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猪?

骆玉明 / 复旦大学中文系

[导读]农历猪年即将来临。说到猪,中国人总是会想起猪的经典意象——《西游记》中的天蓬元帅猪八戒。猪八戒这一意象为何出现,又为什么得以有如此广泛的影响?本文作者认为,家猪自古作为与国人日常生活最为接近的形象,代表了人最为世俗、平凡甚至贪图享受的一面。正是因为猪八戒手持钉耙站在文学舞台上,为人类庸俗、平凡的品性辩护,中国文学才可能出现《金瓶梅》《红楼梦》一类直接映照现实的作品。“你只要想到八戒之后有西门庆、西门庆之后有贾宝玉,你就不会忽视他的意义。”

值此新春佳节之际,《文化纵横》祝各位读者朋友新年快乐、诸事吉祥,在新的一年里,愿我们继续保持对生活与世界的好奇心、火热心和洞察力。

为什么是猪呢?

唐僧取经故事经过很多年的演化,最后形成《西游记》。

在早期的故事里,如宋代就有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现存刻本为宋或元争议未定)中,取经队伍只有唐僧与孙行者,另加一匹马。甘肃榆林西夏时代的石窟壁画所绘取经图,亦是如此组合。猪八戒和沙僧是后来加入故事中的。

沙僧犹可,八戒岂可小觑!正是因为有了他,漫长而郁闷的取经岁月才充满了智愚难分、爱恨交加的无穷尽的争执,显出鲜活红火的气象,正可谓:一头猪,救活一本书。

为了跟猴的形象相配合,新成员应该具有动物特征,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什么是猪呢?

其实在中国的志怪故事传统里,猪本来不是活跃的角色。偶有所见,如唐人牛僧孺《玄怪录》中的《乌将军记》,写一公猪好色,被郭元振所杀,但那是野猪。从元人杨景贤杂剧《西游记》来看,八戒的原始形象也是野猪,是摩利支菩萨的坐骑。

家猪中的“人性”

但小说《西游记》中出现的八戒,给人的感觉却更具有家猪的特点。这也可以算是文学史的演变。

家猪历来很难进入文学世界,因为它跟人的日常生活太亲近了。

“家”字从“宀”从“豕”,关于先人造字之由,解说有二:一是认为古人所居,常是下层养猪,上层住人(至今西南一带尚可见到),字象其形;一是认为猪是一个家庭最基本的财富,有了独立的家庭才可能养猪。所以有猪才有家。后一种解说比较好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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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小夫妻成家立业,养起几头猪来,猪的渐渐肥硕就是希望在成长;到了冬天要过年了,猪被宰时嗷嗷的叫唤声简直就是幸福降临的祝词。

猪是极其可爱也是极其现实的,人们对它太熟悉,以至于无法赋予它任何浪漫色彩。反过来说,猪也就代表了人类生活中最世俗、最平凡、最贪图眼前享乐的一面。

因此我们应该不难理解:当猪八戒转了一个“天蓬元帅”的弯子,以大言不惭、生气勃勃的“夯货”形象登上《西游记》的舞台时,代表了中国文学多么伟大的进步!

什么是猪八戒的“贡献”?

取经的师徒四人,孙悟空可以算是游戏主义者,在他眼里,人生之意义就在于自由地玩耍。所以取经虽然也是被迫,但降妖擒魔也不妨视为好玩的游戏:正因此,只要妖怪肯叫他“外公”,他也不为难人家。

唐僧则是一个近乎执迷不悟的理想主义者,他代表了具有终极追求的崇高思想境界,在困难情况下坚持抵抗女妖精的那份定力尤其不容易。但站在猪八戒的立场上看,这全然是荒诞的——去甚西天取甚经!在家伴着老婆(他老婆名叫翠兰儿),劳动致富奔小康才是正经。及至走在了取经路上,则眼前可得之物,无论好吃的,还是同仙子或女妖精“耍子耍子”,他都不愿轻易放过,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明天。这用哲学语言来描述,就是“生活在当下”。

所以在取经队伍里,最深刻的冲突乃是发生在猪八戒和唐僧之间,因为作为现实主义和享乐主义者,他对由唐僧发起的取经事业根本上是否定的。

要说八戒的理论完全错了,却也不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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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金梦》,骆玉明著,上海三联书店 

微言传媒,2018年9月出版

东土大唐之人,真的非要他这么个和尚老儿跑到西方去弄部什么劳什子经来才能得救吗?倘使连佛祖都赞同其门徒勒索取经人的钱财,走几万里路得来的经,难道真会有什么用处吗?

当然不是说要把猪八戒评为英雄、模范。他号为“八戒”,却一戒不戒,除食色二事,念想无多,岂是我辈所愿意效仿的。但八戒手持钉耙站在了文学的舞台上,不怕嘲笑,为人类庸俗、平凡的品性和对现实享乐的渴望辩护,难道不是重要的贡献吗?你只要想到八戒之后有西门庆、西门庆之后有贾宝玉,你就不会忽视他的意义。

最后,既说及师徒四人,不该丢了沙僧。他是一个“无主义主义者”,无论师父还是大师兄、二师兄,大凡谁说在前面谁就是对的,谁一定要反对也是对的。这也是一种很好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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