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坏猴子”宁浩:拿好玩对抗无望与恐惧

作者 / 白萝卜

宁浩很喜欢讲那个猴子晃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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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宁浩在太原的老家楼下就是黑龙潭公园,那是以前老太原的动物园——“我天天去那里看猴子,觉得它很绝望,它能怎样?它被关在那个地方能怎样?我们被囚禁在这个世界上又能怎样?能做什么呢?就拿自己可以的娱乐方式对抗这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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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有点丧,但丧的背后又透着许多劲儿。采访之后,我似乎也更加明白,为什么宁浩爱讲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就是宁浩自己的故事,而那个猴子就是宁浩自己。

以前的宁浩,是“坏猴子”的领军人物,开创厂牌、招募孩儿、组建猴山,而在《疯狂的外星人》之后,宁浩似乎呈现出另外一种状态,或者说,这种状态下的宁浩始终未曾被人们发现。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完全地真正地了解另外一个人,但我们有可能更进一步地认识他并尝试理解他,而这,也是此次一起拍电影(ID:yiqipaidianying)采访宁浩导演之后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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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白酒化解宇宙纠纷的故事

如今距离宁浩的最新作品《疯狂的外星人》上映已经过去半个多月,截至目前影片拿下超20亿票房,位居2019春节档亚军。不过相比宁浩以往的作品而言,这部作品呈现出更加明显的口碑两极化,有人极爱,同时也有人表示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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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疯狂的外星人》遇到的市场反馈正是作者类型电影进入市场后一定会出现的状况,尤其影片进入的是一年之内规格最高容量最大的春节档,当一部影片面临着全国人民的评审时,众口必然难调。

对此,宁浩也很坦然:“原先没有想到口碑这么混乱,有各种各样的口碑,确实是没有想到。原先没在春节档上过片,(这个档期里)全国人民都进电影院,所以肯定有各种需求,这个时候想进来吃土豆的吃到白菜了,就不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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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电影有一个特征,当你谈的东西越深入的时候观众是越分流的,分流的时候就不见得(所有人)对你这个话题有统一的认识,所以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出现了喜欢的特别喜欢,不喜欢的特别不喜欢,就是那种情绪化的对照,那就说明它不是个质量问题,是好恶问题。”

看回电影本身,影片所呈现出的丰富而杂糅的内容体量、不同文化意识形态的碰撞也成为延续至今被大家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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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把耍猴人、酒贩子、外星人、外国特工还有猴儿拧到一股绳儿上,还搞出一场这么热闹的阶级文化大联盟,在当下的中国电影创作者当中,能把这事儿耍得这么溜的人确实不多。

在《疯狂的外星人》当中,特别杂特别乱也特别满,正是宁浩喜欢的那种“乱七八糟”,用他们摄影的话说,宁浩的电影美学就叫“破铜烂铁范儿”——“ 我喜欢这种脏乱差的视觉。我是一个工人的后代,所以我对那种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的审美特别有感觉,有一种特别的铁锈范儿,带着一种肌肉感。我觉得艺术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就应该带着这种劲、带着碴,一个大的国家没有那么精致。”

细想这事儿,越发觉得宁浩把中国人、中国文化看得挺透的。尽管文青、小资、轻奢、高定等时髦词汇正在成为这个时代人们尤其是年轻人追求的生活方式、文化信仰,但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根,其实我们从小到大生长的环境、接受的教育、形成的价值观,不外乎也就是电影当中集中呈现的那样,用大白话说这叫接地气,用老百姓能看懂的影像语言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这叫中国文化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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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浩说,通过《疯狂的外星人》,他就是想说一个特别简单的道理:“任何人都有价值,人人平等。无论你是什么阶层的人,你都没有权力歧视别人。有人类就有阶层,阶层这件事情没有办法,但阶层不是一个人歧视别人的原因。”

所以,在电影中,宁浩把我们惯常思维当中的鄙视链掉了个个儿,让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同时这个人也是已经日渐式微的中国传统文化手艺人,站在故事当中的阶层最高处,把阶级歧视这个事狠狠戏谑了一番。其实这是个相当解气也相当过瘾的故事,嬉笑怒骂间中国文化与中国人精神的闪光点熠熠呈现,又在看似杂乱的故事内容背后透露出宁浩编织这个故事时精心纺织出的每一条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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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宁浩本人就像这部电影,从来不正儿八经地讲这些话,反而特别幽默地说“文化就是我们的手段,大家坐下来吃吃喝喝,甭管是朋友还是敌人,还不能坐下来聊两句吗?”

