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真的是江郎才尽了吗?

看宁浩的电影,从疯狂的石头,到赛车,到无人区,感觉是个有想法的导演。但是外星人真的非常非常让人失望。从一开始的宣传,什么根据大刘的乡村教师,改编了多久多久等等,给人就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果然看过之后,电影完成度甚至还不如韩寒这种业余选手。

外星人究竟是一时失误还是宁浩真的江郎才尽了?

简单地谈谈个人的看法。

在近年的创作中,宁浩似乎表现出一种“行货化”的走势,拍的东西失去了原始的灵感,也没有了很强的作者性,变得更加“类型”。或者说,“江郎才尽”。

事实上,类型化的要求与作者性的追求,并不构成绝对冲突的关系。外界会产生二者冲突的既定印象,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一些极端个案:毕赣、程耳这样更加“偏科”、甚至在表述语言上都设置了较高的先天门槛的选手。而在更广泛的范围内,这样稍显极端的“艺术家”,终究还是少数。更多的优秀导演,还是在二者之间找到了很好的平衡------或者自身的风格、手法、表达,先天地适合大众接收,或者通过后天的调整,做出一些适度的让步和平衡,中和两端的天平。

而宁浩在这种平衡上的拿捏,正在愈发娴熟。在这方面最有说服力的作品,当属《疯狂的外星人》。在《疯狂的外星人》之前,我们可以看到宁浩在商业/类型化/“行活儿”、与个人化/作者性/自我创作之间的平衡寻找,并且逐渐“上路”。

他拥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开局。在早期的《疯狂的石头》和《疯狂的赛车》之中,宁浩在自我创作上追求的,是盖里奇的《两杆大烟枪》一般的叙事设计,通过构思巧妙、安排得当的剧情叙述,使观众获得一种“原来如此”的观影体验。这样一来,宁浩既增加了观众的听故事体验、创造了惊奇不断的叙事效果,同时又实现了自己在叙事上对盖里奇的再现之追求。而对于当时“唯阵容论、唯大导演论、唯投资论”的大片式选择倾向的华语电影消费市场来说,“创造叙事上的惊奇体验”无疑是一个以小博大的最佳方式----无需明星,无需大投入,需要的只是在叙事上的精妙设计和剧情元素的细致排列,从而让获得奇观式剧情体验的观众成为自来水,托起影片的口碑。

毕竟在当时而言,市场上是缺乏这种体量较小但质量不错的影片,而充斥了太多的“大体量大制作”和“劣质小制作”之两极化分部的作品。对于当时的观众来说,他们对大制作的选择实际上是一种无良品之下的无奈决定---至少体量大明星多的影片还能看个熟面孔大场面,好歹也比三无产品更靠谱点不是。在这个市场里,拥有着奇观式叙事追求的宁浩的两部作品,就提供给了观众一个“良品”的可选项,以小博大的商业效益也就顺理成章了。

而到了《心花路放》时期,可以看到,宁浩的自我与商业的平衡,做的更好了。事实上,在这部作品与《无人区》当中的期间,宁浩对于自我的定位很可能发生了一个改变。但凡是一个专业的电影导演,势必都有他一个艺术之高度的追求,想要通过一些纯艺术作品去为自己的艺术成就做高度的突破、为自己树碑立传。而宁浩的这个尝试,就是《无人区》----不做妥协与让步,完全地展示自我,从宏观主题到表达系统,再到微观体验。

但是,《无人区》遭到了封禁和很大程度的删减修改,呈现出来的公映版本在表达上比较不理想----徐峥角色最后的光明化和此前行径的“被迫化”处理,使得“人性趋恶”的批判效果被极具地弱化了。当然,这是当时大环境的客观所限。不仅是宁浩,曹保平在《烈日灼心》之中,同样是安排三个主要角色的犯案从“有意识的主动犯罪”变成了“无意间的过失犯罪”,以此来为影片基调做光明化扭转,但这也严重削弱了“太阳中也有黑子,坏人也有好的一面”的人性复杂论之主题---三兄弟从根源上就不是有意犯罪的坏人,那么谈何“黑子”呢?主题表达的基础逻辑已然动摇了。而在商业上,由于内容与语言上的相对门槛,本片的结果也并不显著,可谓是个人与商业双双低于预期效果。

在行业的大环境下,宁浩凝结心力、抱着冲击个人艺术高度、设想为自己立碑的大作《无人区》,遭到了不可避免的艺术成果失利。而宁浩随后交出的《黄金大劫案》,也证明了宁浩在此受到的艺术追求心的受挫程度。《黄金大劫案》是一部劣化的《疯狂》两部曲,依然拥有着各怀目的而将剧情复杂化的各色人物,但宁浩对这些人物目标的处理过于粗糙、叙事也变成了简单的单线化,从而使得叙事的惊奇程度大大丧失了----观众再也没有了那种“被掩盖信息而难窥事件全貌”、“随着叙事主视角的人物变化、叙事线索的切换,才获得了更多的信息,从而逐渐拼接出了事件整体”的观影快感了。

