在了两个时代之中。从当代草原上的肉餐到曾经城市里的面条的闪回,首次直观地连接了他身上的两个时代、两个环境。在当代,他为了寻找妹妹,进入草原,接触到了纯朴真诚的蒙古人。而对于五六十年代,他从各种老人处听到的妹妹经历,则等同于是自身对妹妹的“附体”,感受当时的草原氛围。出现在回忆段落里的妹妹杜思珩,除了作为独立角色之外,也成为了陈宝国跨越时空,感受当时代草原的投影,就像她对被抛弃到孤儿院的回忆,成为了对陈宝国回忆的内容补充。

作为同步两个时代“抵消一切之真情”的具体表现,内蒙古人自身的纯朴,内蒙古人对城市来人的真诚,草原上以真情抵消物质之客观条件不足,都发生在了分处两个时代的兄妹身上,再以“陈宝国倾听回忆”的方式,让兄长陈宝国得到了两个时代的信我们可以看到,内蒙古人之间并非没有争吵,但无论在蒙古包开会的五六十年代,还是陈宝国向导处理家事的当代,他们都会很直接地用相互怒吼的方式,干脆地正面传达想法,而没有太多的尔虞我诈。而在客观条件上,五六十年代的物资匮乏,在当代也有着“向导的手机相对于城市人陈宝国的专业照相机”的片段。

最重点展开的,自然是内蒙古人对城市来人的态度,以及与之相关的,“真诚对客观条件的抵消”。一开始,杜思珩对内蒙古的客观条件严苛有着反应,在情感上也由于曾经的被抛弃而设立封锁。在集中的时候,她看着玩到一起的内蒙古大人和孤儿们,始终蹲在一边。而她的第一个改变,发生在了对男孩的旁观中-----男孩在城市中始终没有被救治的瘸腿,通过老师制作的护具而获得了恢复的机会。男孩在客观判断上的治疗放弃,其实是家长的意愿,这与杜思珩的自身遭遇有了吻合,而男孩在草原上得到的努力帮助,也自然让她感受到了自身获得同样情感的可能----在草原上,一切都会不一样。这成为了她对草原首次打开心房的基础。

在影片的展开部分,杜思珩在草原上的两个层面感受,成为了主体内容。一开始,她会面对客观情况做出反应,并被其压制。打翻简陋的饭菜后,跑开的她马上遇到了狼群,在物资和环境两个角度上感受着草原的残酷。然而,她马上获得了内蒙古“家人们”的帮助,驱散了狼群。随后,她首次骑马,却被带着跑进了草原的风沙中,象征着她被草原严苛天气的“吞没”,但马上也获得了“爸爸”的救援。

大量的草原生活细节,内蒙古一家对杜思珩的视若己出,真心为她考虑的独处段落,杜思珩与一家的愈发情感交融,以两个段落作为标志。首先,杜思珩被“爸爸”告知,“草原的自然很残酷,但你要一直向前跑”。而后,作为对此的落地呈现,杜思珩为了寻找沙尘暴中的“爸爸”,骑着马真地冲进了残酷的自然天气,蒙着头前进。天气的恶劣,象征着草原之于城市只强不弱的残酷客观条件,而她在亲情驱动下穿越的,便是这种“残酷的客观环境”。特别是,电影再次给出了闪回的瞬间,让她看到了自己在城市里并未获得,却曾经期盼的画面----离开自己,进而导致自己被送往孤儿院的爸爸,向自己回身跑来。这一幕与现实中跑来的“爸爸”重叠起来,让她在城市里失落的亲情,在草原上压制了严苛的客观环境。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最后阶段的逆转。电影给出了一层更高的“客观条件”,即是血脉。杜思珩的出身终究是城市,而非属于草原的内蒙古人。在电影的前半部里,就有隐约的指引:一家人到镇子上采购,杜思珩看着属于城市物件的收音机发呆,暗示着她对于自己出身之地的并未舍弃。这在后半部中,发展成了杜思珩和马正元两个汉族人的逃离计划。而杜思珩在流沙中的被吞没,似乎表现着草原严苛条件对一切的压制-----追来的家人无法拯救她,亲情无法压过自然,就像亲情同样无法改变她对自己出身的归属感。

