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被当作“毒药”撤出市场,现在又被捞回来了

  老药新生的又一特例

  撰文 | 方婧玉

  来源 | “医学界”公众号

  在现代医学中,“老药新生”的故事并不算少见。例如“明星”抗血栓药物阿司匹林,百余年来还肩负着“解热镇痛”之效。对急性白血病卓有成效的维A酸,最初是以痤疮新药的形象问世的。

  在这些“老药新生”的故事中,医学家的研究起点基本都是一些临床经验丰富、有效性和安全性皆有可靠证据的药物。

  这就是医学研究的惯例。对一款在临床上已被证明有害无益,甚至产生过药害事故的药物,罕有人能鼓起勇气,为其“正名”。

  但也有“例外”。

  2020年6月,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芬氟拉明(Fenfluramine)用于治疗罕见病Dravet综合征。

  此前,芬氟拉明曾因可能诱发心脏瓣膜疾病,在1997年9月被FDA要求撤出市场。FDA这次把它“捞”回来,也标志着芬氟拉明在历经数十年坎坷后,迎来新的开始。

  减肥市场的“无名小卒”

  自古以来,人们对“瘦”的追求从未停止过。一方面,大多数文化的审美观都认为“瘦即是美”,另一方面,肥胖和诸多身体疾病相关联。

  到20世纪50年代,一款减肥药的“横空出世”让人们认识到:变瘦可能并不难。

  1947年,美国医生亨利·雷(Henry M.Ray)开始使用兴奋剂苯丙胺(amphetamine,又称“安非他命”)和右苯丙胺(Dextroamphetamine),治疗肥胖症。

  肥胖者在配合饮食控制和运动的前提下,仅用药90天,就实现体重降低约14%。这一成果迅速轰动医学界。当时,苯丙胺还是一种可以轻易获得的处方药物。如果通过服用苯丙胺就能获得可观的体重减轻,无疑会对肥胖症治疗产生翻天覆地的影响。

  苯丙胺的发明者史克公司(Smith,Kline&French)嗅到商机。1947年,苯丙胺类药物获得美国医学会推荐、用于治疗肥胖。史克公司随即开始在广告中将Dexedrine(右苯丙胺)宣传为“减肥良药”。这一举措让Dexedrine在1949年的销售额达到7300万美元,较该药获批减肥前上涨了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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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克公司针对Dexedrine的广告,刊登于20世纪50年代

  当时,苯丙胺类药物早已过了专利期,多家药企开始生产这类药物,以期在肥胖症领域获利。

  其中,Rexar公司的Obetrol于1960年正式获得FDA的批准。该药一度以疯狂的营销手段和极高的大众知名度而闻名。在1970年的一则广告中,Rexar公司利用时下流行的滑雪运动来宣传减肥的益处,还通过提供“医生小样”等方式,吸引医生为患者开具Obetrol处方。

  得益于宣传,在20世纪50-70年代,美国苯丙胺类药物的处方数量激增。一项调查显示,在1970年末至1971年初这段时间内,5%的美国成人曾被处方过至少一种苯丙胺类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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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xar公司针对Obetrol的广告,1970年

  瘦的同时,美国人付出极大代价。

  在苯丙胺类药物盛行之初的20世纪50年代,人们便已认识到滥用潜力和依赖性。尤其是在多种减肥药中出现的甲基苯丙胺(methamphetamine),它的俗名是“冰毒”,其滥用更是在全球范围内造成严重的社会问题。

  一般认为,仅1970年,美国约有210万人滥用苯丙胺类药物,其中约32万人成瘾。这场“苯丙胺危机”给了美国政府当头棒喝。1970年,美国通过《管制物质法案》(Controlled Substances Act,CSA),将苯丙胺类药物悉数列入该法案附录中进行管制。

