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费十二年，走到演职员表的第一页｜对话杨彤

当“龙套帝”抬起头。

最早定下狄飞惊这个角色的时候，杨彤开玩笑地跟导演说，你确定让我来演这个角色吗？我演完可能会被骂的。

这是个写意但富有魅力的角色。温瑞安在《温柔一刀》里写狄飞惊的出场：“这么好看的一个狄飞惊，年轻、孤寞、潇洒且带一种逸然出尘的气质，连白愁飞那么俊秀的人看了，心头也升起了一股妒意。”

杨彤喜欢武侠，就像每一个男生都有过英雄与江湖的侠客梦。他看到组讯决定面试时没定下具体的角色，也试过杨无邪和方应看的台词，最终定下的是狄飞惊，六分半堂的大堂主，在这个故事里出场不多，但足够惊才绝艳。

他自认气质不够飘逸出尘。《说英雄谁是英雄》开机时留下的照片里，他拿着开工红包对着镜头笑，不少网友并不满意这个选角：“崩溃了，这个角色可以不用看了。”

杨彤去看了原著小说，把以前看过的经典武侠电影又翻出来看了一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找到人物的气质，这种武侠气质很难具体表述，但对他来说是人物成功的关键。

“穿上那身衣服、拿上那个剑的时候，我一走路就自然而然形成了这个戏里面所呈现的这个东西，”杨彤觉得，“不是说我要刻意去设计，并不是说我诠释得有多好，或者我理解得有多深，我只能说我理解一部分，但是我可能更占优势的是我本身身上的某一种气质跟狄飞惊相贴切了，导演把它拍出来了，其实就是这样的。”

狄飞惊重要的外形特色是“低头”，拍摄时他跟导演沟通，最后设计成拍摄时把摄像机拉低，用仰视的视角拍清楚他的神情。导演要求他在低头时把腰板挺直，拍摄时保持低头的状态拍上半天，收工时头已经很难抬起来，整个背都在疼。

“一方面我又害怕大家说我，一方面我又想我要努力、我要用功，如果我演出来以后，能让大家说狄飞惊从书里走出来，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杨彤说。

最开始，杨彤有一个小小的念想。等剧播出以后，自己出钱找人帮他剪一支狄飞惊的视频，留作纪念。

现在不用他自己花钱找人了。在B站搜索“狄飞惊”，有长达17页的视频，单人的、CP向的，观看人数最多的一支视频点击量超过了30万。“大家都在剪，我就特别开心。”

点击量排行第二的单人视频，标题是《可恶！竟被一个武侠剧五番开外的配角装到了》。点开《说英雄谁是英雄》片尾的演员名单，杨彤在从上往下数第十个，被排除在“主演”之外，在百度百科的演职人员名单里，他也是第一页的最后一个。

而他走到演职人员的第一页，花了足足12年。

杨彤是86年生人，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科班出身，考进中戏的时候恨不得仰着头走路，觉得以后可能就能做“明星”。

但出校门的一瞬间，现实把他打回原形。

他毕业的那一年，如今繁荣的网络平台尚未起步，电视上热播的剧是《奋斗》《金婚》和《士兵突击》，偶像剧的市场被台湾偶像剧霸占，火遍全国的“雷剧”《一起来看流星雨》甚至还没开机。

而主流电视剧市场钟爱30岁、35岁以上的硬汉型男演员，初出茅庐的毕业生，往往很难列入剧组的候选名单。杨彤去面试过大型的经纪公司，得到的回复也基本都是不签新人。

他投递出去的几百份简历基本石沉大海，为了维持生计只能到酒吧饭馆打工。等到拍上第一部戏，已经离毕业过了将近一年时间。

2008年，高希希执导的新版《三国》开机，一位副导演看到了杨彤的简历，向他抛来橄榄枝：没有角色，只能做“跟组演员”，而且要跟组近一年时间。

跟组演员和大众所知的“群演”还略有不同，群演往往没有台词，只是要站着充当军队方阵、宫人等等，而有台词的马夫、士兵如果外聘，一天需要花费几百块钱。跟组演员属于剧组，杨彤当时的工资是每个月1500元，无论有没有需要都要跟着剧组出工，除了演戏之外，有时候还要去帮工作人员给群演穿衣服、码位置。

当时跟组的有十个男演员，剧组在前一天给每个人发一张有一句台词的小纸条，第二天现场念给副导演，谁说得好就选谁上。

杨彤拿到的第一句台词是士兵报信，需要很急切地把情绪说出来。他拿到词之后背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被副导演挑中，结果在摄像机前站着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当时脑子就是空白的，全忘了，恨不得地上有个缝我就钻进去那种感觉，特别尴尬，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慢慢就调整过来了。”

跟组一年时间，从剧集的拍摄角度也足够长，和杨彤一起的男生们不是所有人都坚持到了最后，家里有事、中途退出的都有。杨彤比较“轴”，想着接了这个工作就把它干到底，完整地跟了将近一年时间。

2010年夏天，新版《三国》播出，观众注意到了这张脸——因为他实在出场了太多次，上一集是曹操给关羽送礼的家丁，下一集又变成了刘备身后的武将。

当时有网友统计，他平均1.5集出现一次，总共演了快30个角色，比一些主角的戏份还要多。而据杨彤回忆，光是他自己看到的，就有60多个角色。

那张杨彤演的无数个龙套角色拼在一起的图片在网络流传，网友们给了他一个外号，叫作“龙套帝”，并津津乐道地讨论他是不是导演的亲戚。杨彤心想，我要是导演亲戚，能让我演这个吗？