从《黄金大劫案》当中,我们看到了宁浩手法的不尽如人意,甚至一度的“完全商业”“削弱自我”。这部作品的个人表达价值并不算高,但同样表现出了他的心态变化:不再追求个人表达的艺术高度,而是更多地侧重于了商业这一边---试图复制自己此前的成功模式,哪怕是自己已然不太想去追求的东西。否则,他也不会做出一个似乎不情愿、且动力不足之下的劣化成品。这个转变固然是痛苦的,但却引出了后续的平衡水平上升。

在《黄金大劫案》之后,宁浩将自己放弃艺术高度、转而侧重商业诉求的心态延续了下来,但却试着在商业诉求满足的前提之下,尽可能地拿出个人表达的完成度。这时候,宁浩交出的答卷,就是《心花路放》了。从商业上讲,这部作品沿袭了当时市场广泛接受的公路喜剧类型,并且在内在上吻合着当时兴起的文青心态--对云南和大理的向往、对诗与远方的追逐。并且,宁浩也并没有使用自己最初的奇观式叙事,这也再一次证明了他在个人追求上对于叙事惊奇度上的热情不再。但是,从个人表达的角度上看,在这部作品里,宁浩极其巧妙地实现了自己的思想表述:他拍摄了追逐文青生活方式的人物,但在内里实际上是嘲讽这些人的---你们的本质不过是追求肉体快感的下体动物而已。这种巧妙的平衡、基于商业诉求基础上的适度自我表达、精妙而狡猾的操作,正是宁浩的所长。

《疯狂的外星人》,正是《心花路放》平衡感的延续。

在这里,宁浩的“类型化”似乎很强,带着模板,而内里的作者性却也同样不弱。他试图探讨“科技发展,力量增加,人类妄自尊大,自命为神,缺失敬畏”的主题,有些类似于《2001太空漫游》。以经济科技发展为后盾的人类,对于自身定位的估计过高,他们对神失去了敬畏,对动物则自认优等种族。实际上,从本片开场,宁浩就使用了理查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开场“日出”部分,并且在电影里反复多次使用。这便构成了宁浩对宏观主题的一个重要表达部分---在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之中,库布里克同样重点使用了这一段音乐。而这部影片的主旨,恰恰就是“人类理应重视、但已然丧失的,对神的敬畏”。

与此同时,宁浩又做到了在类型化、大陆市场对接上的元素加入,将这些元素灵活地用在了主题的表达之中。这当然会带来一些妥协。例如,在呈现方式上,他贴合了“屌丝”“反拜金主义”等拥有《泰囧》等成功案例的流行元素,并且甚至要纳入很多并不高明的简陋搞笑手法,来提高作品的商业性,从而让主题完成度受到了一定的削弱。但总体而言,能够给出成片水平的平衡,已经非常不易。

在电影中,宁浩给出了美国人与外星人接触的桥段。美国宇航员傲慢地自称为“地球上最强大的民族”,从而对外星人产生了一种戏谑的轻慢态度,由此产生了外星人的反击。这一幕,实际上已经点出了宁浩想要表达的主题内容----美国人自恃经济实力和科技水平,从而对拥有更高科技的类神化存在(外星人)失去了尊重,藐视低于自己的存在。这一点也延续到了随后的美国特工身上----他手握着手枪(力量的象征),就以此来嘲讽试图依靠动漫信仰拯救自己的酒瘾少年(对精神支柱的漠视,对强大力量的自恃)。而外星人的反击,也反过来表明了这个想法的错误---人类理应对自身的存在保持自谦。衔接下一段开头的“世界公园里的白宫和其他的名胜古迹”,更是宁浩一种对自傲人类的嘲讽---美国其实不过如此,而全体人类拥有的光辉文明,也绝非人类自恃过高的资本和倚仗。

随后,剧情从“美国和外星人”的高度下沉,微观到了普通民众的层面,以黄渤为主,构成了主要的叙事内容。这段剧情的开始,是黄渤耍猴戏的部分,随之与主题产生了紧密联系----他将猴子视为自己的驯兽,构成了人类自视甚高、将自己置于其他动物之上的表现。沈腾的出现,则将主题进一步落地。他和黄渤谈论着从猴戏转业到卖酒的事情,并大肆宣传着自己的“赚钱至上”理论。这就将“人类自居高位”的主题做了一个微观的“降级”,使之成为了更形象化的概念:经济实力正是人类的倚仗所在,基于经济实力所创造出的文明,才让人类将自己放在了“神位”之上,忘记了自己也只是神明下面的普通种族。

