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陈涉世家》其实不好懂,隐藏着司马迁史识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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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一则语文教科书改编删订的新闻再次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观察者网报道之后,不少网友感到激愤不解,诸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才是中国人的精气神,怎么能够从教材里删掉”之类的评论非常多。
本文的主要目的倒不是想从《陈涉世家》被删除一事上窥探教科书编订者的动机如何,只想集中探讨一个问题,就是“陈涉”作为起义军领袖,被司马迁编在了“世家”这一序列里,到底是为何?
再查找世家其他的“世家”的主角身份,这一篇显得有些突兀。
唐朝史学家刘知几在这一点上喷了司马迁,可以说是质疑把陈涉编入“世家”的最经典的论证路径:
世家之为义也,岂不以开国承家,世代相续?至如陈涉起自群盗,称王六月而死,子孙不嗣, 社樱靡闻,无世可传,无家可宅,而以世家为称,岂当然乎?
总之一句话,陈胜不过是“群盗”出身,而且称王的时间很短,没有留下什么“祖产”,就他也配成世家?司马迁是不是糊涂了?
建国后的大批史学家在解释这一问题时,有一批人认为司马迁同情农民起义军,认为陈胜是一条好汉,所以干脆放在世家里,但早有学者指出,如果司马迁赞扬陈胜,就不应该在《酷吏列传》里大肆污蔑和陈胜有同样义举的民间反抗行为。
很多学者都注意到司马迁的《秦楚之际月表序》中的这么一句很重要的话:“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
从这一句话中可以看出,司马迁把陈涉到项羽再到刘邦,放到同一个历史逻辑的进程中,换句话说,没有陈涉之功就没有刘氏的天下。
这或许可以部分解释为何陈涉可以作为“世家”,但还不全面。
换个方向思考这么一个问题:秦朝之后是哪个朝代?
肯定有读者说,这不是废话吗?秦朝之后是汉朝。乍一看,这话没错,仔细一分析,还是有问题,而且值得研究。
公元前207年与张良会合于洛阳以东,然后夺南阳、定武关,入关中。此时赵高担任丞相,因畏惧刘邦,命阎乐杀秦二世于望夷宫,改立子婴为秦王。同时,刘邦军于蓝田击溃秦军,驻军霸上。秦王子婴发动政变,诛杀赵高,并于轵道向刘邦投降,秦朝亡。
那汉朝在什么时候建立的呢?
公元前207年10月,刘邦攻入咸阳,秦帝子婴投降。项羽于12月攻入咸阳杀子婴,之后杀楚义帝,自封为“西楚霸王”号令全国,举办鸿门宴分封诸侯,他将灭秦的刘邦封在蜀地。
前202年,刘邦正式称帝,建国号汉。五月在咸阳地定都长安,西汉建立。
注意:秦朝亡于前207年,汉朝建立于前202年,那么中间这五六年怎么算?
当然你可以说中间这段时间是西楚霸王控制的楚义帝。
但是楚义帝的历史法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段楚汉相争时期,其实是秦汉之间的断裂带,这个断裂带,才是我们理解《陈涉世家》一文的关键。这直接涉及到司马迁的史识,他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逻辑链条到底是什么。
很多人忽视了司马迁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的这句话,非同小可: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观所以得尊崇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
这句话其实就回答了他对刘知几的批评,老夫觉得,刘知几没能把司马迁的这段话理解通透。
司马迁对秦楚到楚汉之际的王朝更迭的研究,比前人有更多深刻的见解。
司马迁将汉得以兴的措施,司马迁将汉得以兴的措施,概括为八个字:“承敝易变,使人不倦”。他认为,人们所艳称的汤、武之治,奥妙也不过如此。
所以,他著“八书”,也就是在他看来王者得天下必须面对的社会问题的八个方面,那成功的经验也在于懂得治道必须“承敝通变”(《史记•太史公自序》关于“八书”的总述)。司马迁当过太史令,参与过修订历法等重大“立宪”意义上的工程。
实践表明,对于天体运行的观测,主要对于日月和五大行星的运动周期的观测,精密与否直接关系着历法的周密程度;而历法的误差,又直接对农业生产、宗教生活和思想信仰的混乱与否发生重要影响。这一经验事实使司马迁不能不相信,天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相关律。
他希望找到这个相关律,而且自以为找到了,那就是以数序为表征的“天运”。
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三五。上下各千岁,然后天人之际续备。
这就是司马迁“究天人之际”的总结论。奇怪的是,史学史家迄今为止不注意这一结论,原因大约在于不想触及天文历法史问题。其实,按照中外天文史家的研究,司马迁所用术语,只消同《太初历》的计算术语加以对照,便立即涣然冰释。
行文至此,读者肯定会说,拉拉扯扯这么多干什么,不是说《陈涉世家》吗?问题的奥妙之处就在这里。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吐露了自己的《世家》写作意图:“二十八宿環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
上来就说二十八宿环北辰,这就是究天人之际。还说三十辐共一毅,说白了,《世家》就应该有30个,不多不少30个,29或者31都不行。司马迁正是把陈涉当作汉王朝的“辅拂股脓之臣”来写的(但陈涉算不上《本纪》,只能进世家)。所以陈涉的子孙到了汉武帝时代还在“血食”,是享祭的。
从《扁鹊仓公列传》看《陈涉世家》的编纂问题
《扁鹊仓公列传》,在《史记》七十列传里, 序次第四十五。它的上一篇《田叔列传》,是文、景二朝 一位著名廉吏的传记;下一篇《吴王濞列传》,则是对抗汉景帝的“削藩”政策而组织吴楚七国联盟起兵反叛的那位著名藩王的传记。
作为全书唯一的名医传,夹在藩国名相名王二传中间,当然令人感到突兀,而且大约和《陈涉世家》这篇的世家地位同样令人感到突兀。
但《扁鹊仓公列传》的序次,被定位于田叔 、刘濞二传中间 ,绝对不是随意的。田叔是汉初的三朝元老,而他主要名声,来自调停汉景帝与同母弟梁王的紧张关系,以及出任鲁相,诱导鲁王改恶守法,是孔子所称“居其国必闻其政”的良吏楷模。
扁鹊
同样,司马迁写刘濞传,也凸现这位早与景帝结怨而首倡起兵反对削藩的吴王,统治吴国数十年,“能薄赋敛,使其众,以擅山海利”,实现了刘邦封他以求东南稳定的期望。但也因此使汉景帝感到他对君主集权的威胁, 改变汉文帝的安抚政策,而且这位皇帝用人多疑,既从晁错建议下诏削藩,又与袁盎密谋杀晁错以图遏制吴楚诸侯联合造反。
司马迁显然认为治国如同治病,不可讳疾忌医,更不可弃良医而信庸医,致使轻恙变重症,自招乱亡。他写田叔“义不忘贤, 明主之美以救过”的故事 ,再写景帝用人多疑,而终于激起诸侯造反乃至君位几失的故事,在二传之间忽然插入古近两位名医因医术高明反遭不幸的故事,那序次编定,是有特殊考量的。
《史记》的世家、列传的分布、排序和认定从来都不是瞎写、随意排的,每一篇都带有司马迁独具匠心的味道,要细细品。不同时空或同一时空在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历史人物活动,展现自己的这个世界的历史,是怎样被创造、被改变和被转化的,也就是“通古今之变”,无疑是司马迁对于历史编纂学的一项巨大贡献。所以《陈涉世家》解决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张楚”政权的闰位正位问题,当然涉及到的另外的的司马迁对西楚霸王一段历史的解读,就超出本文的范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