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的英格兰国王

　　英格兰与爱尔兰国王爱德华六世于1553年7月6日驾崩，这改变了外交局势。经过悬而未决的几天之后，爱德华六世的同父异母姐姐、三十七岁的老姑娘玛丽·都铎登上王位，并向自己的表哥查理五世征询意见。皇帝非常清楚如何利用这个天赐良机：他建议她与他的儿子腓力结婚。查理五世仔细计算了这样一门婚事对双方的好处。与英格兰女王结婚后，腓力即便当不上神圣罗马皇帝，也能够更加稳健地统治西班牙和尼德兰；玛丽女王则能得到“一个丈夫，他在战时能够掌管军队，并履行其他一些不适合女性承担的职责”，比如组织入侵苏格兰，将其“变成英格兰王国的臣属”。还能建立一个新的英格兰—尼德兰国家，由腓力和玛丽的继承人统治。这将永久性地巩固哈布斯堡家族对英吉利海峡和北海的主宰，从而“遏制法国人，迫使他们通情达理”。尽管查理五世令人难以信服地说“我只是想把这个想法摆在你面前，让你自己斟酌并把你的意见尽快告诉我，”但实际上查理五世已经做了决定。他写道：这门“英格兰婚事”的好处“极大并且显而易见”，所以无需解释。【6】

　　即便有整整一个王国当嫁妆，腓力对娶比自己年长十二岁的表姑还是缺乏热情。但对于不可避免的事情，他也只能接受。他写信告诉查理五世：“陛下已经知道，我是您最忠顺的孝子，我的意愿与您完全一致，尤其是在如此重要的事情当中。”他授予父亲全权“代表我谈判”，去敲定这门“英格兰婚事”。玛丽及其枢密院为一方，查理五世的使者（以西蒙•勒纳尔和埃格蒙特伯爵拉莫拉尔为首）为另一方，展开了激烈的讨价还价。第一个问题是，这门婚姻是否应当像查理五世希望的那样，通过代理人来举行婚礼，这样的话婚姻也算立即生效；还是（按照英格兰人的想法）“夫妻都能亲身参加婚礼”。于是查理五世要求儿子发来“两份代理授权书，参照所附草稿的格式，这样我就能根据具体形势选择其一，而无需浪费时间”。【7】王子又一次服从了。

　　但是，玛丽的大臣为了维护英格兰的独立，给婚姻协议添加了一些条件，查理五世及其谋臣向腓力隐瞒了这些条件：除非有特殊情况，女王不可以离开她的世袭领地；女王和腓力的孩子将会继承英格兰和爱尔兰王位，还将继承尼德兰；如果玛丽比丈夫先去世而没有留下子嗣，腓力在英格兰的权威就结束了。另外，尽管协议规定，腓力在“与他的妻子，即最尊贵的女王陛下的婚姻存续期间将与女王共同享有[她的]国度的君主头衔、荣誉与称号”，并“协助”妻子治理英格兰，但协议坚持要求，“高贵的王子将容许和接受他的妻子，即最尊贵的女王，完全掌控上述国度与领地的全部圣职与官职、土地、收入与收益的支配权。这些圣职与官职、土地、收入与收益将被授予在英格兰及其领地出生的人士”。也就是说，腓力无权将英格兰的任何产业“授予”他在别的国家的臣民。仿佛这些限制条件对腓力的侮辱还不够，玛丽的谋臣还规定：“英格兰王国不会因为这门婚姻而直接或间接地卷入最成功的皇帝陛下（即上述王子的父亲）与法国国王亨利二世之间的战争；腓力王子应当尽其所能地确保英格兰与法国之间维持和平，不得有误”。【8】