图源网络

“龙套帝”成了网络红人，有朋友建议他趁着这个机会挣点块钱，但当时也没有后来的短视频网红。“那个时候要是有网红直播，说不定我就去做直播了。”

他登上过一档卫视的推理综艺节目，结果在里面“重操旧业”，演了狱警、记者、律师等6个角色。“当时我心里还是有一点挫伤，我是专业院校毕业的，跑龙套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但是说这个人是‘跑龙套的’，大家说这个话可能也没有太多恶意，但我听到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一点难受。”

在“龙套帝”变成网红的最初，杨彤曾经畅想过会不会借此走红、能够演到更好的角色。但最终呈现的结果是，2012年有三部他参演的电视剧播出，他依然没能出现在演职人员名单里。“就好像多了一条娱乐新闻一样，昙花一现的就过去了。”

从中戏毕业的时候，杨彤和老师吃最后一顿“散伙饭”。他在饭桌上问对方，我们在这个圈子，最应该做的、或者最要做的是什么？老师就回答了两个字，“坚持”。

杨彤当时没能理解“坚持”的概念，在他的想法里，“坚持”就是一直拍戏，就像面对那时的市场环境一样，熬到30岁，再想着如何去出头。

他步入30年的那一年，被认为是“大IP+流量”模式代表的《择天记》开机。那是流量明星铺天盖地的时代，网络长视频平台手握大IP，和走向没落的电视台抢滩观众的注意力。《太子妃升职记》证明了小成本网剧也能成功，灵活多变的网生平台走在创新的前沿，最大的优势就是题材的年轻化。

杨彤好不容易熬到了30岁，但市场的风已经悄然转向。受众的口味变得更年轻，他够不上被称作“老戏骨”，也很难在古偶和校园剧里展现青春，接到的最多的，都是在流量们的主役剧里，饰演戏份不多的配角。

《秦时丽人明月心》剧照

他也经常感到迷茫，在没有工作、没有观众反馈的日子里，杨彤会感到情绪低落、没有自信，带着这样的状态去试戏，成功率也会减少。

但他始终不愿意考虑“放弃”这条路。“我学的就是这个，我既然来上这个学，就想干这个活，哪怕挣的钱少一点，过得苦一点，但我选了这条路，就要一直坚持去做这个。”

一个比较特殊的节点，是他在演某一部戏的时候，按剧本完成了工作，但呈现的效果观众并不喜欢。杨彤回看剧里的表演，发现他演出来的角色和其他人不在一个基调上，他自己也并不满意。“我当时都哭了，特别难受，从那个时候我就反思，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局面？”

他后来发现，是他在理解人物上出现了错误——编剧在写剧本的时候没法照顾每一个角色，就会造成人物的缺失或逻辑错误，而这一环节需要演员运用自己的经验，来进行丰满和补全，从而让观众共情和理解。

在30岁之后，他意识到了这个在演戏上的问题，并尝试着一点一点通过自己的“琢磨”去修正：“你得看书、看剧，带着这个问题去看别的剧，你的潜意识里面会有判断，可能这样会更好一点。同时我再过我自己的生活，积累生活上的经验。后来突然到了某一天的时候，我就全想通了，就明白了我原来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等到2019年拍《特战荣耀》，他尝试着用这种心态去演这个戏。最终他饰演的班长“张天扬”这个角色得到了许多正面反馈，甚至有观众问“这个演员是不是当过兵”，他意识到，自己是走对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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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战荣耀》剧照

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一部戏都会去找编剧或跟组的责编沟通，告诉他自己对这个人物的理解，看编剧能否进一步地丰富这个角色，有时候能成功，有时候因为篇幅限制作罢。

在《说英雄谁是英雄》，杨彤也给编剧写了一封讲述他对狄飞惊这个人物理解的信，希望编剧能够按照他的理解，增加一些篇幅，让狄飞惊这个角色更有说服力。

这或许不太符合大众对当下古装剧的刻板印象：大众对仙侠古偶中的演员演技，大多态度比较宽容，甚至容易出现一种刻板印象，即在这类戏里演配角往往不需要多么用心。

而在杨彤看来，看仙侠古偶的观众年纪较小，但这种固有印象如果真正形成一种模式，其实是一种不太好的循环。“演员和制片方会觉得，我们做到这个地步，观众还爱看，那么为什么去做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东西呢？”

“我相信观众一定是接受好的（作品）。《人世间》为什么这么火？肯定是每个人物都立柱了，让观众感受到了，观众知道什么是好的，但这种东西太少了，”杨彤认为，“做表演的最终还是要回归演技的，女演员到30岁以后，男演员到40以后，谁还找你演仙侠？你最终还是要回归做演员的本质的。如果我岁数再小一点，可能演狄飞惊就演不好了，如果我完全理解不了，我长得再帅往那儿一站，说实话出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他也注意到了市场风向的回转。大众对于“流量+IP”的固定公式已经有些审美疲劳，现实主题题材正在全面兴起。自认为“到了年纪”的杨彤跃跃欲试：他用一部《特战荣耀》圆了自己当兵的梦想，一部《说英雄》圆了武侠梦，接下来他感兴趣的是悬疑和刑侦。“我确实没有演过这种类型的戏，但是我知道我适合这样的，因为我自己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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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眸进行这段对话的时候，杨彤还在剧组拍戏，偶尔和《说英雄谁是英雄》的剧组演员连麦直播。他后续暂时没有谈别的戏，生活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有时，杨彤也会期待改变的来临：“我希望有点主动权，就是我能挑我喜欢的角色，不一定要是主角，这是对自我的满足。”

文｜龙承菲

编辑｜赵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