  苯丙胺类药物的好时代一去不复返。

  “大拿”力推,胜过千言万语

  在CSA颁布后的第3年,1973年,美国FDA批准一种新型减肥药物芬氟拉明,标称其“与饮食限制和运动相结合,用于肥胖症的治疗”。

  与此同时,美国市场上使用更多的,是获批于1959年的芬特明(phentermine)。

  但临床医生并非都对芬特明满意。该药虽然不良反应较小、管制等级较低,但减肥效果相比传统的苯丙胺类药物也大打折扣(治疗8周后平均减重7%)。很多病人因服用芬特明后自觉疗效不理想,转向减肥手术等其他治疗手段。因此,临床医生都在试图寻找芬特明“替代物”,或是增强芬特明减肥效果的药物。

  芬氟拉明和芬特明具有相似结构,也属于苯丙胺类药物。两者的药理学作用都是以抑制食欲为主,作用机理、疗效和副作用也较为相似,精神兴奋作用较弱,滥用潜力较小,仅被CSA列入附录IV(而非苯丙胺类全员所在的附录II)进行管制,销售和使用限制非常少。

  芬氟拉明最初在减肥药市场默默无闻,主要在于“它太新了”。在《基福弗-哈里斯修正案》(Kefauver Harris Amendment,美国政府应“反应停事件”而对《1938年联邦食品、药品及化妆品法案》做出的重要修改案)余波未尽的20世纪70年代,医生们处方新药往往小心翼 翼,以免因新药不良反应事件而“翻车”。而同期,芬特明的临床经验和市场营销都很成熟,医生们更愿意使用自己熟悉的药物。

  1984年,因着一篇奇妙的文章,芬氟拉明开始迎来属于自己的时代。

  该文由美国医生迈克尔·温特劳布(Michael Weintraub)等人发表。文章称,研究人员进行了一项设计精良的安慰剂对照、交叉、双盲临床研究,结果证实芬氟拉明和芬特明的组合,可以有效减轻体重,并可避免减肥治疗后的体重反弹。

  在研究发表之后,芬氟拉明和芬特明的组合以“Fen-Phen”的昵称,正式“出道”,获得全美众多医生和患者的青睐。

  据资料统计,1992年到1997年,芬特明在美国的处方量上涨442%,芬氟拉明的处方量更是猛增6390%。仅1996年一年,“Fen-Phen”在全美的处方量高达1800万张。

  狂潮之下,芬氟拉明这一曾默默无闻的药物,成为市场宠儿。生产芬氟拉明的罗宾公司(A.H.ROBINS)等赚得盆满钵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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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芬特明(Fastin,图左)和芬氟拉明(Pondimin,右)组成的Fen-Phen组合曾经横扫美国减肥药市场

  靠一篇论文将“Fen-Phen”组合捧火的温特劳布医生,随后进入FDA工作,时任FDA药品审评中心的官员。

  在FDA工作期间,温特劳布利用自己的权利,为好友约翰·特雷韦纳(John Trevena)所开设的减肥诊所,提供各种政策便利。温特劳布本人还授权特雷韦纳的诊所,使用其形象宣传减肥产品——当然包括“Fen-Phen”。

  凭借着温特劳布的帮助,特雷韦纳从芬氟拉明的生产企业拿到大量推广费用和处方回扣。诊所业务十分红火,在业务高峰期有超过1000名患者接受诊所提供的减肥方案。

  暴雷了

  就在人们为寻找到“Fen-Phen”这款减肥神药欣喜若狂时,一场噩耗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1995年,FDA收到右芬氟拉明(dexfenfluramine,芬氟拉明的纯化化合物)制剂Redux的上市申请。相关制药公司称,相较于已上市的芬氟拉明,右芬氟拉明具有更好的疗效和更少的副作用。

  FDA审评官员发现,右芬氟拉明在欧洲临床应用中,出现肺动脉高压的报道。作为一种致命的心血管疾病,肺动脉高压本身的发病率非常低。肥胖也并非肺动脉高压的已知危险因素。这让FDA审评官员开始怀疑,右芬氟拉明是引起肺动脉高压的独立因素。

  但在当时的“Fen-Phen”狂潮之下,右芬氟拉明在FDA专家组审评中,以6∶5的微弱优势通过投票,并于1996年获批上市。此后,右芬氟拉明在市场上很快取代芬氟拉明,成为“Fen-Phen”中的“Fen”。