　　尽管帝国的谈判代表在给腓力的信中隐瞒了这些条件，或者对其轻描淡写，但腓力已经都知道了。1554年1月4日，也就是在皇帝的代表签署婚姻协议之前，腓力在一位公证人面前签署了一份文件，声明他会“批准、授权和宣誓遵守相应条款，从而让他与最高贵的英格兰女王结婚，但这不会约束或迫使他或他的领地或他的继承人去执行或批准任何条款”。【9】这种两面三刀的精神成为腓力的行政风格的核心部分：当被迫采取自己不喜欢的行动时，他就事先在公证人面前声明，他认为自己在强迫之下做出的让步是无效的。

　　尽管父亲和匈牙利王后玛丽都发来了警示，腓力在西班牙又逗留了六个月。玛丽写道：“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尼德兰得不到救援，你就会失去这些领地。”【10】腓力之所以逗留这么久，部分原因是，他要娶血缘如此之近的亲戚（起初腓力将自己的未婚妻称为“我亲爱的、敬爱的姑姑”，因为她的母亲是查理五世的母亲的妹妹），缺少教宗的批准。教宗的批准文件于1554年3月送抵。于是，得到腓力的批准之后，埃格蒙特伯爵代表他参加婚礼，站在玛丽·都铎身旁，英格兰的大法官祝福了这门婚姻。

　　但王子仍然留在西班牙。他没有去拉科鲁尼亚（那里有一支舰队在等候，准备送他去英格兰），而是骑马去了葡萄牙边境，与妹妹胡安娜（已经成了寡妇）见面。他说服胡安娜在他不在西班牙期间担任摄政者。就像之前向玛丽亚和马克西米利安面授机宜一样，腓力亲自向胡安娜详细指示了她应当如何摄政。他还完成了另一项重要使命。父亲发来密信，请他帮助选择退隐之地。腓力推荐了埃斯特雷马杜拉地区格雷多山脚下的尤斯特，那里有圣哲罗姆会建造的一所修道院。圣哲罗姆会专注于祈祷，所以过去那些想要退隐的西班牙王室成员都喜欢圣哲罗姆会。腓力于1554年6月视察尤斯特之后，签署命令，拨款在那里的修道院隔壁建造一座朴素的宫殿。

　　现在腓力去了拉科鲁尼亚，在那里等候有利的风向去英格兰。在等待期间，他签署了给摄政政府的最后一批命令。根据腓力的命令，在他出国期间，胡安娜及其大臣必须把他们与查理五世的所有通信抄送给腓力；她在做任何关涉到西班牙、西属意大利或西属美洲的决定之前，必须征求腓力的意见。尽管腓力说自己的指示反映了“皇帝陛下和我的意愿”，但实际上他忽略或者推翻了父亲之前的安排。【11】保障了自己的领地之后，腓力指挥着一支强大的舰队（足以威慑企图拦截他的法国人），于1554年7月13日启航离开西班牙，去迎娶英格兰女王。

　　“我于星期五离开拉科鲁尼亚，”王子写道，“那一天我晕船很严重，卧床三天才恢复。”【12】对他来说幸运的是，从西班牙去英格兰的这趟航程仅仅花了七天（这是一个幸运的偶然，这也许让腓力对航海产生了误解，在三十年后决定入侵英格兰时误以为这样的航行很容易）。舰队在南安普敦靠岸，英格兰和尼德兰两国使者都在那里恭候。英格兰使者带来了他的新娘的问候和礼物。尼德兰使者则带来了查理五世的一份声明：他放弃那不勒斯国王的头衔，让位给儿子，于是腓力在结婚前夕成了一位名正言顺的国王。查理五世的这个姿态非常优雅。但随后的消息就不是那么优雅了。查理五世原本希望儿子在英格兰仅作短暂停留，圆房后就到尼德兰接管前线的指挥权，好让皇帝能够返回西班牙。但是现在，他命令腓力把兵员和军费送去即可，自己不必来，因为皇帝已经决定御驾亲征，又一次让儿子扮演辅助的角色。

