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隔离的酒吧青年:放下酒杯,团菜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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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 《欲望都市》中有这样一句话:“玩得开心点,20几岁就应该这样子。”

然而,如今上海这座超大城市却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些精致的、时尚的、自由的年轻人们不得不“居家隔离”……

按文中主人公胡其令的话说,酒吧,是一线城市年轻人逃避现实的最后一站。

但现在,全城静止的状态下,各大娱乐场所重新开业日期无法预估。原先彻夜狂欢的年轻人们,如今都在家里做什么?

本期显微故事聚焦在这样一群年轻人身上,他们向往自由,迷恋都市的灯红酒绿,但他们目前的生活因疫情而发生改变。

在从未经历过的自我反思之中,他们又对生活充满新的思考。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文 | 马孔多

编辑 | 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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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下旬,上海,这座胡其令熟悉的城市,渐渐换了一副模样。

同样发生变化的,还有他本人。

也许是工作性质的缘故,胡其令始终信奉着自由主义。他在4A执笔写文案,一行一行的商业文字充满着丰富的情绪,很多客户点名需要他来服务。

胡其令总是保持着文艺青年的做派,留着一头长发,上班总喜欢趿着一双拖鞋。上海地铁不允许乘客穿拖鞋坐地铁,他要么就打车上班,要么就把拖鞋放在背包里,到了公司就换鞋。

胡其令不只是喜欢上海,可以说是热爱上海。他热爱脚下的每一块砖,眼中的每一幢建筑,尤其是上海的夜晚,每一盏灯光,都像是夜空中一颗明星。

胡其令把上海比作是猫,白天不是它的样子,只有到了晚上,这只超大型的“猫”才会苏醒。

跟着上海之夜一起苏醒的,还有无数个像胡其令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或许正从格子间走出来,或许正从被窝里钻出来,或许正从郊区搭乘最远的一条地铁线来到市区。

无论如何,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每逢周五,无论手头有多少工作,胡其令都拒绝加班。当他走进淮海中路的酒吧,这一晚是真正地独属于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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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酒吧一角

胡其令的父辈们滴酒不沾,一旦有亲戚朋友谈起他的父亲,总会夸他不喝酒,人到中年,身体依然健壮,似乎在老家,不喝酒就会赢得一个好名声。

父亲也教导胡其令,在外面不要喝酒不要抽烟,不要染上恶习。胡其令嘴里答应着,却既抽烟,也喝酒,完全忘记了父亲的话。

去年,胡其令的父亲得了肝癌,去世了。胡其令在埋葬着父亲的山上,望着远处层峦叠嶂,心里跟父亲说着话,你不抽烟不喝酒,最后还不是患了癌。

处理好父亲的后事,临走前,母亲依然叮嘱胡其令,去了上海,不要抽烟喝酒,少点外卖,自己做点饭。

他家庭条件并不好。父亲是个木工,母亲在食品厂做面包。上学时,他也不用心,老爱玩,成绩并不优秀。高考前,耐着性子复习了两个月,结果上了南京一所211。

毕业后,来了上海,在广告圈子里摸爬滚打,从一个月3千多块钱,到现在一个月2万多块钱。这个收入比父母两人收入之和还要多。

尽管如此,胡其令内心却一直是自卑的,这跟他秉持的自由主义又有点冲突。或许就像男人长着长头发一样,他本身就是矛盾的综合体。

胡其令去酒吧,从来不跟朋友一起去。同事们只是知道他周五晚上必在酒吧,至于在哪个酒吧,他们一概不知。有时候周五晚上公司搞团建,他都拒绝不去,后来HR也不找他了。

在酒吧里,胡其令肆无忌惮地把自己沉醉在酒精里,闪烁的灯光晃着眼,人与人之间,不凑近点看,根本看不见彼此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子。舞池中,男男女女跟随着躁乐蹦跳,释放着人的天性。

胡其令抿了一口酒,开始寻找目标。每个周五的晚上,胡其令都会找一位女孩喝酒。他们只是一般性的喝酒聊天,并不会过度地发生什么,他很尊重这些女孩。

他喜欢长相普通,但是化妆好看的女孩子。他可以在人群中,一眼看出这种类型的女孩。

这有点哲学的味道,有点像自己目前的生活,收入不错,工作不错,但是褪去生活的妆容,却露出了普通平凡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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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酒吧喝酒