  上市当年,右芬氟拉明便斩获120万张处方的销售业绩。有预测称,右芬氟拉明在上市首5年的市场销售额将达到10亿美元。

  右芬氟拉明并没有挺过上市后的第一个五年。1996年8月28日,权威医学期刊《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表文章,集中报道24例服用“Fen-Phen”后出现心脏瓣膜疾病的女性患者。这些患者没有心脏瓣膜疾病的危险因素。

  1天后,NEJM再次发文指出,除芬特明外,使用包括右芬氟拉明、芬氟拉明、芬普雷司(芬氟拉明的一种类似物)在内的多种食欲抑制剂,可以使肺动脉高压的患病风险升高近30倍,且这一风险独立于患者的基础状况。

  随后,大量文章进一步印证这一发现。这迫使FDA重新思考芬氟拉明和右芬氟拉明的安全性。

  权衡利弊后,FDA于1997年9月15日做出决定,撤销芬氟拉明和右芬氟拉明的上市许可。

  由于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单独使用芬特明与肺动脉高压或心脏瓣膜疾病有关,该药在经过FDA的进一步评审之后,得以继续保留在市场上。但风靡一时的“Fen-Phen”组合就此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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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芬氟拉明(Redux)因可导致肺动脉高压和心脏瓣膜疾病而撤市。

  FDA决定公布后,各大在“Fen-Phen”狂潮中捞金的药企,迅速遭到反噬。大量患者团体对芬氟拉明/右芬氟拉明销售商,提起诉讼。1999年,相关制药公司支付48.3亿美元的一次性赔偿金,以解决所有关于芬氟拉明和右芬氟拉明的诉讼。

  讽刺的是,曾经靠“Fen-Phen”大肆盈利的特雷韦纳也将制药公司告上法庭。因为他和妻子都是“Fen-Phen”的忠实使用者,也都因用药而罹患严重的心脏瓣膜疾病。

  更糟糕的是,公司激进的营销策略导致特雷韦纳的诊所无序扩张并快速倒闭。特雷韦纳一度混到破产状态。

  浴火重生

  芬氟拉明引起肺动脉高压和心脏瓣膜病的情况绝非偶然。后续大量研究显示,芬氟拉明既可以激活存在于心脏瓣膜上的5-羟色胺2B型受体,从而刺激心脏瓣膜细胞无序增殖,最终导致心脏瓣膜病变的发生,也可以激活存在于肺动脉内皮细胞上的5-羟色胺2型受体,诱发肺动脉舒张功能受损,引起肺动脉高压。而由于缺乏对5-羟色胺受体的活性,芬特明不会导致这两种病理改变,因此将“Fen-Phen”组合的严重副作用归咎于芬氟拉明是有严谨科学依据的。

  祸兮,福之所倚,芬氟拉明正是因为对神经递质5-羟色胺受体存在相互作用,也在当下迎来了一线生机——治疗癫痫。

  作为最难治疗的癫痫综合征之一,Dravet综合征对现有抗癫痫药物耐药严重。患者要控制病情,常需服用多种抗癫痫药物,忍受药物带来的巨大副作用,对本就存在认知障碍的Dravet综合征患者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医学界对Dravet综合征的研究从未停止。在III期临床试验中,在基础治疗上添加芬氟拉明,可将癫痫发作频次降低约64%。这对于Dravet综合征患者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但如何平衡芬氟拉明的抗癫痫效果和心血管风险?这成为监管机构的一大难题。

  美国FDA要求,芬氟拉明用于治疗Dravet综合征时,患者必须在治疗前、治疗中的每6个月及停药后3-6个月内,分别接受心脏超声检查,以明确药物是否对心脏瓣膜产生影响。所幸的是,在这一严格的监测策略下,目前还未有因芬氟拉明治疗Dravet综合征而导致心脏瓣膜疾病的情况出现。

  从芬氟拉明的例子中不难看到,药害事故有时并非一款药物研发的终点。相反,在对药物的药理毒理机制进行严谨研究、在临床前研究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毒药”也可以变身治疗其他疾病的“良药”。

  事是好事,但这种研究耗费资源和精力可观,真正实行起来,又有几个人敢尝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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