　　这一年英格兰夏季的天气也不作美：腓力及其随从进入温切斯特的时候被瓢泼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在这座城市，夫妇俩第一次正式见面。据腓力的随从胡安·德·巴拉奥纳说：“王子殿下对女王非常客气，谈了一个多钟头，他说西班牙语，她说法语。他俩就是这么交流的。”然后腓力说了一句英语，这也是我们知道的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英语：“晚安，诸位大人。”7月25日，腓力和玛丽在温切斯特大教堂举行婚礼。婚宴后，“西班牙的公爵和贵族们”与“最美丽的英格兰少女”跳舞，跳到晚上9点。随后“国王与女王进入洞房。至于当夜的余下时间，”巴拉奥纳写道，“曾经忍受过那种情况的人可以自行评判”。看样子巴拉奥纳和他的主公一样缺乏热情。【13】

　　玛丽的第一次性体验把她搞得精疲力竭。据腓力的贴身男仆安德烈斯·穆尼奥斯说，“那之后，她四天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14】在她恢复元气的同时，新郎带着一大群随从去狩猎和观光，随从当中不仅包括阿尔瓦公爵、费里亚伯爵和鲁伊·戈麦斯那样地位稳固的老臣，还有一些很快会平步青云的人，包括梅迪纳塞利公爵、钦琼伯爵、奥利瓦雷斯伯爵、贝尔纳多·德·弗雷斯内达修士、巴尔托洛梅·卡兰萨修士，以及两位秘书佩德罗·德·奥约和加布里埃尔·德·萨亚斯。这些西班牙人当中很少有人喜欢英格兰的生活。“尽管我们来到了一个美丽的国家，但我们生活在世界上最恶劣的人当中，”穆尼奥斯写道，“英格兰人是西班牙民族的死敌。”【51】

　　那么，腓力对他的新娘怎么看呢？鲁伊·戈麦斯在婚礼次日向一位同僚透露：“女王是个非常好的人，不过比我们之前听说的更老。”同一周晚些时候，戈麦斯的态度变得强硬了：腓力“努力向[玛丽]表达”他的爱，“尽心尽责地履行丈夫的义务”，但“跟你实话实说，要想忍受这一切，非得是一位伟大的神不可”。鲁伊·戈麦斯总结道：好在腓力“很清楚，这门婚姻不是为了让他享受鱼水之欢，而是为了挽救这个陷入混乱的王国，并保住尼德兰”。玛丽去世后，西班牙人对她的评价变得更加严酷。1559年腓力再婚时，一位大臣不厚道地写道，这一次，与年轻的法国公主伊莎贝拉结婚，“国王陛下不会有理由抱怨说自己被强迫与一个丑陋的老太婆结婚”。【16】

　　1554年11月，女王说感到腹中有“胎动”。12月，她告诉查理五世：“我相信我腹中的孩子是活的。”夫妻俩搬到汉普顿宫，“准备让女王在那里生孩子”，于是把接生婆召集到那里，准备了一个“非常豪华、装饰精美的”摇篮，还找来一名奶妈。与此同时，文书人员准备了多份宣布王子或公主降生的文件，只是把日期和婴儿的性别先空出来。【17】

　　尽管玛丽体验到了正常妊娠通常会有的许多迹象，比如腹部和乳房变大及分泌乳汁，但她始终没有生下孩子，于是召集来的育婴人员散去了。此时，查理五世敦促儿子去见他，于是腓力在8月末把妻子留在格林尼治村，登上了一艘战舰。腓力乘船在泰晤士河顺流而下的时候，站在“船尾楼甲板上，向女王挥舞帽子，表达爱意”，但心烦意乱的玛丽坐在窗前，嚎啕大哭。两位君主“不仅每天，甚至每个钟头”都鸿雁传书，直到腓力于9月3日渡过英吉利海峡。【18】