所以,一场宇宙级别的针锋相对被一杯白酒化解了,既是中国人独具的变通能力的牛逼之处,也是中国酒桌文化的生动展现。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疯狂的外星人》,因为宁浩把这些全部戳到了点子上,而将所有这些丰满而极具代表性的文化象征、民间故事融和在一起,又让这部电影透露着一种饱满的极致,极致的背后正是竭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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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近两年宁浩出席各种活动的照片当中可以看出,四十出头的宁浩两鬓的头发已经有些泛白了,说起白头发,宁浩也说:“拍这部片子熬的。一部戏做五年,扎在里面一天到晚就这一件事,周围的事情顾不上看,每天就是它。而且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话,没觉得(时间)一下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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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了不起的大导演”

《疯狂的外星人》仍然在上映当中,一起拍电影(ID:yiqipaidianying)采访宁浩当天,他已经接连接受了七八场采访,作为当天最后一位采访者的我们,也见到了一个没有上妆、红着眼圈、不停搓脸的宁浩。

与此同时,《疯狂的外星人》的上映也意味着,宁浩的“疯狂”系列正式完结,宁浩自己总结说:“疯狂就是荒诞,荒诞是这个时代的主题,但随着我们走向新时代,荒诞的时代可能结束了,所以我也就划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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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06年《疯狂的石头》面世,掀起当年的市场狂潮,宁浩真正的一炮而红,十三年里宁浩也从成功的青年导演典型成为中国电影市场的中生代导演代表。

或许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增加负重的过程,当初的宁浩一无所有,从一个太钢小青年成为一个MV导演后来又做了电影导演,如今的宁浩既是导演又是公司的艺术总监,既是创作者也是年轻一代电影人的导师,挂着这么多名号,无比光鲜了吧,但宁浩就是生有反骨——“这个是我觉得特别操蛋的一个地方,我特别烦这种外界目光的改变。我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又不是了不起的大导演。就像电影里面谈的那个问题一样,人人平等,没有什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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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确实,慢慢地你身边就会发生变化,大家觉得你是一个资源汇聚的人,是一个有权力的人,最后你就变成一个很可笑的东西,变成我自己嘲讽的对立面了。那个太烦人了,所以我一旦感觉到这个人看你是一个领导、或者是一个有权力的人,我就特别反感那个人,有时候甚至为这个事情大发雷霆,特别接受不了。”

挺意外地是,宁浩看自己,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太钢厂的小青年——“就是那样,没什么变化,除了我头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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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宁浩的作品,早期的《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等以创新的叙事方式、夸张的戏剧手法展现着荒诞故事中的真实世界;《无人区》时,宁浩尝试发掘人的两面性——“人为了生存和自我,从一个很社会化但骨子里有也有邪恶的状态,逐渐在变化,你会发现你像一个动物,你又不是人了,你所具备的人的崇高性没有了。这个东西很矛盾。”

三十岁之后的宁浩,开始越来越多地想关于死亡、关于人生终点的问题,例如人生状态与宇宙形态之间的关系、宗教和艺术又在解决人生哪些方面的问题、人生的终极意义又在于什么,于是,这些思考和解答最终体现在了《黄金大劫案》当中。

而在《黄金大劫案》之后,宁浩就开始盘算关于《疯狂的外星人》的事情了,恰在此时他陪着好友的一次自驾游激发出了《心花路放》,而操作周期更为漫长的《疯狂的外星人》也在历经五年打磨之后终于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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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十三年来宁浩的电影创作是导演个人的思想进阶,但未曾想,宁浩却说:“我这个人就是想归想,做归做,想的问题和做的东西有时候是两件事。我想的东西拍出来太绝望了,但是你肯定是看透了,所以才在绝望当中拿荒诞来对抗那个部分,拿游戏对抗一个无望的结局。”

在之前的某次采访当中,宁浩曾说:“从我个人的价值观来说,我觉得人类特别初级,而且特别绝望,是宇宙中的残次品,并不是一个智慧的高级形态,我们现在正在研究的所谓人工智能,也是一种铲除自己的方法,它会取缔我们。”

这段话令人印象深刻,也令人意外,原来曾经创作拍摄出那么多代表现实又深得人心的电影的宁浩,有这样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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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一个荒芜当中,能做什么呢?就是做点让自己开心有趣的事情,拿好玩的对抗无望和恐惧,就剩这个东西了。”

如此说来,又回到了宁浩最爱的那个猴子晃树的故事上,对猴子来说,晃树是有意思的事,对宁浩来说,拍电影就是有意思的事,对每个人来说,都会有件能让你觉得开心的事。

其实,这不止是宁浩的状态,也是我们每个人生活的状态,但没让人想到的是,宁浩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吧。

“就是拍个电影逗你玩,好玩吗?好玩就玩会,不好玩就算了。”

文牧野在某次采访当中谈起宁浩,曾说:“从人的角度、从朋友或者从我对他的理解的角度,他就喜欢,他开心,主要是因为开心,开心对他来说比较稀缺,所以他干这个事的时候特别开心,而且他不会觉得孤独,我甚至认为这个事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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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讲起来特别佛系,但又正是在这种大彻大悟的语境中,宁浩还游戏着、折腾着,还真是像一只坏猴子。

最近,宁浩又多了一项新爱好,在北京边上租了几亩农业地种树,谈到树,宁浩说:“见过越多的人就越爱我树,我对植物有一种偏爱,能让你感受你跟自然的关系,在树底下坐一会就能感受到。”

宁浩真正厉害的,正是看透一切之后又玩转一切。对于宁浩这只“猴子”来说,不就是,种一颗树自己晃吗,顺带还做了支秋千带着我们一起晃。

而且,我们晃得都还挺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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