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们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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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从未来穿越到过去,一个判断当下年头的好办法,是趁放学跑到中小学门口观察。

若门口站的是手持防暴叉的保安,那铁定是2014年往后了;要是站了群小混混,一个个跟蹲在蚁巢边的蜘蛛似地,目光在出校门的学生们身上辗转挪移,有机会就上去刺啦一口,那此时必定是14年之前了。

今天,两个蜘蛛如果碰头叙旧。

酒过三巡,细数往日牛逼,一定会感慨:

那年头可真是个校园霸凌的好时代。

校霸黄金年代

我是96年生人,长于东北偏南的一个小镇子。

镇子不大,只有一所初中。这便意味着除非家长有意送孩子去别处读书,不然镇上学生无论成绩如何、家庭背景如何,到头来都会汇集在这所初中念书。

得益于多元的生源构成,校园日常总是如几个不同的地方电视台那样一并运转。

比方说到了下课,几个高阶做题家可能留在教室里研究平面几何,与此同时在教学楼后头,一个叼着烟的大个正忙着把同班同学的脸蛋扇得啪啪响。或是一个老实学生在厕所人畜无害地专心喷射,旁边坑位正在上演一群人把一个人围殴到尿池里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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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哐哐日记

然而到了上课的点,就像饭点各地方台一水的新闻联播一般,上面的那些人又齐聚教室,好像无事发生。

没念过中学的二舅,常叮嘱我要珍惜念书的机会:因为它(这个时代)公平。

从做题成绩来看,母校倒不算差。半数学生能升上高中,一部分学生能考上重点。偶有那么几年,还能出一两个县状元。

从霸凌的角度望去,这所初中也在全县小有名望。保守估计,母校的学生每年都主打了镇上半数以上的恶仗;且勒索流水不亚于学校每年经费的百分之二。至于放学校门口的混混T台秀场,更是母校难以忽视的一道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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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哐哐日记

常见于校园里的霸凌形式有这么几种:

恐吓(如把正在打篮球的人赶走、踢飞球,霸占球场)

勒索(收保护费)

殴打(徒手&抄家伙、单打&群殴)

侮辱(如常年辱骂、逼人下跪)

霸凌是暴力的孪生子。

有人倾向于把校园霸凌分成冷暴力和热暴力两种,但在我看来,所谓的冷暴力只是建立在热暴力的基础上。

恐吓、勒索等手段之所以能有效,是因为被霸凌的一方一旦不从,肯定要挨上一通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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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和我同级的一个学生,就长期身处被“勒索-殴打”的漩涡中。

混混们先是通过殴打让他产生恐惧,然后顺势勒索他的零用钱。见他如此好欺负,混混们胃口越来越大,进而从一周一打变成了三天一打,只为逼他拿来更多钱。最后等到家长发现时,他已从家偷了上万块用来交“保护费”。

招致霸凌的原因则主要分两种:得罪、单纯看你好欺负。

其中得罪并不一定是我们一般理解的那种“得罪”。

爱霸凌的混混通常有这么个特点,即越是觉得自己“狠、牛逼”,就越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谁要是不小心踩到混混的鞋,换来的可能就是给一顿痛打。或者哪班学生在混混眼里显得“猖狂”,有损自己的威信,混混们可能也会“虽远必诛”。

而因后一种原因遭受霸凌的学生更加无辜。

他们往往只是个头小,或是老实内向。但在混混眼中,这意味着对方很“弱”,属于上好的霸凌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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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被霸凌者在寻求师长帮助的时候,可能还会遭受进一步的语言伤害——

“为什么他们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

可惜当时我还没看到下面这个图,虽然不是一个事儿,但都是对“受害者有罪”的有力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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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也许有人会疑惑堵校门的混混和校内霸凌的混混有什么关系。其实,他们大体都是同一拨人。堵校门的混混,大都也曾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半途辍学是混混的毕业证书

如果混混内部存在鄙视链,那就是半途辍学的看不起还在念书的。

当校内的混混遇上解决不了的情况,辍学混混还是他们滴滴打人的呼叫对象。

并非所有混混仗着自己身强力壮,还有相当一部分本体贫弱,只是依赖“摇人”技能。对他们而言,能打的辍学混混是喊出那句“放学给我等着”时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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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内混混的“毕业”高发期为初二升初三的阶段。

在我的母校,这时会有一次重新分班,按学习成绩分为“实验班”(大概率能考上高中的)和“基础班”(小概率能考上高中的)两种。在学校学生多的年头,还会在分出一个班,坊间称之为“粪流班”,即成绩和纪律双垫底、完全不学习的学生的聚集地。

分班导致“毕业”高发的原因之一,我估计是因为原本在各班叱咤风云的混混被聚在了一起,曾经的全班老大,此时可能要沦为老二、老三,与其局促地争高下,不如干脆拥抱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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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矛盾的一点是,虽然辍了学,但许多混混仍心系母校。用互联网话术来讲,这叫“粉丝粘性”。平时老实听话的学生尚有因生病或私事请假不来的时候,有的混混却雷打不动地在校门口每日签到,时不时还翻墙进学校,抽个烟、打个人,给牢笼里的学生展现下何为自由。

在聊到混混们心系母校时,班长给我讲了一段个人经历:他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市教育局搞抽考,学校为了有好成绩,便让学生们大早上五点半就得去学校上早自习。东北的冬天,早上五六点还是黑漆漆一片,街上空荡荡,上班的人都还熟睡呢。可班长没想到,平日里一个辍学的混混,居然摸着黑来到上学路上,把自己给劫了。真可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混混有钱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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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giphy