　　不过，新国王还是继续“协助”妻子治理国家。玛丽的枢密院在婚礼两天前颁布了一道命令，绕过了婚姻协议中限制腓力参政的条款。所以，关于枢密院讨论的“一切国家大事的短信，用拉丁文或西班牙文写成”，被“送往国王陛下指定来接收的人手中。还下了命令，凡是以国王和女王的名义发出的公文，必须有他们两人的签名”。【19】所以，腓力尽管不懂英文，却能积极参与英格兰事务。他动身前往尼德兰之后就用拉丁文或西班牙文写信给玛丽或她的主要谋臣雷金纳德•波尔枢机主教，表达自己的意愿。腓力启程三天之后，波尔禀报称，玛丽很高兴“写信给陛下，并阅读陛下的来信”，也很想了解“国王的意图和命令是什么”。两周后，波尔报告称：“女王在上午祈祷，就像圣母马利亚一样；下午则像马大[1]一样忙碌，敦促她的谋臣都要勤勤恳恳地……执行她的丈夫制定的大政方针。”【20】国王还在出发前组建了一个新的行政机关——“专责委员会”（由英格兰大臣组成），之后就通过它来表达自己选择的“大政方针”是什么。“专责委员会”一周开好几次会，商讨重要的内政外交事务，每一次会议结束后都用拉丁文撰写奏章，发给腓力，请他批阅。在大多数情况下，腓力都会批准这些建议，但有时在页边批注，表示反对。比如在1555年9月，“专责委员会”报告称，英格兰王家海军绝大多数舰船的适航性都很差，应当都送到泰晤士河船坞维修，腓力表示反对：

　　国王深知，英格兰的主要防御依赖于它的海军始终处于战备状态，能够随时保卫王国，抵御外敌，所以海军舰船不仅应当有很好的适航性，还要随时可供调拨。但因为从泰晤士河出海不太容易，所以应当将舰船调往朴次茅斯，在那里可以比较轻松地调动它们。

　　“专责委员会”执行了国王的指示。【21】

　　通过任命一些高官，腓力还对英格兰政策施加了影响。在这项工作当中，腓力得到了陪伴他旅行的西班牙教士，尤其是卡兰萨的辅佐。比如，在大法官（英格兰的最高级大臣）去世后，卡兰萨建议任命虔诚的约克大主教为大法官，腓力就写了一封信，让玛丽“把这个官职交给这位大主教”。玛丽照办了。英格兰廷臣们立刻认识到了腓力在此事中发挥的决定性作用。一位廷臣记载道：“是国王陛下任命约克大主教为大法官的。”【22】

　　腓力还对宗教问题有着浓厚的兴趣。据卡兰萨说，从1555年2月到1558年11月，王室官员囚禁了超过450名英格兰异端分子，并将其处以火刑；另有至少600人逃往海外。一位著名的现代历史学家认为，腓力和玛丽领导了“16世纪整个欧洲最激烈的宗教镇压行动”。【23】腓力在至少一起异端案件中公开干预。1555年复活节，曾为僧人、后来却结了婚的威廉·弗劳尔在一名多明我会修士唱弥撒时将他刺死。卡兰萨（此时担任多明我会英格兰分支的“总长”）对这种亵渎行为感到震怒，于是敦促腓力和玛丽

　　立刻严惩罪犯，以儆效尤，并说必须如此，因为任何耽搁都会引发丑闻。国王陛下答应这么办。三天之后果然处理了。犯人用来犯罪的右手被砍掉，然后他被活活烧死。

　　国王对此毫无悔意。他后来吹嘘道，在他统治英格兰期间，“烧死了很多异端分子，让很多人皈依天主教”。例如，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克兰麦于1556年被处以火刑。

　　[1]伯达尼的马大（Martha ofBethany）是《圣经·新约》中的人物。她是伯达尼的马利亚和拉撒路的姐姐，居住于犹太地区耶路撒冷附近的伯达尼城。她是耶稣复活拉撒路事件的见证人。根据《路加福音》第10章，耶稣来到马大和马利亚家时，马利亚在耶稣脚前坐着听他讲道，而马大“伺候的事多，心里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