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胡其令和她们喝到内心深处,就会彼此交心。

有的女孩告诉胡其令,自己刚毕业就月薪过万,但是每天得在脚后跟缠上十几个创口贴,踩着高跟鞋去客户公司上班,只因为客户是个女鞋品牌;

有的女孩是上海本地土著,生下来就含着金钥匙,却有抑郁症,几次自杀,都被妈妈抢救了回来;

有的女孩,偷偷跟老板搞在了一起,自己能力不行,却飞速提拔,手底下管着一个小团队,每天都要跟一群90后下属吵架;

有的女孩同时跟两个男孩子交往,她不知道喜欢其中哪一个,只能都谈谈看,最后她决定哪个都不要,要去再重新找一个。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是自由的。他们交换彼此的人生经历,仿佛一位老人在云淡风轻地讲述着他年轻时候的事。等到第二天,酒精失去效力,他们又换上世故的面孔,扎入到社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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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吧里,胡其令收集了很多令人着迷的故事。

有时候,他把其中几个故事情节运用到商业TVC中,甲方爸爸几乎一稿过,这些经由她人之口讲述出来的故事片段,放在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是极具洞察和映照性的。

胡其令从来不加这些女孩子的微信,在他看来,喝酒本身就是意义,并不需要牵扯到长远中去。

但在胡其令的微信列表中,却有一位酒吧女孩,打破了他的惯例,他们一直联系着。

这位女孩叫莉娟,她在上海漂泊了将近十年,现在快30岁了,事业仍然没有起色。

有一天,她决定离开上海,准备回老家去。她退掉房子后,拎着沉重的行李箱,下楼梯去搭地铁,箱子太重,她只能一步一步地用力拎着,眼泪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这时有个男孩子跑过来帮她拎了下去,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女孩决定留下来,不再提及回老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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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的第二天,胡其令跟母亲在电话里吵了一架。

母亲看到新闻,打电话过来让胡其令赶紧去囤点菜。但在胡其令的世界观里,根本就不存在做饭这件事。他也没想那么多,新闻里只是说封闭几天,很快就能出去,并且只要有外卖在,他就不会饿死。

母亲却坚持着让胡其令下楼去买菜。她一直以为胡其令在上海是自己做饭的,她并不知道,其实胡其令连个锅都没有。

胡其令心想,宁可去囤烟酒,也不要买菜。

母亲老了,态度和脾气也变得暴躁无常。这一点,在父亲去世后,胡其令明显可以感觉到。

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一直躲在父亲背后的角色,事事都是父亲做主,没有发言权,没有决策权。

现在母亲掌控欲越来越强,自从父亲去世后,胡其令跟母亲话少了很多,偶尔打个电话回去,也免不了跟母亲吵架。

母亲跟他之间唯一的话题就是结婚。

胡其令今年已经32岁了,连个对象都没有,更不用说结婚了。对于胡其令这样天性爱玩的人来说,走进婚姻殿堂,无疑是自掘坟墓。

在他工作的部门,很多三十好几的人都没有结婚,有个总监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是单身。这种情况,在上海这座城市特别寻常,但放在胡其令的老家,可能就是“大不孝”了。

不过,有一点被母亲说中了。

小区一直在封着,胡其令等了好几天,还是不能出门,外卖也点不到。家里的压缩饼干吃完了,水果也吃完了,可乐还剩几瓶,烟只有一包了。酒,早就没了。

胡其令突然有点焦虑。他算了算,已经好多天没去酒吧了。他在家里放起摇滚乐,点燃了一根香烟,他快想不起酒精和宿醉的味道了。

他第一次在微信上联系莉娟,想问问她近况。莉娟家里有一箱酒,但是不能出门去她家喝。胡其令就让莉娟打开摄像头,看着她喝,过过眼瘾。

胡其令喝着可乐,莉娟喝着酒,两人就这样在屏幕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这个场景,像极了当初刚认识莉娟时的样子。

现在的莉娟在隆德路开了一家小公司,专门给人做市场规划,收入一年比一年好。她经常想起那个帮她提行李箱的男孩。

有段时间,莉娟特别想见到这个男孩,每天就在桃浦新村地铁站蹲守,但再也找不到他了。

挂掉视频,胡其令微信里的团购群跳出来群消息,他看到后,第一反应是想买点酒,而不是买菜。但是无人拼酒。

家里没吃的了,胡其令只能下单了几样蔬菜,等他拿到手,却发现自己没有锅具。

无奈之下,他去找左邻右舍借锅,有个上海阿姨看他留着一头长发,不像好人,隔着门就让他赶紧走。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把家里多余的一只锅借给他用,还借了他盘子和碗。