当然,宁浩在这里,也给予了黄渤区分于其他角色的一面,铺垫他的自我转变,也引导出了“反拜金主义”的要素。这个人物表现出来的,是不重视财富的特质----与动物园园长交涉时,他不关心经济效益,只在乎“国粹”的思想,还被园长嘲笑(让他去捡钱),也不关心沈腾口中能赚钱的买卖。而作为这一点与宏观主题的连接,在不重视金钱的同时,黄渤也展示了自己对于神的敬畏之心:他信仰神明,日夜供奉烧香祈愿。

通过黄渤这个人物,宁浩将“自恃文明发展而自认神明藐视一切的人类”的主题,与“只重视经济实力、有钱就自以为是欺压穷人”的要素,做了一个对应。此外,这种操作还发生在了“沈腾卖猴”的桥段中:买家驯服了一只鸟,让鸟来夹纸币,并且口称“如果猴好,多加两万也行”。

接下来,剧情以三段式构成。第一段是外星人刚到来的部分。宁浩给出了一个“佛像特写”与“外星人飞船降临”的平行剪辑,使得外星人与“类神存在”的联系再一次被强化。而在外星人降临之后,黄渤与沈腾的行为也是意有所指的----黄渤手里抄了个金箍棒,形成了孙悟空的形象、沈腾脸上敷着孙悟空的面膜。这实际上暗示了他二人的潜在本心:在内心里,他们将自己与猴子,更多视为平等的存在。这再一次铺垫了二人在后半部的转变。而外星人到来之后,首先是黄渤将其视作猴子,进行驯兽的练习,随后则是外星人找回力量,反而将黄渤和沈腾当做宠物,构成了对人类自我膨胀的极度讽刺。第三段中,美国势力加入,黄渤和沈腾凭借猴子脱身,进行反击。在试验场中,黄渤为了脱身,将猴子当做外星人来互动,而美国人就此信以为真,在宁浩“升格镜头+宏大音乐”、美国特工于构图正中央、仰拍强化力量的拍摄手法之下,以一种妄自尊大的形象,讽刺地与一只猴子进行着煞有介事的互动。

通过这个三段式的结构,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宁浩对于主题的表达思路。第一段和第二段,实际上对主题形成了一种反差化极强的表达----第一段中,黄渤和沈腾将外星人视为低于自己的存在,但在第二段中遭到了反噬,反而是自己成为了被驯服的低等存在。而到了第三段,美国人的加入,影片基调再一次回到了宏观主题之中,于人类文明层面,展现“人类自以为神”的荒谬。

在最后,影片也在主题上形成了收束。在主题层面,宁浩用一个“美国特工、黄渤、沈腾一起敲锣打鼓,反击猴子”的慢镜头,强调了自己想要传递的一种“无视实力的大平等”。随后,外星人最终与他们转为和谐关系,回到了自己的星球。人类不应该以自己所拥有的实力而藐视弱者,也不应该以自身文明为倚靠而妄自称神,宇宙之中还有外星人这样的更高等生物---天下理应大同、众生也理应平等。在微观主题层面,黄渤在最后也实现了转变,从一开始对财富一种“不高不低”的状态(金钱理念淡薄,但又想要依靠“国粹”来赚钱),变得认清了自己真正重视的东西----“我就是个耍猴的”(彻底放弃金钱)。而当黄渤能够放弃猴子自己逃生时,却选择了拯救猴子---将自己从人类的高位之上拉下来,对动物表现出平等的态度。

在这部电影里,宁浩并没有将外星人当做一个“纯粹的神明”,而是一个掌握了更高级力量、反而将人类视为“下等动物”的存在---人类的同质化产物。正如第一段和第二段的对比反差所展现的那样,外星人对黄渤二人的欺压,也正是人类对动物的欺压。但是,这个外星人也是一个和黄渤类似的“两面性角色”----他的内心里同样有着隐约的“众生平等”理念。在被欺压的第一段中,他就会通过香蕉,与“影片内食物链最低端”的猴子形成亲密的互动。而在第三段中,他大发神威,激斗黄渤等人,造型正是孙悟空的模样----外星人与动物的同一性表现。更重要的是,在影片中,外星人与黄渤等人,恰恰是通过喝白酒,建立了情感上的联系,成为了外星人和人类达成和解的关键-----和人类一样,外星人与人类也是酒桌建交情。