而与之同步地,当代的陈宝国,也必须要面对同样的严苛----母亲去世,寻找妹妹失败,自己病情加重。光线过度照耀之下,草原变得模糊起来,不复一贯的壮美,似乎显示着自身之于身处其中的陈宝国,以及曾经存在的杜思珩的力量局限性。

这个反转,提出了一个必然存在的问题:虽然被温柔对待,但杜思珩是否能够真地舍弃曾经的身份和生活?仅从展现的被救助日常部分来看,这显然是不具有说服力的。而基于这一被提出---而非模糊处理----的客观事实,在反转之上再做反转,电影的主题表现才能显得更扎实。

这便是事件的真相。哥哥牺牲了自己,将流沙里的杜思珩和马正元救了出来。由此,草原人的亲情,其表达从日常升级到了极端情况,经受住了生命存亡的考验。这样的力量,足以改变“日常”无法扭转的客观属性----在大草原上,杜思珩继承了死去哥哥的身份,彻底从“血统”成为了内蒙古人,并就此在草原扎根。

在最后的阶段,电影并没有无限放大草原的力量,抛弃了理想化的表述。它直面了客观的影响力,让杜思珩因为出身而逃走,让哥哥因为自然而死亡,也让一家人因为内蒙古人哥哥的死亡而几乎抛弃汉人杜思珩。但是,在不可完全战胜的对象面前,亲情依然可以改变一些东西,让杜思珩的身份归属到草原,让死去的亲人以她的身体“归来”,并再次接纳她。大草原的背景之下,这一切逐渐发生,对应着电影开篇时的表达----草原的客观条件不比城市更好,也是不可扭转的事实,但却可以被人们更强的亲情相对地部分抵消。

对于草原人的亲情,还有一层极致状态下的表现侧面。在哥哥去追杜思珩时,母子之间达成了“如果她真的想走,就让她走”的一致。这只发生在一瞬间,但却说明了草原人“不功利”的亲情付出。在感情层面,杜思珩始终拥有选择的权利。在充分感受到了----全片主体内容的----蒙古族的真诚后,她可以接受并融入,也可以选择回归原本的故乡。草原人对她真情付出后,依然能够允许她做出选择,正是一层更高级的真情。这种层级,也随之落实在了哥哥的舍命救人之上。

这一层的主题升级,当然也对应到了陈宝国的身上,来到了当代。在曾经的城市中,他与杜思珩产生了亲情的割裂,在“两个只能留一个”的家长选择面前,让自己生病而逃过一劫,导致了妹妹的被抛弃。城市的“客观环境完全压制亲情”,得到了最终的表现。然而,当他与杜思珩站在草原上,被草原完全消解的杜思珩却可以原谅他。而作为陈宝国,当他通过对往事的倾听,将自己变成杜思珩的投影,在两个时代里感受到了草原的影响,他也可以一扫曾经----由断续的片段化呈现方式而体现的----遮掩的不堪记忆,坦诚地向杜思珩道歉,面对自己的亲情亏欠,对应着此前他看到的内蒙古兄弟之间坦率的“对不起”。

从剧情上看,由于此前的反转,说明了杜思珩在归属感上的完全切换,她对于曾经属于“汉人杜思珩”的一切都已经舍弃,因此此时对陈宝国的原谅,也不会显得过度“圣母”。二人在草原上的拥抱,与曾经杜思珩内蒙古一家的草原上身影交织起来,将草原的力量跨越了两个时代。

就像上述这些问题给人的感觉一样,客观上的结果其实并不完美。杜思珩因自己出身的逃离造成了巨大的惨剧,而内蒙古家庭的痛失孩子也不能真地靠杜思珩的取代而完全消除,杜思珩兄妹间因为家长被迫二选一而形成的裂痕,也始终存在于二人的记忆中。在当时,作为被收养到异地的孤儿,以物质条件匮乏的生活,这种种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合理情况,是不能够模糊处理,当它不存在的。

无论在哪个时代,草原都没能根本扭转现实中的问题,但它能够做到的,是让人们对彼此抱以积极的情感,去接受这些问题,并向着希望的方向走下去。

从剧情梗概而言,这部作品很容易被看作是一种命题作文,但是,以导演尔冬升的水平,在这种命题之下,他依然能够比很多同行坐得更丰富,更多层,更有设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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