胡其令从未做过饭,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平时用高级护肤品,时刻保持着精致的一面。莉娟评价他,精致之下,其实是贫瘠。

精致不能当饭吃,胡其令在抖音里找一些教做菜的视频,一步一步对照着来做,无一例外地失败了。他最后放弃了,就炒菜,把蔬菜洗干净,切好放锅里,倒点油和盐,炒一炒,就这样吃。

胡其令的嗅觉特别敏感,他在酒吧中,总能闻到每个人身上的香水味,从而判断出香水牌子。他每次做完饭,一股油烟味久久不散,他就在家喷香水,掩盖这种难闻的味道。

胡其令住在浦东,小区每天都有新增病例,因而一直被封锁着。这段时期,胡其令吃自己做的蔬菜,和油烟味共处。

莉娟都忍不住说他,太矫情了。胡其令却不这么觉得,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独特的生活方式。

他不喜欢做饭,不喜欢老是待在家里,他喜欢去酒吧玩,喜欢穿干净的衣服,喜欢用昂贵的护肤品,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现在,他还不喜欢跟母亲打电话,不喜欢跟她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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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其令的朋友十七,是酒吧的驻唱歌手,也居家隔离了。

从被封在小区的第一天开始,十七就开始焦虑。经历过武汉疫情,十七早早做了各种物资的储备。不过,最现实的问题在于,他没有收入了。

他去酒吧唱一次歌,大概有一两千元,不去唱歌,就没有钱。他跟朋友们说自己就是一名日结工,干一天,赚一天。

十七不爱存钱,喜欢消费。他不觉得这是一个坏习惯,可是在他居家隔离的这段时间,他开始清醒地认识到,存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储备的物资很快吃完了。胡其令借给他一万块钱,十七暂时打消了金钱焦虑。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音乐,没有了。他喜欢热烈的音乐,恨不得每一个乐点都要冲破耳膜,那种感觉才叫人惊心动魄。

在居家隔离之前,十七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把自己泡在这样的音乐海洋里,他十分享受在其中自由徜徉。封闭在家几天后,十七实在憋不住了,就打开智能音响,边唱边跳。

也许是音响太小的缘故,十七跳了好几次,根本找不到那种在酒吧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大条,仿佛是一个得了癔症的人。

他邀请胡其令一起“云蹦迪”,两个人在屏幕两侧各顾各地跳着,根本没有那种利用身体来达到互相交流的默契。

曾经的十七阳光开朗,生活恣意,现在时间打败了他。十七居家的这段日子,不修篇幅,懒得收拾自己,整个人恹恹的,话多的他,找不到现实中的人说话,就疯狂地打开微信列表,一个一个地打语音过去。

他的那些朋友,几乎都是这样的情况。有的人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吃胡萝卜了,有的人立下决心要在解封后彻底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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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醉酒的年轻人

家里的香水用完了,胡其令再也无法驱赶掉油烟味。他彻底举手投降了,向生活妥协。

母亲又打来电话。胡其令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提醒,心想又是一顿吵架。他本来不想接,但转念一想,这样无聊单薄的日子,有个人吵吵架,也是好的。

胡其令准备好了各种言语措辞来对付母亲。但母亲并未谈及结婚的事。母亲只是跟他说道,他的三奶奶去世了。

除了父母,跟他最亲的人就是三奶奶了。他的童年,父母去了广东打工,三奶奶将他抚养长大。

他还记得,有一年夏天半夜里,他调皮了,想吃西瓜。三奶奶就去瓜田里摘西瓜,天很黑,农田里看不见路,三奶奶拎着瓜,小心翼翼地探着路,结果还是摔倒了。被住在附近的村民发现,连夜送去县城动手术。

胡其令没说什么,挂掉了电话,由于封城,也回不了老家。

胡其令闻着油烟味,突然想到三奶奶做的饭菜,粉蒸肉、糖藕、蒸香肠、梅干菜烧肉……自从三奶奶卧病在床,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三奶奶做的饭菜了,甚至于很少给三奶奶打过电话。

母亲最后在电话里说,多为他人考虑一下。言外之意,胡其令听出来了,她意思是为家里人考虑一下,去结婚去生子。

胡其令望着窗户外,街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偶尔有一辆救护车开过去。从未感觉到孤单的他,突然觉得有点寂寥。

胡其令、十七、莉娟,还有无数个正在居家隔离的年轻人们,正等着重新找回生活原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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