从个人表达的层面上,宁浩设计了一个互为映射的主题模式。他试图去阐述人类自恃力量的妄自尊大、面对弱小生灵的自以为神,并且否定这种行为。作为具体表现途径,他借助“科技实力和经济实力最强,地球最强国家”美国,对“人类”做了一层象征---美国代表人类总体,与外星人进行互动。随后,他将一切浓缩到了黄渤和沈腾两个个体人物的层面上,并且将“自恃力量”的概念也相应地浓缩成了“以经济实力为尊”的拜金思想。

由此,黄渤由“不在乎钱但又想赚钱”的中间状态到“我就是耍猴的”(彻底放弃赚钱),与外星人由“内心存在平等看待人类的想法,但表现出藐视”到“和人类和好”的转变,形成了对等的关系------黄渤彻底放弃了“经济实力为尊”和金钱,外星人也放弃了自恃力量和居高临下;否定了金钱至上的拜金主义,也就否定了力量至上的自封为神。

同时,宁浩也同样做出了个人表达与商业性需求的平衡。三段式的结构是非常重要的主题表达方式。与此同时,这样一个结构,也创造了影片最大的搞笑模式---剧情冲突创造的反差效果。在第一段中,宁浩通过对观众的完全信息给予,使得观众成为了相对于人物的全知全能者,创造了“人物拿强力的外星人当猴子训练”的反差效果。而到了第二段,宁浩则借助第一段的铺垫,使得黄渤二人与外星人境遇换位的画面,构成了与第一段的反差效果。最后,在第三段中,宁浩再次进行信息量给予的操作---开场时黄渤训练猴子的手段已经被观众所知,宇航服里的是猴子而非外星人的信息也被观众所知,黄渤通过训练手势指挥猴子也被观众所知,但这一切,恰恰都不被美国人所知。由此,影片形成了“美国人拿猴子当外星人”的反差效果。这三段中的反差效果,主要是基于剧情制造的戏剧冲突而进行,构成了观众事先对于本片的“搞笑”预期的满足。

另外,从剧情的角度讲,宁浩对于主题表达方式的设计,同样体现着他对于商业性的平衡。“神明”这个内容方向,对于以无神论为主要认知的中国来说,在语境上拥有着巨大的错位---观众对其是有认知障碍的。因此,宁浩做出了两个平衡。首先,外星人不定性为“神明”,而是“人类的同质存在”,并让它往孙悟空靠拢,方便了非神治而是人治、西游记情结深厚的中国人的接受。另外,宁浩将“人类自恃的力量”浓缩到了“经济实力”上来做具象化,这样一来,它恰好吻合了近几年中国商业片中广泛使用的内容:对拜金主义的反对,排斥金钱、崇尚“诗和远方”的心灵鸡汤。由此一来,黄渤的人物形象也就成为了商业片中非常常见的主角形象--平民阶层的“屌丝”。

这样的市场平衡思路,势必带来影片的“科幻”属性的相对削弱。宁浩并没有在科幻的内容上走得非常远,而是一触即返。他给影片套上了一个宇宙、外星人的科幻表层,但实质上,剧情的主体却非科幻相关的宇航、天文太空,而是如上文所述的“否定拜金主义”、“淳朴的屌丝”等被广泛使用的商业片套路。甚至小外星人的设定,似乎也有对《捉妖记》(胡巴)、以及西游记IP的“借助”意味。同样严重的是,虽然三段式结构创造了戏剧冲突的反差笑果,但很多时候,宁浩同样也将搞笑放在了人物的“卖丑”和“出傻相”上。或许,这也是一种对于观众“浅层直接刺激”的无奈之举。

并且,在很多时候,宁浩将人物的搞笑放在了“卖丑”和“出傻相”的方式上。虽然他创造了信息提供操作上的剧情冲突和反差化效果,使人物的丑相脱离了“为丑而丑”的生硬挠痒痒(比如《大闹天竺》),但是如果从观众的实际观感来说,这实际上是一种五十步笑百步的杯水车薪。由于过多《大闹天竺》式作品的泛滥成灾,观众对这种“扯着脖子喊叫”、“卖丑相”的喧哗搞笑方式早已经产生了极度的审美疲劳和心理厌恶。因此,这种搞笑方式本身,就已经不足以满足观众的笑点了,只要它出现即可以被观众拒之千里---无论是低级的扮丑、还是本片这样创造了一些反差之下的不低级扮丑。哪怕是《泰囧》,拿到现在的话,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对于本片的操作,宁浩无疑是有些过于保守的。他试图去触碰一下新兴的商业片未来---科幻题材,但又不敢走得太远,在具体内容上回到了已成定式、模式成熟的既成类型化套路之中,且试图实现杂糅。这也让《疯狂的外星人》与刘慈欣的《乡村教师》,在很大程度上扯不上关系。

然而,以成片来说,宁浩无疑做到了相当程度的平衡。以一个主流华语市场的导演而言,这绝对不是一种“倒退”或“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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