另外,混混们在学校周围活动的原因还在于霸凌对象依然是在校学生。也即是说,这仍然属于校园霸凌。

我在上初一时,学校门口发生过一次捅人事件。事件双方曾是同班同学,其中一人长期霸凌对方,辍学后依然如此。被霸凌者终于忍无可忍,用一把水果刀捅伤了霸凌者的肺。据旁观者说,被捅后,霸凌者捂着肚子当场泄了气,对被霸凌者示弱道:“我错了,咱俩做朋友吧。”

看起来是个快意恩仇的复仇故事吧?别急,还有后续。

经此一败,原本的霸凌者身体和精神大伤,从混混团隐退了。而原本的被霸凌者却一战成名,顺势加入了混混团,从被霸凌的一方摇身变成了霸凌方。

这听起来颇像现在世面上一种常见观念:我痛恨资本家的压榨,但比起维护劳动者权利,我更想成为压榨别人的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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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抑或被吃;打人,或者被打。长久以来的丛林法则观念滋养着混混的信念,助混混群体不断有机循环。没能沐浴过现代文明阳光的学生们,自然也就想象不出一个脱离“谁拳头硬谁说了算”野蛮规则的世界。

于是,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拳打脚踢的声音却始终没听过。

麦田里的看戏者

身为学校这片麦田的守望者,学校、家长以及相关机构组织做了些什么呢?

前段时间和老同学叙旧,老同学说当年校内一个横行霸道的混混,前两年因为抢劫首饰店到牢里踩缝纫机去了。

可这个“恶有恶报”的下场,并没让我们觉得有多欣慰:执法机关惩处的仅仅是他抢劫的行为,那他以前犯下的故意伤害、勒索等罪过呢?为什么都到了这等地步,“正义”才大驾光临呢?

早干嘛去了?

我之所以把母校作为案例大书特书,是因为它不光可以作为校园霸凌猖獗时期的一个代表,而且从校方及相关人员的处理手段中,也能清晰看到助长校园霸凌的成因。

教育方面,母校贯彻了“学校就是读书的地方”这一方针,两眼紧盯做题成绩,余光射向那些可能影响做题成绩的毒瘤——早恋?不穿校服?发型不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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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通斩立决。

然而,唯独对于校园霸凌,校方常常网开一面。

除非遇上捅人、砍人、大额勒索等极度恶劣事件,否则校方对于霸凌者的处理通常都是训几句、叫个家长、记个过,总之草草了事。若学生在校门外被打了,那更方便了,事儿没出在校门内,打人的那个辍学了不归学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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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镜周刊

某次,两个辍学的混混在校门口和保安起了冲突,拎着板砖把保安打伤了。本以为大人受伤,多少能让校方有所作为,可之后,一切照旧,板砖像拍在海绵上,连个响都没有。

和校方一同为校园霸凌默默“叫好”的还有部分家长。许多混混的家庭都有些共同特征:要么单亲或是父母在外打工,要么父母对子女在学校的表现充耳不闻或者自我感觉良好。


在被传唤到学校时,前一类家长往往会表示无奈:“我也管不了它啊。”后一类家长则常显得不耐烦,想早早了事:“啧,不就是小孩打架嘛,有啥大不了的。”“打就打了,下次不犯就是了。多少钱你说,我赔。”

而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也有人在为混混门递刀子。这里的刀子不是比喻,而是真家伙。在母校周围的小卖铺,甩棍、甩鞭、砍刀等用来打人的家伙一应俱全。挨打的人越多,小店生意越好,上架的打人装备种类越丰富。

校方瞅着地面,家长望着天,店主数着钱,混混打着人。四方共赢,小赢,中赢,大赢,赢麻。唯一不和谐的声音,都怪挨揍的学生叫唤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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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各方赢麻到一定程度,牌桌外的无关学生也难免被卷入其中。

越是长期被霸凌的学生,就越是没有同学愿意接近——对他示好,可能就意味着被划到同一阵线,下一个挨欺负的就轮到自己了。疏远、排挤接踵而至,看打戏的时候不凑热闹不叫好,都算是种慈悲。

母校的霸凌状况如此长盛不衰,直到一件事的发生——

副镇长的儿子在校门口被混混打了。

听闻此事,副镇长勃然大怒,当即一个电话打到镇派出所,把警察们一通怒斥。在权力的压迫下,派出所不得已派出片警,每天放学时开车到校门口巡逻。而在此前,闹到派出所的霸凌事件多也不了了之,没打出什么大伤、勒索大额的,都以“未成年不好处理”为由和稀泥了事。

姗姗来迟的权力,给学生们的安全增添了些许保障,多少压制了混混们的气焰。

更广阔的世界里同样如此,不计其数恶性校园霸凌事件,以及入校行凶案的一再发生和被曝光,才有了如今校门口的路障与持叉保安。事故总是先防范一步,防范有时走得实在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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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落下的淤青和伤疤,还将长久痛着。而休止符已经被画下,伤者已经没机会倒回去重新改写了。

就如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所写:

“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那伞下好像有长长一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至于大人物画下的休止符,哪怕再规整,难免还会有刺耳的余孽从缝里溜出,在新的篇章里蹑手蹑脚地前行。

那脚步声,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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